第五章

第五章

「適才你所提到,過度的真氣灌注使得弱體難以承受,因而導致種種病狀,事實的確如此。」他下意識把玩著手中鐵簫,淡笑一嘆。

「這十年來,『南嶽天龍堂』相請而來的高明醫者確實不在少數,瞧過小師妹的病後,提出的說法與你方才所道出的恰是不謀而合。但,明白病因是一回事,若欲完整復原,只有『西塞一派』以『七色薊』為葯底所煉製出來的『續命還魂丹』,才能將我小師妹纏身多年的內傷完全根治。」

殷落霞秀眉輕掃,微微頷首,輕哼了聲,「原來,醫術高明與否尚在其次,主要是醫家流派不同,冶鍊丹藥的秘方和手法便各有千秋,所以,你才找上我。」

「西塞一派」源起於川康交會的大雪山,醫術與當地眾多族群融合,截長補短,去蕪存菁,與中原傳統的漢醫別有不同,甚至連苗人喜用的五毒等等,亦能入葯煉丹。

至於「七色薊」這一味草藥,更是當初「西塞一派」在大雪山中無人得知的秘境里,所發掘出來的稀罕植物。據聞,「七色薊」得長足二十個寒冬才能採下入葯,二十個年頭就換來這麼一朵,當然珍貴無匹。

而「西塞一派」的醫術傳至此代,如今也僅剩殷落霞一人。

十五歲之前,她一直與生性沉肅的爹親居住在大雪山,又因娘親早逝,亦使她的性情趨於早熟,對許多事物自有見地,且慣於自持。

她以為自個兒天性冷淡,如大雪山頂終年不化的皓雪,這世間,已難有教她方寸波動、久久無法釋懷之事。

可他的簫聲連綿了好幾個月夜,時沉時朗,緩而幽揚,清音似有情衷,訴之不盡,引人遐思不斷。

她彷彿被觸動了什麼,沉靜心湖劃出漣漪,那柔軟的感情陌生得教她害怕,卻不容她理清當中滋味。

「你怎知我袖中藏物?」她幽幽問出。

裴興武誠實相告。「從年兄口中得知你上大雪山採擷『七色薊』,那晚遭圍,你包袱未取便躍上我的篷船,當時便猜,那朵『七色薊』你定是隨身帶著,而這兩日,又見你有意無意撫觸著袖底……」說著,他兩頰竟浮起極淡的紅痕,似乎對自己暗地裡偷窺著她的行為,感到赧然。

殷落霞容色清淡,微微牽唇。「是了,如九爺這種老江湖,見微知著,瞧著丁點兒徵兆,心中便已瞭然,我耍的這種小伎倆,哪裡避得開閣下的法眼?」

「殷姑娘……」裴興武被她的話說得更是臉紅,不禁低聲一喚,玄目中異輝深邃。「會對你做如此突兀的請求實屬無奈,但『南嶽天龍堂』絕不會白取的,倘若姑娘覺得可行,願仔細斟酌,可以開出一個價來,只要救得了我小師妹,多少都不成問題。」

「倘若我不願意呢?」清秀無端的臉容興起教人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唇兒在笑,鳳眸卻隱有寒冰。

被驀然一問,裴興武微怔,見姑娘如此神態,他左胸猛地怪異一抽。

他冒犯到她了!她心中生怒,怒極反笑,他欲要進一步解釋,但向來深諳江湖禮節、進退得宜的裴興武,這會兒竟是無「用武之地」了嗎?他內心暗自苦笑,卻是無言。

半晌,他收斂心神,黝目仍深刻地凝視著她,道:「是我不好,惹得姑娘不快。儘管如此,裴某仍要腆著臉再一次請求。或者,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后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聽著他低柔的語氣,瞅著他略帶郁色的歉然神態,殷落霞頭忽地一甩,將幾要湧出的柔軟心態狠壓下來。

「我愛治不治,全隨自個兒高興,見不見誰都不相干!」

丟下近似賭氣的話,她陡地立起,逕自拉來坐騎翻身上馬。

瞧也不瞧裴興武一眼,她繡口「駕」地一聲,雙腿輕踢,竟先行策馬離去。

見她動作,裴興武自是跟隨,只是兩騎一前一後在林道上輕馳,他不敢趨前與她並騎。

那姑娘著實惱他,這僵局一時半刻怕是難解,拉開些許距離,教衝突緩和一些,應是不錯。注視著前頭馬背上的素秀身影,裴興武又是苦笑。他首次感到毫無頭緒,不知該如何為之,才能教她心裡歡喜?

一踏進年家武漢行會的地頭,殷落霞返回的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傳來,剛入城門,一條街還走不過幾尺,就被匆匆從碼頭區趕來相迎的義兄年宗騰逮個正著,當然少不了一頓叨念。

「你說十五月圓回來,瞧瞧現下都什麼時候了?做人得講誠信哪!」年宗騰生得虎背熊腰、壯碩異常,此時他坐在黑馬背上,朝著迎面而來的殷落霞齜牙咧嘴,粗獷的面目足以嚇哭任何一隻路過的妖魔鬼怪。

「你你你——」他缽大的拳頭當空一揮,惡狠狠地又吼:「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啊?」

吼聲如雷爆震,頓時,熱鬧大街陷入詭異的靜謐中,往來百姓全瞪大眼、張著嘴,被同時點中穴位似地動也下動,直望住駿馬背上的黑臉大漢。

殷落霞的坐騎不受驚嚇般,慢吞吞地踱近。

「騰哥,我回來了。」一貫地冷靜,語氣亦是慢吞吞的,只丟下這麼一句,人已從黑臉大漢身旁晃過。

突然間——

「哇啊啊~~」賣著熱麵茶的攤子前,一個三歲娃娃窩在娘親懷裡驀然間放聲大哭,那哭聲似會傳染般,立時間,街前、街后、街左、街右的娃娃們全跟著嚎啕大哭,此起彼落,好不凄厲啊!

「呃……」年宗騰像被幾百根針同時煨中,猛地打顫。

逕自往前行去的殷落霞暗暗嘆了口氣,忽然拉住韁繩,跟著讓馬兒掉頭走回年宗騰身側。她環顧周遭一眼,清緩出聲:「孩子被嚇著的父母們,待會兒請直接上年家武漢行會領取收驚費用。」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她僅是比照處理罷了。

年宗騰搔搔頭又抓抓大耳,厚唇咧得好開。「是、是,就是這樣!我……呃,一定改進、一定改進!」

武漢的鄉親挺不給臉面,年宗騰此話一出,噓聲立即四起——

「年爺,您就省省吧!」

「要您不當街大吼,咱兒瞧這天也該塌啦!」

「換點新詞兒吧!乾脆把收驚費用調高個幾倍,這還實在些!」

「呃……呵呵呵……」巨熊般壯碩的年宗騰被七嘴八舌地一陣調侃,倒也不生氣,對著眾家鄉親露出憨朴笑容,欲要說些什麼,黑臉一揚,陡見一身素色勁裝的裴興武在人群外佇馬靜望。應是跟在自家義妹身後返回,卻不知同行的兩人為何拉開這麼長的距離?

孩童的啼哭漸止,街上已恢復原有的熱鬧景象。

裴興武策馬踱來,薄唇勾勒,年宗騰卻搶先一步朗道:「興武老弟,從你自告奮勇要尋回我這個逾期未歸的落霞妹子起,這些日子以來,你家小師妹都好好地待在咱們行會裡,成天吃好、睡好,可沒少一根頭髮。現下人終於教你給帶回來啦,咱兒落霞妹子有你護著,瞧來也是好好的、沒少掉一根頭髮,我心裡就踏實嘍!」他語帶玩笑,虎目亮晶晶,欣喜這二人皆平安返至,但一旁的殷落霞卻渾身不自在起來,特別是被問話的裴興武有意無意地將視線投注過來,似在衡量什麼。

再有,聽義兄如是道,她心中陡凜,才知那惹她不快、攪亂她思緒的男子的寶貝小師妹,便住在自家行會裡。

說得好聽,他是替義兄尋她回來,事實上,他私心甚重,不就是要她貢獻那朵「七色薊」用來入葯,以「西塞一派」獨有的煉丹法制出「續命還魂丹」,好以治癒他小師妹的舊疾嗎?

裴興武瞥見她冷凝著清容,表面雖不動聲色,心底不禁低嘆。

他朝年宗騰抱了抱拳,嗓音溫和。「年兄,殷姑娘其實很能照看自個兒,用不著誰護送,我僅是在道上與她相遇了,於是便伴著她返回,沒幫上什麼忙。倒是我家小師妹托行會裡的眾位照顧,給大伙兒添麻煩了。」

聞言,殷落霞揚起鳳眸,與他沉靜如淵的目光對個正著。

她承認,「洞庭湖三幫四會」所搞出的烏龍事件,她著實不欲教義兄知曉,她的事,她自個兒對付,她不願添麻煩,更不願被限制住。

她就怕義兄直拿她當個弱質姑娘看待,鬧得這兒不能去,那兒也不能去,若非出門不可,那好,還得教人亦步亦趨地跟著。

但,他究竟是何意思?以為在義兄面前為她作足面子、說了好話,隱瞞那夜發生之事,她就會心存感激嗎?

偽善!

這種「有所求」的相幫,她不希罕!

年宗騰笑聲朗朗,巨掌橫了過來,猛拍著裴興武的肩頭。

「不麻煩、不麻煩,咱們倆也甭這麼見外啦!如今落霞妹子回來了,待她瞧過你小師妹的病況,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定能幫上忙的。咱落霞妹子外冷內熱,心腸柔軟,也是個熱血姑娘,斷不會讓無辜的人受苦的,我說得是不?」最後一句,他是掉頭沖著殷落霞問出的。

喉中彷彿教什麼給堵住,殷落霞深吸了口氣,秀顎微揚。

她眉眸執拗,唇卻笑了。「騰哥,我的本事只夠替窮人家治病,你又不是不知?像他們這種大戶人家、江湖上響噹噹的名門正派,自有辦法尋到最好的醫者,取得上好的藥材,哪裡用得上我?還是別讓我去丟這個臉了。」

淡淡道完,她瞧也不瞧裴興武一眼,輕「駕」了聲,策馬掉頭便走。

「落——」年宗騰瞠大虎目,瞅著義妹混入往來人潮里的身影,寬嘴掀了又合、合了又掀。

發生啥兒事啦?

乖乖不得了啊!

黝黑大臉再次掉轉過來,直瞪住裴興武的黑瞳中閃爍著奇特輝芒。「是你惹了她?」粗嗓帶著古怪的興奮意味,像是遇著了啥兒千載難逢的事,震得心突突跳。

裴興武俊臉微赭,苦苦一笑。「是我不好。」

好!

太好!

好得不能再好!

若非騎在馬背上,年宗騰都想撲過去給對方一個大熊式的擁抱。

天知道,他這落霞妹子性情既清又冷,喜怒哀樂全素著一張臉兒,三拳打不出個悶屁……呃……是、是心緒不外顯,教他這個當人家義兄的想好好寵她、疼她,也不知打哪裡下手才好。

「興武老弟,我實在是……實在是太感動啦!」感動得都快流下兩行清淚了。嗚嗚嗚,原來他的落霞妹子還懂得發怒。

這一邊,裴興武朗眉輕飛,唇邊仍留淡淡的苦郁味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尋漸漸沒進人群里的清瘦姿影。

一時間,他胸口微灼,溫熱溫熱的,理不清興起了什麼樣的騷動……

年家的武漢行會規模著實不小,光是前方大廳一口氣便容得下兩、三百人,可用以舉行定期的聚會或臨時的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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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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