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似模似樣地趴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又伸出兩伸橫置他鼻下感覺他的呼吸,還抓起他的手腕想要感覺他的脈搏。

可是她終究都只學了半桶水,所有她能做的事情都做完后,還是不能確定他的生死。

但佳音在一旁看着,而且也確實天黑了,她需要一個理由給爹爹交待。

於是她說:「他還活着!」

他果然並沒有死透,爹爹說大約是從山上滾下來,沒有把脖子扭斷算他命大。

她眼睛尖,看到他脖子上有根紅線,便順着拉扯了出來。

那是塊極美麗的玉,色澤晶瑩,一絲雜質也無,還用金絲篆著字。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好東西,那是多麼的精緻啊,比她平時用的小東西都要好上百倍,她幼時刁蠻,用剪刀將紅線剪斷,那塊玉便到她手上了。

爹爹喝斥她:「曉來,沒這麼調皮的啊!這可能是這個哥哥很重要的東西。」

她嘴一嘟,「命都沒了,還有什麼重不重要的?他是我救的,所以他是我的,他身上的東西自然也是我的。」

爹爹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最終拂袖而去。

她生來無母,爹爹素來寵她,寵她到不知該如何教導她的地步,她自然知道大人的弱點在哪裏。

後來他醒了,卻不記得自己的過往,爹爹感喟一聲,便收留了他。

方,是她娘親的姓氏。

那塊玉,便再無人提起,可是她漸漸心虛,不敢拿出來招搖過市,一直藏着。

他比她大,他是男孩子。

他懂得比她多,他力氣比她大。

他會教她讀書寫字,也會手把手教她持劍耍拳。

他的笑容那樣明凈,那樣溫柔,那樣的寵溺。

他總是一臉苦笑地縱容她,溫柔喚着她的名:「曉來。」

若是犯了什麼事兒,爹爹要罰她,他也總是護着她,說着「曉來還小」這樣的話。

她喜歡他維護她,即使她知道爹爹也並不會真拿她怎樣。

她喜歡他說着縱容她的話。

爹爹也寵她,可是她隱隱知道,他和爹爹是不一樣的。

後來她讀到李白的一首詩——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郞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灧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夜裏她常常臉紅地想,青梅竹馬,這便是他們的寫照。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到她十四歲的時候,她便可以嫁給他……

後來她才知道,十五歲的男孩子,已經可以當爹了。

他遇上她的時候,他已經不是竹馬了……

睜開眼,粉色芙蓉帳頂忽遠忽近,她頭痛欲裂。

窗邊坐着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白色,應該是寂寞的顏色吧!就連衣上那幾朵粉艷艷的桃花,都顯得寥落起來。

窗外陽光正好,他側過頭來對她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依然是那樣的妖嬈神態,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喜氣。

好像一切都是靜止的,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

都好安靜啊!

他對她說:「你不要太擔心了,方大人不會有事。」

她有些怔然,難道他以為她是因為擔心師兄才會醉酒的嗎?

微垂下頭,長發如瀑撒落,她說:「我知道了。」

一室無語,窗外藍天明凈,她卻只覺氣氛凝重。

他那樣仔細地看着她,她的眉眼,她的唇鼻,她的烏髮琉璃,像是要刻在心裏……

許久,古南溪輕輕嘆了口氣,「我送你回去吧!」

【第十六章情之一字誤盡蒼生】

燕曉來回到方府的時候,正有人攜軍情來報,只見梅詩雪雙手顫抖臉色慘白如紙。她兩步走上去,搶過梅詩雪手中的密報,白紙黑字如天雷陣陣,轟得她全身發麻。

她不甚確定地看着同樣深受打擊的梅詩雪,「很嚴重?」

梅詩雪雖然同樣驚惶,但眉眼間已經慢慢鎮定下來,「糧草不繼,敵眾我寡,北方又比咱們南面天氣更為冷峻,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只怕,九死一生。」

燕曉來緊咬着唇,施展輕功便消失在大廳這中。

濃華上前兩步,細細叫了聲:「小姐——」

梅詩雪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淡淡地勾起一抹笑花,她略偏著頭,眼中竟帶着些微頑皮的笑意,只是她的寂寞已太久,就連頑皮,看起來也帶着讓人心酸的溫度,「濃華,我似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正確的事情呢!」

她這一生才過了短短二十年,但每每自作聰明下了決斷,卻總是誤人不淺。

錯錯錯……

以前是錯了她的四哥和珍珠,如今,卻是錯了他和他那位無緣一見的師妹。

到了將軍府的時候被朝顏帶進書房,燕曉來急問:「古南溪呢?」

朝顏靜靜看了她片刻,直到燕曉來不耐煩地想要衝出去自己找人的時候方才開口:「公子已經走了。」

燕曉來怔愣,「走?他到哪裏去了?」

朝顏看向窗外,「公子今早送你回來后就已經啟程去邊疆了。」

「為什麼?」她喃喃問。

朝顏忽然笑了出來,眼中卻滿是涼意,「為什麼?好一個為什麼,昨夜是誰酒醉心傷?昨夜又是誰憔悴哭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皇上雖表面上對公子百般恩寵,但卻又怕公子功高震主,公子早已看出,這些年來才安生勿動。可是因為你,他竟然獨自去了邊陲重地,此去生死未卜,即使有命生還,皇上也不會饒他,而你卻還來問我,為什麼?」

她一步步地逼近,燕曉來一步步地後退,最終退無可退,臉上滿是惶恐不安。

亂了亂了,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怪不得他早上對她說:「你不要太擔心了,方大人不會有事。」

怪不得他早上那樣絕望而凄涼地看着自己。

原來他早已準備離開,他早就準備好了……

「不,不會的。」她緊皺着蛾眉,似乎猶不能相信,那人,那人竟對她情深至此,竟願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朝顏冷笑道:「公子已經走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將軍府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她害了他嗎?是嗎?

燕曉來忽然抬起頭,眼中清冷至極,如冰似雪,「你真認為他是只為了我一人而去邊陲?」

朝顏怒目看着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是一個將軍!」她斬釘截鐵地說。

朝顏如被雷擊。

是啊,他是一個將軍,即使縱情聲樂,他也從未忘記他是一個將軍,此時此際,國土被侵,百姓受凌,他如何能坐視不管?

也許會有掙扎,也許會有痛心。

但是最終的最終,他一定會選擇他心中的信仰,不是嗎?

房門被打開,那紅衣翩飛的女子立於陽光之下,渾身都似籠了一層金色的光華,原來她侍候公子這許多年,竟還是及不上這個才相識幾月的女子對他的了解啊!

只聽身後輕輕的跪響,燕曉來微微側過身,不知朝顏此舉何故。

朝顏道:「燕姑娘是要追隨將軍而去嗎?」

燕曉來唇角彎起,「你果然是個玲瓏人。」

「朝顏有一事相求。」

「你且說來聽聽。」

「不瞞姑娘說,我其實是皇上賜給公子的,名為賞賜,其實是暗地裏觀察公子的一舉一動,若有反心,必誅之。公子此去雖無反心,但皇上必已容不下他,只求姑娘此去,今後好生照顧公子,斷不可再返回京都。」

燕曉來喃喃道:「逃亡難得,因沒還期。」

原來便是如此的啊。

她對朝顏粲然一笑,「多的我也應不了你,我只能應你,今後與他有難同當,寵辱與共。」

朝顏一拜伏地,「謝姑娘。」

燕曉來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像想起什麼,回頭問:「可是朝顏,你呢?」皇帝讓她看着的人跑了,她沒有問題嗎?

朝顏微微一笑,「朝顏畢竟只是一介女流。」

燕曉來懂了,如果武藝卓越的古南溪真的要跑,朝顏一介女流之輩也是攔不住的吧!她笑了笑,感覺這些天來的陰霾都慢慢散盡。

當清風拂過她的身體的時候,她突然想引吭高歌一曲,心中的暢意無處抒發,她用力地奔跑飛騰起來。

將在這京都所經歷的故事,所聽過的故事,一一拋諸腦後。

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好比純凈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醉過哭過,悔過鬧過。

她終於悟了。

古南溪,你待我至此,他日我必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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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染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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