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這個世上有許多事,並不見得努力便可成功,尤其是得到一個人的心。范丞曜淡淡一笑,他老愛這樣笑,淡淡的,無關痛癢。他對阿笙說:「回去吧。」

就算是他再厚顏,也只能到此為止。他給她兩日時間,僅僅只是騙了自己。她根本不曾記得,那他還提來做什麼?

可是,就這樣便要結束了?

阿笙不敢違背他的命令,車子緩緩開動。

范丞曜突然改變心意說:「阿笙,你到樓下接待室就說,如果,如果葛小姐在九點鐘以前回來,讓她致電到公館。」

范丞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連台階都替她想好。若是她有心,九點以後,她也會致電給他;若是……范丞曜想這樣他們不必彼此難堪。若是那樣,也許在某日相見,她會對他說,我回去時,已是十點。他亦會笑著對她說,看來我們無緣,擦肩錯過。

相逢還可一笑。

只是他從來不知,等一個電話是這麼難挨。從天黑到天亮。

清晨的時候下起綿綿細雨。阿笙進來回話。「昨日桑桑離開,葛小姐應當是去了火車站。她十點鐘回到學校。」

因為下著雨的關係,天未亮透,像是黃昏。想起那天晚上,他挾持她時,也是下著細雨。他無力扣上門,看到她回過頭時清澈眼光。

他一直記得那雙眼睛,像銘刻在心中,好單純的眼神。

牆上的西洋鍾搖蕩著走到了十點。他想她早已起床,他想他的口訊她也應聽到。只是電話遲遲不響起來。

范丞曜往窗邊一站,擋住整個光線。公館外面臨著青玉巷,他從這個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巷口。猛然心中一動,依稀有人影在雨中晃動。

雨越下越大,如麵筋一般地打在地上,啪啪作響。天地間似扯起一道道珠簾,她在那些珠簾中穿來穿去,若輕巧精靈。

范丞曜看到了葛薇蘭,她終於還是來了。

後來,范丞曜時常喜歡牽住她的手,粗糙的皮膚貼合著她掌心的溫度。有時,她也會問自己,這樣可以牽多久下去。她那日來並不是完全沒有疑惑的。

她轉過青玉巷口時,雨突然下大了,繞過水窪,再抬頭時,看到他站在鐵門處。阿笙為他打著傘,雨水滾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是想問什麼的,三兩步走到他面前。他彈落她衣上的水雨,他連問也沒有問她為何遲到今天才來。他說:「進去吧。」事情就這麼水到渠成了。

六月的某一個清晨,早上醒來的時候,天下起了暴雨。她依然還住在宿舍里,雨水敲打著窗欞。薇蘭突然想起她跑到青玉巷的那個早上。她想要問的問題,至今還沒有問出口。她現在想來,問了,顯然也是多餘的。

樓下有汽車喇叭聲。

她開窗,看到一把大傘如開著的黑色玫瑰,她原以為這樣的雨天,他應當不會再來。

范丞曜來接她去戲院。

「下雨還是要去嗎?」她下了樓,站在走廊邊上。偶有雨水飄到她的身上。

他對她一笑,拉了她到傘下,輕聲說:「你又不上課,陪我去吧。」

城北的集英樓戲院已建成,今日開張,邀了上海的各界名流。

葛薇蘭上了范丞曜的車。才坐定,他突然向她靠了進來。葛薇蘭一時不明他意,手撐在他胸前,嚷著:「非禮勿動。」他含笑,靠得更近些。葛薇蘭偏過頭去,只見一隻手穿過她的臉頰,扣上了車門的保險,她臉窘得發紅,原以為他要親她臉頰。

她半嗔地抬手打在他身上。范丞曜竟哈哈地笑了起來,這次當真是趁她不備,輕啄了她的唇邊。她害羞,轉過臉去不再看他,那時雨水嘩嘩地打在車窗上,印出一道道冰涼水痕,可是葛薇蘭心裡卻如溫風拂過。

她並不是非去不可,如若陪襯,看他在那交際場中順風順水。葛薇蘭獨自坐在角落中聽台上的伶人清唱,范丞曜留阿笙在她身邊。她獨自無趣,想到一件心事,轉頭對阿笙客氣地打個招呼,說起父親的事來。

雖已過了些時日,但她並不曾忘掉。她說起舊事,阿笙皺眉,答應為她查一查這事。

葛薇蘭與范丞曜從戲院出來時,已是中午。他問她累不累,去何處吃飯。她想到明天要交老師的作業,不由得嚷了一句:「忙死了。」

范丞曜笑著與她玩笑說:「哪個討人煩的老師要給你這麼多作業,還讓不讓人談戀愛了?」

葛薇蘭「噗嗤」一笑,「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她選多了科目,可不是自找的嗎?

范丞曜搶著說:「這樣說,我會吃醋。」

她一臉不解問他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要。」他孩子氣地揚起臉來,葛薇蘭格格地笑。

她終是拗不過他,與他回了青玉巷的范家公館。車要進入青玉巷時,慢慢緩了下來。葛薇蘭側頭看向窗外,看到兩個女孩子走了過去。巷口的牆上貼著一張新的水粉畫,仔細一看,是一張電影海報。海報用紅色大字寫著《秋扇怨》,水粉中女子婀娜嫵媚。

葛薇蘭不由得咦了一聲,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她望向同坐的范丞曜,他正低頭翻著東西。車子進了青玉巷,平穩地停下。阿笙與司機下了車,范丞曜正要出去。葛薇蘭拉他衣袖,她並不抬頭,只盯著拉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說:「要不要去看一場電影?」

他正準備起身,這會笑著坐了下來。他對她總是有求必應,想叫阿笙開車去電影院。才叫一聲。葛薇蘭忙制止了他。她與他見面,總是這樣人前人後地跟著別的人。她說:「就我們倆。」

范丞曜怔了一怔,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笑著點了點頭,什麼事情都依了她。車也不坐了,他們在青玉巷外搭了黃包車。

葛薇蘭興高采烈地上了車,小女子心情盡收旁人眼底。阿笙想要說些什麼,終是被范丞曜擋了回去。他見她高興,這會上刀山也是樂意的。范丞曜問她為何不坐車去。

「說出來你怕要笑我。」

「說說看。」

「我看別人去看電影也是坐黃包車,成雙成對地下來。這會有機會,拉你做個實驗。」

他牽起嘴角,嘲弄地說:「這又是哪部電影的橋段?」

「早知道你會這樣說。」她嘟起嘴來,小聲嘀咕,「談戀愛才會坐黃包車去看電影好不好?那有坐汽車的?」

他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她是小女孩。

「我本來就是。」她賭氣地與他對峙,她當然不是小女孩,但她知道戀愛的玄妙,這會她有恃無恐,明知他會任她予取予求,哪怕是摘下天上的星星也是會答應她的,所以偶爾也任性一下。

黃包車拉到電影院,范丞曜比她先下去。葛薇蘭伸手與他,望他拉她下車。他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著她,卻遲遲不去伸手。她急了對他瞪眼,他咳嗽一聲,這才笑著伸手拉她下了黃包車,好像這樣做他失盡面子一般。不過是戀愛中的小小技量,旁人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覺得莫名其妙,只是兩個人心裡卻都柔情蜜意。

葛薇蘭後來回想起來,那日電影演過什麼倒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小子。只是齣電影院后,他與她的對話,她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散場的時候,電影院里出來的人多。她與他走在人群中,她一心向前走,突然覺得手中一片溫熱,范丞曜拉住她的手。他並不是沒有牽過她的手,只是她那時回頭望去——電影院大門的帷幕只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外面的光亮在他臉上,她不覺心中一動。

那種微妙感覺,窮盡所有詞句也難以描摹。

他對她說:「我拉住你,小心走散。」

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大門外移去。有人推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他扶住她。他那時與她貼得極近,為她擋開人群。葛薇蘭不是不感動的,因她知道,有他在的場合,總是有人為他擋開人群。而他無條件為她做這一切。

她那日跑到青玉巷,本想問他一句,到底喜不喜歡她?這句算是白問,瞎子也都看得出來了。只是——他為什麼會喜歡她呢,她並不特別動人,亦不特別漂亮。至少在這一點上,她會輸給沈小雨。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范丞曜與她最後走齣電影院。黃包車已經一輛不剩。

他問她,可願意為他省錢?

葛薇蘭側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他並不是真的要讓她為他省錢。只因剛才劇中人說,若是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總是會為他省錢。而他問她,可願意為他省錢?

她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了起來。心虛。

她自己知道,她並不是開始就愛上他的。直到那日與他看電影,她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上了他。只是她答應與他在一起時,百分百誠意。努力想要去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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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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