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藏晴覺得「瑤官」這字極好,自然是贊成的,曾經的藏家是小富之家,雖然她娘的出身極好,見識也不淺,但是她的爹親只是一介尋茶商,不興為孩子取個字型大小什麼的,是以祥清能為她的弟弟取這個無論音形,抑或是涵義都是極好的小名,對於祥清為她弟弟所付出的用心,她由衷感激。

「我們把他教壞了?」雷宸飛一愣,隨即失笑,「此話怎說?」

藏晴見他還笑得出來,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

「我是說認真的,如今的瑤官已經不是從前我認識的那個澈兒,他把你們幾個人的手段和心計學得十成十,比一隻狐狸還狡猾。」

「是啊!他現在可真是一隻狡猾的狐狸。」雷宸飛竟是意外地認同她的說法,笑裏帶着一點懊惱,「不過,我承認我們教過他手段與心計,但是,晴兒,你真的確定瑤官的狡猾不是天性嗎?要不,我怎麼可能教他機關算盡,就是不肯接下『京盛堂』的當家之位呢?你最知道我的性子,搬磚頭砸痛自個兒的事,我會做嗎?晴兒,你那弟弟,比你想像中更富心機啊!」

「那還不是你們……」

「不,不是我們。」他緩慢搖頭,可不願意白白接下她要扣在他們頭上的罪名,「是你弟弟太懂得舉一反三,想想他在弱冠之年,雖為山莊總管,實際上卻是『京盛堂』掌實權的大掌柜,你記得,世人如何說他?」

「我記得,那兩年,他因為一些刻意迎合相與們的作為,枱面上,人們說他是天生性格謙恭順從,私底下則是嘲弄他膽小如鼠,懦弱無能,人們還笑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交給如此不中用的妻舅,說咱們『京盛堂』不出數年,必定被瑤官給打理得一敗塗地。」

「結果呢?」雷宸飛揚唇笑笑。

「結果是你說對了。」藏晴不願意承認,但她的夫君聰明得教人自嘆不如的感到痛恨。

「瑤官雖然受你們教導,最後卻是用自個兒的方法在收買人心,你說他比你更工於心計,讓誰都以為他細心、親切、慷慨而且誠實不欺,還記得兩年前,揚州一處分號的掌柜被他的故友給騙了,最後款子收不回來,照理說來應該要被解僱才對,可是瑤官為他從中調解斡旋,終是將這件事情給圓滿解決,那位掌柜德高望重,在『京盛堂』是位老人了,所以瑤官的處置方法,為自己贏了不少人心,更別說還有幾次,掌柜們在質兌時,自個兒看走了眼,有些物件估高了,雙方心裏都有數,但瑤官堅持,是『京盛堂』自己打了眼,生意歸生意,誠不欺客,反而讓後來的人很樂意與『京盛堂』做生意,這次的『九霞觴』,那位老人家就是沖着瑤官而來,相信自己把寶貝帶到這兒來,不會被欺騙。」

就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天空開始飄下雪花,細若撒鹽,為紅梅的艷色更增添幾分朦朧的美。

藏晴見下雪了,站起身,為她的夫君掖緊腿上的裘毯,「要是冷了就說,要是不冷,我再添些炭火,咱們再坐坐?」

「再坐坐吧!進屋了可惜,這景色美,我想與你一同欣賞。」雷宸飛以無比憐愛的眼神,看着妻子垂首斂目的嬌顏,總是略顯得薄厲的嘴角噙起笑。

「好,就再坐會兒。」藏晴笑着點頭,為爐里添了幾塊精炭,回來將自己所坐的黃花梨交椅搬到雷宸飛的身邊,與他就近偎坐在一起。

在他們的心裏,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想法,與心愛的人,好花同賞,好景同看,人生至幸,莫過於此。

「晴兒,你不必要過分為瑤官擔心。」雷宸飛執起她一隻柔荑,握在掌心溫暖著,「有道是:燥性直如火不焚,柔性和似水常溺。意思是說,剛直的性子如火燥,但卻不會使人焚傷,和緩的性格似水柔,卻常會讓人溺死。晴兒,你想,這世上是被火燒死的人多,還是被水溺死的人多呢?」

藏晴頓了一頓,傾靠在夫君肩上的腦袋挪了挪,覓著了更舒服的位置,「人們見了火便害怕,自然不會接近碰觸,而水性柔,常人便樂於親近,所以,被水溺死的人當然比較多。」

「瑤官便是那水,晴兒,正因為『京盛堂』是我一手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才想將它交給瑤官,不教它讓任何人辜負了。」

「可惜他不想接下這擔子。」她這話無異是在澆雷宸飛冷水。

「會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心甘情願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話才說完,雷宸飛就看見妻子美眸之中閃動着期待的光芒。

藏晴的心裏確實萬分期待,畢竟她的夫君雖不若瑤官表面無害,其實壞在骨子裏,但天生的聰明善計,讓他數十年來,在商場上始終立於不敗之地,她的弟弟能過此良師,也算是他此生的福分深厚。

「那我們的眉兒呢?」

「你說,我的『京盛堂』能寄望一個成天想當俠女的丫頭嗎?」

說完,雷宸飛與妻子四目相視,不約而同地莞爾失笑,想他們的眉兒成天做着行走江湖的美夢,身為她的爹娘,就算心裏無奈沒轍得緊,卻也覺得這般天真的妮子可愛得惹他們心生疼愛。

藏晴看着自己倒映在心愛男人眼瞳深處的身影,伸手輕撫着他的額與眉,以及每一筆她所愛的堅毅線條,明明該是幸福的一刻,她卻想起了就在幾個月前,瑤官問及了當年藏家衰敗沒落的原由與經過。

那時候她是如何回答弟弟的?

她想,瑤官身為藏家的獨子,當然有權力知道全部事情的經過,她對他娓娓道來,卻終究因為心裏擔憂忌諱,將『京盛堂』與雷宸飛有關的部分,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那時,她看着瑤官微笑的雙目,心裏卻是忐忑,看不穿那一雙與自己神韻肖似的眼裏,究竟藏了什麼心思?

瑤官對於當年的往事究竟知道多少?這是否是他不願意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的原因?

藏晴發現自己無從猜測,她只希望,一切無事才好。

雪花紛下,天地一色的白,『宸虎園』里的靜天寂地,十數年來未曾有過更改,處處可見細心的維護,就連高大的樹木都綁上了繩架,以防大雪沉重,壓垮了生長不易的枝幹。

但是,這個園子曾經聲名揚動天下,其緣由不在於主人所經營的『雲揚號』生意版圖宏大,也不在於這個園林包山含水,是一片難得能見的風水寶地,而是在二十幾年前,這裏曾經出過一位「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小總管。

後來,這位小總管嫁給了『雲揚號』的東家,從一名妾室最後坐穩了正妻之位,沒兩年就生了個白胖小子,而後掌握了整個『雲揚號』的經營大權,人稱「芽夫人」,這名號雖然也響亮,但人們仍記得當年的小總管。

只能說,從小總管到當家主母,沈晚芽的聰慧心思與成功手腕從未教人失望過,尤其是一手將她扶上主母之位的夫君問守陽。

雪天裏,沈晚芽忙裏偷閒,在水榭里焚香煮茶,就一個人靜靜的,在水滾茶浮之後,將渣子撈凈,雖說不撈也無妨,但她生平喜歡以乾淨的茶湯兌奶子,比起夫君與兒子喜歡加些酥酪,她則不愛,至多放上一小勺糖。

從前她是放小半勺就覺得甜膩,這些年,隨着自家夫君吃甜了些,以前她因為兒時的陰影,極怕玫瑰糖的味道,可是那天,她試着以玫瑰入茶,再加糖做成奶茶,滋味與玫瑰糖有微妙的相似,喝下之後卻也未覺得反胃噁心,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年歲長了,又或者人總是會改變的緣故?!

就在沈晚芽煮好了奶茶,以暖手的杯子盛了半杯,雙手捧著,輕吹奶白茶湯上飄泛的輕煙時,聽得不遠之外傳來一聲細嫩的女子呼喊。

「小總管!」

聽見這一聲曾經屬於她的稱喚,沈晚芽明知道如今並非在喊著自己,但仍舊忍不住順着聲音望看過去。

果不其然,沈晚芽在雪地里看見了一抹極溫暖的顏色,不同於她這個第一代小總管喜穿青色的衣衫,『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元潤玉喜歡嫩橘色與茜紅色,偶有幾筆鵝黃輕描入其中,讓人見了這女孩的身影就覺得心裏溫暖。

沈晚芽看着元潤玉回頭,那一張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有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圓亮杏眼,直挺挺的鼻,以及飽滿卻略顯乾澀的紅唇,只是見了那張唇瓣,教沈晚芽頗感無奈地搖頭。

這妮子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沒事就喜歡舔咬嘴唇。

尤其,是她忙碌或是認真辦事時,就舔得更凶,是以經常可以看見那一張明明形狀極飽滿好看的紅唇,因為乾澀而戰裂出血,任人如何提醒都沒用。

沈晚芽是過來人,就算不看元潤玉那張裂開兩道細細血痕的嘴唇,也知道這段時間園子裏客人多,事情忙。

『雲揚號』大半分舵的掌柜,若無特別吩咐或交代,從冬至就會陸續回京與總號對帳,之後,他們會擇其中一、二天要進『宸虎園』與東家彙報。

所以,身為園裏的小總管,負責招呼待客的元潤玉從冬至忙到接近年關,然後再為『宸虎園』忙着張羅除歲布新,新年之後,又要忙着讓人準備酒水,招呼前來祝賀新年的相與商家,所以,直至今兒個大年初四,元潤玉依然還是像顆陀螺亂轉,一刻也不得閑。

不知怎地,沈晚芽想到了她家夫君前幾天忽然有感而發,抱着她挺珍寵地笑道:「還是我的小總管厲害,當年就算比現在忙上百倍,也渾然不見你有半點手忙腳亂的模樣,哪怕是事情堆積如山,賓客如雲,我也都是見你氣定神閑,遊刃有餘。」

聽了這話,沈晚芽沒好氣地瞋了他一眼,嬌抿嫩唇,默了沒作聲,只在心裏道:你也不想想自己當年嘴巴有多損、多缺德?!我自然是死活也要硬扛着,要是在你面前有一絲示弱怯軟了,還不知道要被你損成什麼樣子呢!

且不說問守陽疑惑妻子的那一瞬沉默究竟何意,說回沈晚芽在水榭里捧著沉實卻溫熱暖手的茶杯,一邊小口啜著沁甜的奶茶,一邊以沉靜的眸光看着冰凍的小湖另一畔,迴廊之下二人的對談。

喊住元潤玉的人是在招待各大掌柜們的宴席上,負責伺候酒水的丫鬟小喜,纖纖細細的身子,小小巧巧的五官臉蛋,是個模樣討喜的小丫頭,只是臂力弱,提不得重物,所以才讓她負責伺候酒水,此刻小喜的表情有點着急,看着小總管如看到救星。

「小總管,你可千萬要幫幫小喜,慶州的蘇掌柜不知道為什麼在喝了我備給他的酒之後,忽然啞了聲,他說酒水裏必定有問題,現在堂里一團紊亂,東家說不準驚動夫人,讓人去請大夫,我怕……小總管,你是知道小喜為人的,怎麼可能會害蘇掌柜?!而且備酒的人不止我一個啊!你要幫幫我啊!要是到時候大夫來了,說那酒里——」

「不急。」元潤玉拍拍她的肩頭,太知道這丫頭膽小,明明沒做虧心事,但興許別人一個大聲吆喝,她就會怕得把壓根兒沒做過的事給認下來,是個容易六神無主的人,「我問你,蘇掌柜今天可是喝高了?」

「是,喝了不少。」

「在他聲啞之前,可有吃進什麼冰冷的食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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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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