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眼淚在風裏飛,方才所有凝聚出來的勇氣早已不知到哪裏去了,此刻充塞在她心裏的,只剩下悲涼到絕望的情緒。

眼淚到底是什麼呢?她擦也擦不完,如雨滂沱。

力氣掏光了,失魂落魄的她頹然的站在溪邊。

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她無法思考,只覺得頭腦發熱,厭惡這樣的自己,好厭惡……想也不想,「咚」的一聲栽進溪里,水花四溢。

好涼快啊……清涼的溪水真好,不論她流出多少眼淚,清澈的水流都能替她拭去,不怕被誰看見。

在水裏,就沒人會看到她的彷徨痛苦和碎成片片的心。

水流嗆進了鼻中,可是她仍不想上去,就算窒息也無所謂,身子慢慢地漂浮,直到意識也漸漸模糊……

汝鴉沒聽見有人跳下水,長長的臂朝着她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撈起,然後奮力遊動,冒出了水面,離開溪水。

「我實在不放心你,回來看看,想不到你就真干出這種傻事來!」破口大罵的人,是甩掉宮人偷溜出來的李旭。

要不是他剛好看見她狂奔出來的背影追了上去,晚上那麼一步,這丫頭就去當了河神的新娘了。

該死!雖然是夏天,可是溪水真冷,他冰到骨頭都要打哆嗦了。

他近乎粗魯的拍打汝鴉的胸口,她渾身濕透,衣服髮絲全部黏在肌膚上。

半晌,她吐出了髒水,慢慢睜開眼。

李旭又氣又急,破口再罵,「你瘋了?幹什麼傻事?到底是哪根筋壞了,你居然尋死?」

「我……沒……有。」她不想死,只是想讓狂亂的腦子可以冷靜,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眼淚、她可笑的模樣。

李旭一肚子的怒氣在看見她渾身濕透、一抽一抽的微微發抖后就咽了回去,他認命的脫下袍子蓋住她,然後將她攬在懷裏,想給她溫暖。

不會照顧人也沒照顧過誰的皇子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袍子也是濕的,這下是雪上加霜了。

汝鴉無力的靠在他身上,兩隻手不知放哪裏才好,她告訴自己就靠一下下,這才輕輕地把人和手靠在他身側。

「我不好嗎?為什麼你喜歡的人不是我?為什麼你不喜歡我?」李旭的問話一聲大過一聲,也不知是在問汝鴉還是他自己。

「你不要說了,說得我頭好痛……」

「這時候不說,我還有什麼機會對你傾吐心聲?」如此低聲下氣的他,哪像平時的七皇子?

「做朋友不是很好嗎?」她好累了。

「你這麼殘忍的拒絕我,要是晁無瑾也用同樣的話拒絕你,你受得了嗎?」

他話才說完,她的淚就奪眶而出了。

那是她的死穴,一句話都不能承受的。

他伸長手,想撫摸她冰冷的臉,她卻往後縮了縮。

「他就這麼好,好到我向你伸出手你都不要?我這樣看着你,你看到我心裏的感情了嗎?」他不甘的說,似乎是打算把一切都說開,彷彿他們只有今晚,沒有以後了。

她心裏一片混亂,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就是遲了對嗎?」他傷懷又沙啞的道。

她別過臉不看他,屈著身子緊緊把自己蜷縮起來。

「我會等你,等你只看着我,等你心裏有我而不是透過我看別人的那天。」

汝鴉聞言,震驚的慢慢瞠大眼睛,但除此之外,她已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這個世界應該是瘋了……不,瘋的那個人是她。

李旭抱起她,收起眼裏止不住的黯然。

「我送你回去吧。」

汝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李旭送回來的,當她稍微恢復神智的時候,人就已經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了。

「姐姐,你在發燒。」綠珠一臉憂愁的替她擦臉。

「不要緊,我睡一覺就好了。」腦子混混沌沌,她還記得要微笑。

「那綠珠不吵姐姐。」

「好。」

恍惚間,她感覺綠珠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坐了很久,然後走了。

恍惚間,天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有人來來去去。

汝鴉渾身一直在冷熱里交替著,冷的時候,她雙手箍住肩膀,牙被她咬得咯咯作響,眼皮也有千斤重,怎麼都撐不開。

寒冷過後接着的就是熱,那股熱從她腹內散發出來,竄到四肢,雖然驅走了原先的寒冷,可她也覺得自己呼出來的氣都像快燒起來似的。

她的病沒有好轉,而是更嚴重了。

到後來,不知是因為高燒不退的熱輾轉燒灼了全身,還是四肢百骸的寒冷痛楚侵襲,她終於咬着唇,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為什麼痛到不能自己了都還放不下?

那哭聲壓抑又凄楚,令人不忍聽聞。

晁無瑾站在她房門外,臉色鐵青,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就一直這樣哭泣嗎?

當他忽地推門進去,第一次目睹了她來不及收起的眼淚時,如遭雷擊。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他記得很清楚,即便被夫家那麼無情的對待跟驅逐,即使身體承受了那麼大的痛苦,她都不曾在他面前掉過一滴淚。

他走近她,用指腹抹去她的淚珠,又回身倒了杯水。「喝水。」

汝鴉渾身酸軟無力,只能氣苦的撇過頭。他放下杯子,慢慢地坐上床沿,抱起她無力的身軀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另一隻手再拿過杯子,放到她唇邊。「喝,要全部喝光。」

「我不想你來照顧我,我不想看到你。」她唇都裂了,眼睛紅了,嗓音啞了,卻仍堅持着這最後的尊嚴。

「還會頂嘴?是要我用嘴喂你嗎?」

她呼吸一窒,乖乖低頭小口小口的咽光了水。

「還要嗎?」

她無力的搖頭。

「想睡就再睡吧,我會讓綠珠把葯溫著等你醒。」

不用晁無瑾說,喝完水的汝鴉眼皮一閉,又再度陷入昏睡。

可就算在睡夢中,她仍舊不得安穩,流着大量的汗,臉色一下白一下青一下紅。

晁無瑾每半個時辰就會強迫她醒來喝水,一摸到她冰鎮額頭的巾子不冷了就立刻換上,他忙了一整夜,照顧到她退燒為止。

直到確定她的額頭恢復正常溫度,他才放下心,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打開房門,離開他待了一個晚上的房間。

門外杵著李旭,他也在處頭守了一晚。

「她沒事,燒退了。」晁無瑾面無表情的說。

「我喜歡她,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到心都痛了,從來沒有喜歡一個女人像喜歡她那樣。

「我看得出來。她也喜歡你吧?」

李旭怪叫了聲,「要不是看在跟你相交多年的份上,我早就宰了你!她要是喜歡我,本皇子用得着這麼辛苦嗎?她的眼裏根本沒有我,她一直看着的人是你這混蛋!一直都是!」看見好友眼底的不可置信,李旭再也忍不住情緒爆發,一拳揮了過去。「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

晁無瑾硬生生捱了一拳,誰知道李旭打不過癮,發狠的又撲上來,兩人很快糾纏在一起,拳骨相碰的聲音不絕於耳。

很多事情都亂了,情之一字,動人心肺,卻也令人失控了。

風寒加上心病,汝鴉大病了一場,她的病拖過夏季,但終究是痊癒了。

人看起來是沒事了,可在她身邊的人都發現她再也沒有真心的笑過,整個人就是撅撅的,恍惚無神,常常發一整天的呆。

另外兩人也沒好到哪裏去,在朝廷隨便跺跺腳都有事的兩個男人,一場架驚動了官舍其他官差,風聲傳到無所不知的皇帝老爺耳里。

李旭直接被罰了禁閉。

至於晁無瑾,皇帝沉吟許久,只告誡他不可再犯,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另外交給他一堆公務。

大小眼很嚴重,偏心偏到隔壁去了。

晁無瑾從宮裏回來對責罰隻字未提,第二天開始,他晚上常常就歇在宮中,就算趕得回去,和汝鴉碰面也只有淡淡的寒暄招呼就又匆匆走開,再後來,因為要早朝又要議政,他索性不回官舍了。

人對自己和他人的關係最為敏感,有點疏離和隔閡都能感覺到,更何況是一顆心都系在他身上的汝鴉。

他有意疏遠,和她劃清界線,也不過幾日光景兩人之間就隔了千山萬水。

這一天,汝鴉終於攔到了他,她要他不必這樣。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認識你。」晁無瑾冷漠的說。現下的他有如一團被攪亂的線,只想找回心裏的寧靜,他們分開一段時間,對彼此都好。

汝鴉苦澀的道:「你不想見我,我走便是。」

他們的緣分,終究是到頭了嗎?

如果一直看不到,就不會有期望、不會有失望,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心痛,不會再因看見彼此而辛苦了。

她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怕看到他的眼睛,怕看到他的為難與決絕,還有那個只要看到他就會痴了的自己。

短暫的交談后,整整一個月,晁無瑾在官舍絕了蹤跡。

大抵人的心能裝的感受也就那些,再多就不行了,汝鴉覺得自己的負荷像是到了盡頭。

一日比一日冷靜下來的她,總算在十月金秋的某一天踏出門,她手裏拎着的仍是平常上書肆時用來裝傭書的藺草袋,打扮也像平素的她。

意外的是,她在大門口碰到了剛從轎子裏走出來的晁無瑾。

看着他如遠山悠靜的眉目,她不禁在心裏輕聲嘆息,在她單薄的生命里,他一直是最美麗、最可望而不可及的風景……是她太貪心了,人怎麼能要求把風景收為己有?

她是個一生中都不會再有姻緣的女子,應該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心,安靜地過日子就好,不該再奢想其他。

花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飛翔。

「要出門?」

「是。」汝鴉福了福身,微笑,沒有多餘的話語,她轉身離開。

不再為你沉醉,不再為你彷徨了……

晁無瑾愣在原地,她那摻雜着傷痛寂寥又美麗的微笑,螫痛了他的眼睛。

好半晌后,他才木然的走進小院,經過小廳,往裏走。

東廂房原來住着他,西廂房住着七皇子,汝鴉則住在最小的那間屋子。

她的房間門是開着的,他進了她的小屋。

擺設如常,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晁無瑾的動作比腦筋還要快,他一手打開衣櫃,是空的;床幾原本經常會放着她沒有讀完的書本茶杯,書不見了,茶杯此刻也洗得乾淨,倒扣在窗欞上。

她寥寥可數的隨身物品都不見了,她很乾脆地走了。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嘴巴說說而已。

晁無瑾心慌意亂,目皆盡裂。

一種存在已久卻總是潛藏在他心底的寂寞湧上來,然後破碎。

從小他在道觀生活,不知道父母是誰,師父撫養他長大,卻也對他寄予厚望,他十幾歲時被帶進宮,在那吃人的地方如同棄兒般地努力求生存。

在知道皇後娘娘竟是他的親生母親之後,備受打擊的他自動請纓去為皇帝尋風水寶穴,只希望可以遠離皇宮,遠離那個為了享受榮華富貴而拋棄他的母親。

他開始漫長無邊的旅行,一站走過一站,可不管經過多少地方,最後剩下的都還是只有他自己。

他嘗盡了只有一個人的苦。

他善卜、善觀人相、能明天機、懂陰陽術數,但許多人禮遇他是因懼怕他的能力,怕得罪他而招禍,並不是真的喜歡他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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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瞳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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