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隨它吧!反正是自家附近的巷子口,也沒什麼人看,頂多左鄰右舍笑一笑。他瀟灑地踏進店裏,目光一轉,果然看到坐在角落那桌的老爸,還有老爸的好朋友。
「老爸,王伯伯,早啊。」他漫不經心地打招呼,在桌邊坐下,承受着兩個老人家驚駭的眼神。
「兒子啊,你怎麼一副梅乾樣?」簫老爹不能接受,這是他平素最風流俊俏的兒子嗎?
不過,喝了一晚花酒的人,外表還能清新到哪裏去?
簫牧軍哈欠打不完。「我困死了,要不是肚子真的餓,早回家補眠了。」
「唉,那你就回家補眠啊!瞧你這副蓬頭垢面的鬼樣子……你、你還來這裏幹麼啊?」簫老爹怒兒子不爭氣。
「我蓮頭垢面?」簫牧軍接搔頭髮。好吧,感覺是有點凌亂,眼角也因為打哈欠擠出幾滴淚油。他又樣了操眼睛。「隨便啦,在家附近吃早餐而已,又不是去上班見客戶。」
「你、你、你……」簫老爹氣到無言。
「算了,今天就當沒那回事。」老王小小聲勸說老友。
「老闆娘每天客人那麼多,也不會認出他是誰,下次有機會再說。」
也只能如此了。
蕭老爹尬地點頭,替兒子點了一碗撒了蔥花加了油條的皮蛋瘦肉粥以及幾樣醬菜。
老闆娘捧著托盤,送上粥品小菜。
蕭牧軍先看見一隻手,如玉瑩白,如筍纖嫩,一個賣粥的老闆娘竟有這麼好看的手?說這些粥是她親自煮的,他還真不相信。
那些酒店女郎手都比她粗呢!
不過,這粥看起來確實好吃,濃稠綿密,香噴噴的,賣相挺好,醬菜瑩亮光澤,也似頗為可口。
他忽然食指大動。「有沒有荷包蛋?幫我煎個半熟的。」
想加菜了。
「不好意思,我們這裏沒賣荷包蛋。」清雋淡雅的嗓音。
簫牧軍聽了,剛剛拿起的筷子凝在空中。
這聲音……好熟悉,很像是他午夜夢回時常聽見的……
他抬起頭,老闆娘正好轉身,他盯着她盈盈離去的背影,身姿顔顔,腰肢纖柔地款擺。
就連那背影的曲線也如此熟悉。
他猛然起身,差點撞翻了桌子,不顧周遭訝異的注目,大踏步地追上她,橫臂精準地扣住她皓腕,稍稍用力,帶她旋過身子來。粗魯的舉動令她重心微微一踉蹌,差點沒站穩,抬頭指責地暗他,眉宇蹙攏。
「你做什一一」未完的語音如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遠揚。
他定定地瞪她,不發一語,唯有眼神變化莫測,忽明忽滅,潛藏了百般情緒。
握着她的手愈來愈緊,弄痛了她。
可她沒喊疼,甚至一動也不動,由他盯着自己,那清俊非常的臉孔漸漸因複雜的情感而扭曲,墨眸焚起漫天火光。
她認出他了,十年不見,他又長大了一些,更成熟了,如今已是個偉岸男子。
「陸晚晴。」他顫著唇,一字一句由齒縫中迸落:「我終於找到你了。」
十年了。
他找了她十年,在酒國里翻天覆地,結果她卻是躲在他家附近的巷子口,開了這間小小的粥鋪。
這粥鋪就在距離他如此近的職尺之遙,而他日日進出,竟然毫無所覺!
再看招牌,「晚晴粥鋪」四個端正雅緻的隸書大字,明顯昭示了店家老闆娘的芳名。
他多蠢啊!就在這狹窄的巷子口,他究竟錯過這女人多少次?
蕭牧軍快瘋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着好不容易握在手裏的女人,熱烈的、專註的目光幾欲燃燒一一
洗盡鋁華,素顏朝天,她看來比他記憶里更美,經過歲月凝鍊,更多了幾分飄忽不定的韻味。
反觀他自己,外表頹廢、精神萎靡,身上還帶着酒氣。
唉,怎麼自己在她面前就是帥不起來呢?總像個長不大的毛頭小子!
她被他強握着手,似乎只有剛開始顯露短暫的驚惶,那短短的數秒,教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後,她便冷靜了,墨曈如深潭幽幽不見底,唇角勾著清淡的淺笑。
「蕭牧軍,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就這麼淡淡一句,沒有情緒、沒有激動,一如止水。
但他卻是心跳得猶如萬馬奔騰。
他忽然恨起了她,原來這十年只有他心心念念地奈掛着她,她該不會從來不曾思念自己吧?
「喝酒了吧?你身上有酒味。」她又是雲淡風輕的一句,彷彿他喝了酒,就能為他此刻出格的舉動找到理由。
他咬牙,努力平復翻騰的心海。
「坐下吃粥吧!我給你倒杯熱茶來,醒醒酒。」
就這樣?如此平靜淡漠的重逢,不像他在夢中百折千回的場面。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他終於吐露心中的埋怨。
她微微一笑。「找我做什麼?」
他一怔。
是啊!找她做什麼?他憑什麼找她?他不是她家人、不是她男人,其至連朋友也算不上。
他就是個她在小學時胡亂認的乾弟弟而已,只有過一年的交集,然後,是那激-情纏綿的一夜……
在她心裏,這些都算不得什麼吧?她是否只當他是偶然投在生命湖潭裏一顆不起眼的小石頭,牽不動太多鏈漪?
「我要去忙了。」趁他心神恍惚之際,她掙開他的手。
他這才驚覺,店內客人都好奇地盯着他和她小聲的交談,尤其是他老爸跟王伯伯,四隻眼睛裏燃著熊熊的八卦之魂。
他回到座位,簫老爹已迫不及待地開口。
「兒子啊,你認識這老闆娘?」
他不吭聲,對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忽地失去胃口。
但兩位老人家不肯放過他,王伯伯也追問。
「你是怎麼認識晚晴的?那丫頭平常很安靜,好像也沒什麼朋友,你們什麼時候搭上的?」
什麼「搭上」?多難聽的字眼!
蕭牧軍不客氣地瞪老爸的好朋友。「她是我學姐。」
「學姐?」兩個老人交換眼。「哪時候的學姐?國中、高中、大學?」
是小學學姐。
蕭牧軍眼角一凜,實在不想提起當年自己身為小包子的悲慘生涯,他用力放下筷子。「我回去換衣服!」語落,他憤然起身,離去時還很不情願地掃了在櫃枱的陸晚晴一眼,他為兩人意外的重逢如此震憾,她卻是一派鎮定。
可惡!
他如風般大踏步地離去后,兩個退休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個是心頭如貓抓,癢得坐立不安啊!
「老蕭,你如果不把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問清楚,我跟你沒完!」老王撂狠話。
「你放心,絕對追根究底,我也很想知道我兒子哪時候認識這麼文靜漂亮的女孩子。」蕭老爹保證。
兩人低聲商量幾句,又鬼鬼祟崇地將目光投向陸晚晴。
她正將兩袋裝好的粥交給一個外帶的歐巴桑,算帳找錢。「總共一百六十,謝謝。」
「不是百六,是兩百一吧?」那歐巴桑有些猶豫。
「你少算了一碗粥。」
她愣了愣,旋即嫣然一笑。「我是少算一碗了,謝謝提醒。」
「真稀奇,你居然也會算錯帳。」歐巴桑是老主顧了,很熱情。「我常跟我老公說,你一個人能把這整間店撐起來,很厲害呢!」
她以微笑代替回答。
歐巴桑似習慣了她寡言少語,也不覺得尷尬,逕自又叨念了一大串,接過了陸晚晴額外奉送的一小盒醬菜,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老闆娘,我這邊要的是魚片粥,不是瘦肉粥,你送錯了。」有個客人喊。
陸晚晴心口一縮,表面仍是溫文淡雅的淺笑。「是,你要的魚片粥馬上來。」蕭老爹和老王在邊旁觀這兩段小插曲,彼此再交換記若有深意的眼神。
看來,有戲呀!
蕭牧軍匆匆趕回家裏,先是喝了瓶解酒液,接着進浴室,颳了鬍子、洗了熱水澡,徹底振作精神后,換上一件燙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襯衫,繫上藍色斜紋細領帶,牛仔褲強調出他的窄臀長腿,再搭一件墨綠色的軍風外套。
粉紅襯衫配軍風外套,花花公子與冷酷軍人的對比,在他身上卻融合得無比協調,既不顯得娘氣,也不過分粗獷,而是三分瀟灑中帶着三分英姿勃勃,還有四分是某種難以形容的性感迷人。
臨出門前,他在穿衣鏡前慎重地打量自己,確定外表足夠有型有款了,神釆也顯得爽利,這才滿意地頷首。
再來到粥鋪,正是客人最多的時間,眼看着吃粥買粥的客人川流不息,陸晚晴忙得足不點地,簫牧軍也不打擾她,靜靜地站在路邊一盞街燈下守候。
又過了將近兩個小時,十點多了,是粥鋪的打烊時刻,陸晚晴送走最後一波客人,預備關上店門。
簫牧軍趁她不注意,閃身進去。
她微微愣了下,似也不意外,由他進來了-隨後鎖上店門,拉下百葉窗。
店裏很安靜,只有她和他相對,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不說話,她也不主動開口。
然後,他看見她為自己舀了一碗鍋底的殘粥,也不加什麼魚片、瘦肉等配料,就著兩碟簡單的醬菜,便坐在一張餐桌前慢慢吃起來。
「你還沒吃早餐?」他在她對面坐下。
「嗯.」
他皺眉。「每天都這樣嗎?你都忙到這時候才吃?」她抬頭瞥他一眼。「我開店前會吃一點。」
「那是什麼時候?」他問。丨你幾點開店?」
「五點半。」
那麼早!那她得幾點就起來準備?
他胸口窒悶,咬了咬唇,當他在酒家肆意狂歡時,她卻披星戴月地忙着熬粥備料。
他不知該說什麼,想問她是什麼時侯辭去酒店工作的?她的家人呢?這種獨自開店的日子,她已經過了很久嗎?這十年來她究竟身在何處,做了些什麼?
他有太多問題想間,滿腔困惑意欲釐清,但說出口的卻是這句:「我也餓了。」
「你煮的粥很好吃,可我剛才只吃了一口。」他說。
她靜靜地睇他,好一會兒,淺淺一笑。「只剩一點點粥糜了,你想加點什麼料?皮蛋瘦肉、豬肝、魚片、牛肉?」「跟你一樣,我就要清粥配醬菜。」
「好。」她替他舀了一碗殘粥,又端來兩小碟醬菜,卻未再坐下,而是從冰箱裏找出什麼,在廚房忙碌著。
「你在做什麼?你還沒吃完呢!」他喊她。
她沒回答,過了片刻,她才又端來一盤瓷碟,上頭是一顆煎得半熟的荷包蛋,淋了點醬油。
是特地為他做的?
他驚喜地看看荷包蛋,又看向她。
她神色依然一派淡然,「不是說想吃嗎?吃吧。」蕭牧軍很高興,雖然她表情冷冷的,對他態度和說話語氣都疏離,但她記得他想吃半熟的荷包蛋,也特意為他煎了一個,這就夠了。
這代表她是在乎他的,待他跟一般客人不一樣。
他樂陶陶地將一桌粥菜都掃得精光,末了還不滿足,她將鍋底所有殘餘的粥糜都挖給他了,他才盡興。
「以後我天天來你這裏吃早餐!」他發下豪語。
她怔住。天天來?
他察覺她異樣的眼神。「怎麼?你不歡迎?」
她一凜,唇角微勾,似嘲非嘲。「你會膩的。」
「我找了你十年,還沒膩過!」他不爽地反駁。
她正收抬碗碟,聽聞這話,動作一凝,跟着又不著痕迹地繼續收抬。
「我現在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