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城北的水潭裏,有黑龍盤踞。

原本,數百年來,黑龍與硯城相安無事。

但,就在百年前,木府當時的主人成親娶妻的那日,身為賓客之一的黑龍,突然發怒肆虐,不僅打斷了婚禮,還抓起波濤,試圖淹沒硯城。

公子因而大怒,收服黑龍,逼退潭水后,便用新娘的七根銀簪,把黑龍釘在潭底。

七根銀簪效力,只有五十年。

每當銀簪失去作用,黑龍蠢蠢欲動,潭水就會漫漲。

整座城被困在水中,人們苦不堪言,又冷又餓,卻吃不到一口熱食,衣裳始終幹不了。

人們想進木府,找姑娘訴苦,求她想想辦法,卻發現少了灰衣人帶領,他們只能在偌大的木府里兜圈子,一直找不到姑娘。

只有一個膚色黝黑,騎着棗紅大馬的男人,穿過迷宮似的重重樓台亭榭,走進木府最深處的精緻樓房。

靜水環繞流轉,包圍了這棟樓房。

當男人涉水走進屋裏時,瞧見姑娘就坐在軟榻上,悠閑而從容的,正拿着剪刀,剪著樺木的樹皮。

「你怎麼還在這裏?」男人劈頭就問。

她笑吟吟,低着頭,繼續剪樹皮。「不然,我該在哪裏?」

「黑龍潭啊!」

男人皺着眉頭,看着滿屋的水。

「全城的人都在等著,你快快再把黑龍封了,讓這些水全退回去。」

「或許,我會決定釋放他。」姑娘慢條斯理的說。

男人大聲反對:「絶對不行!」

她抬起頭來,歪著小袋,看着氣憤不已的男人。

「為什麼不行?」

她問。

「如果,黑龍願意反省,從忐安分,那我就會釋放他。」

男人的眉頭擰得更緊。

她笑着看他,又說:「五十年前,上一任責任者不能說服黑龍,才又封印了他。」

她的笑容,還帶着嬌嫩的稚氣。

「或許,我能說服他。」

男人只能看着她,緊抿著唇。

她嫣然一笑,手裏的樹皮,已被剪成一艘小舟。她拿起樹皮剪成的小舟,對着日光端詳了一會兒,又修剪了幾刀,這才露出滿意的神情。

接着,她朝着掌心的樹皮吹了一口氣。樹皮飄落水面,轉眼之間,就化做一艘小舟,緊靠在軟榻的邊緣。

她輕盈的跳上小舟,先找了個位置,舒適的坐下后,才抬頭看着男人,笑着問道:「你願意幫我駕船嗎?」

憤怒的龍嘯,響徹了四周。

深潭的中央,逐漸挅脫銀簪的黑龍,在池水人怒吼扭動着,水面翻騰,彷彿整個黑龍潭都沸騰。

小舟劃出木府,在化為河流的道路上逆流前行,終於來到黑龍面前。

池水晃蕩,小舟在波浪上顛簸,坐在小舟上的姑娘,卻是怡然自得,一點兒也不害怕。

她先是低頭,望着深深的池水,在碧綠的水中,看見了一抹飛快游過的紅影,才又仰起頭來,望着黑角黑須里爪黑鱗,巨大而憤怒的黑龍,看見他怒叫翻騰時,卻依然毫無畏懼,還對他嫣然一笑。

黑龍更憤怒了。

「你是誰?」他咆哮著,挅脫銀簪的傷口,還冒着鮮血。

「我是木府的主人。」她毫無心機的回答。

黑龍注視着她,眼睛像兩顆火球似的。

「這次居然是個女人!」

他用力搖頭,覺得被污辱了。

「還是個小女孩!」

姑娘歪著頭,眨了眨眼睛。

「你怎麼來得這麼慢?」黑龍又問。

「我在剪我的船。」她說。

水潭的深處,傳來清脆的聲音,黑龍的身軀,又有部分冒出水面。他又掙脫了一根銀簪,有着銳利龍牙的嘴,朝小舟靠得更近。

他更用力的扭動,發出疼痛的吼叫,連池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但是,無論他如何用力,還是掙脫不了,那根釘在他尾部的銀簪。

那是最後的一根銀簪。

「拔掉它!」黑龍咆哮著,怒瞪着姑娘。

這根銀簪,只有木府的主人,有能力拔除。

姑娘的小指,輕碰著唇,望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站起身來,踏出小舟。

池水翻騰著,像一隻又一隻迫不及待的手,不斷朝空中撕抓,卻總是碰不着她的裙邊。一道平靜無波的水路,在她面前展開,她走在水面上,來到黑龍的面前。

「我可以為你除去銀簪,讓你從此自由。」她輕聲說道,注視着猖狂肆虐的黑龍。「但,你必須答應我,不再做任何一件惡事。」

黑龍眯起眼,因痛苦而翻騰扭動。五十年前,上一任的責任者,也是這麼詢問他的,當時他一口就拒絕,誓言不肯降服。

但,這回不同。

有人告訴他,千萬不要放過個機會,於是,他開口回答:「我答應你。」

「好。」姑娘笑着點頭。

那個駕着小舟,膚色黝黑的男人,看見了黑龍眼裏的火光。他還來不及警告,就聽見她抬起了手,說道:「那我放了你。」

水底,綻放出耀眼的金光。

她才抬手,話聲未落,最後一根銀簪就驀地粉碎,消散在水流之中。

突然,長長的龍嘯,像漣漪般擴散出去,震動了水、空氣、城、人、以及非人。

黑龍的身軀,在池水中竄動,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呼吼,黑爪銳利得足以劃破空氣,滿覆黑鱗的身子,激烈的翻滾著,因為重獲自由而狂喜。

水花飛濺,波浪一次比一次高,小舟岌岌可危,只有姑娘站着的地方,水面平靜得沒有一絲皺。

突然之間,黑龍扭過頭來。

他注視着,那個站在水面上,看來嬌小而脆弱的女人。然後,他飛竄而下,露出猙獰的表情,張大了嘴,用尖銳的龍牙,朝着她用力咬下──

一根嫩嫩的、軟軟的,帶着甜甜香氣的少女手指,落在黑龍的額上。

他瞬間動彈不得。

有某種看不見,但卻非常強大力量,從那小女人的指尖傳來,穿透他無堅不摧的龍鱗,貫穿他的身軀。那軟軟小小的人類少女,就站在眼前,看來是那麼稚嫩脆弱,他卻張大了嘴,根本咬不下去,甚至一動也不能動。

姑娘的臉上,沒有一絲憤怒,反倒有着笑意,像是老早就預料到,黑龍會回頭反噬。

那樣的表情,讓黑龍的每塊鱗片,都因為莫名的恐懼驀地竪起。

他突然在這個少女的身上,感受到遠比前兩任責任者,更強大難測的力量。

「你說謊。」

姑娘輕聲說道。

「說謊就該受罰。」

黑龍顫抖著。

然後,她的指尖,對着他的額頭輕輕一點。

清脆響亮的聲音,從細微而巨大,就像是有幾百個人撥弄琴弦般,錚錚作響起來。每一個聲音響起,黑龍的鱗片就脫落了一塊。

在極短的時間內,所有的黑鱗,就如流星般飛落。

「來。」姑娘說。

於是,龍鱗就落進掌心,化為小小的一塊墨玉。

無鱗的黑龍發出刺耳的慘叫聲,重重的跌進水裏,落進了水潭的最深處。

小舟回到木府後不久,見紅就來了。

不同於前次的氣焰,她這次安靜而有禮,只敢在屋外徘徊遊動,直到姑娘開口,才敢進屋。

「見紅,你怎麼又來了?」

姑娘笑笑着,明知故問,愜意的坐在軟榻上,在剪著灰色的紙人,把剪好的紙人,都擱在站軟榻旁那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的手裏。

她素雅的綢衣腰間,掛着一枚墨玉。

紅色的鯉魚翻扭,水波湧起,卻沒有濺出半點水花,美麗的女人從水中冒出,跪伏在軟榻前。她的頭髮、衣裳,全都濕淋淋的,顏色褪得黯淡。

「起來吧,這樣不好說話。」姑娘說,剪著紙人的眉目。

見紅不敢。

「是我的錯。」

見紅鼓起勇氣來請罪,懊悔得不得了。

「是我告訴黑龍,只要說謊,就能得到自由。」

她犯下嚴重的錯誤,小看了木府的主人。

「我已經給了他自由。」姑娘淡淡的說道。

見紅把頭趴伏得更低。

黑龍雖有了自由,卻遠比被封印時更痛苦。去鱗時的疼痛,已讓他幾乎昏厥,沒有鱗片保護的身體,在池底遊動時摩擦著所有傷口,更教他痛不欲生。

「請姑娘把鱗片還給黑龍。」身為罪魁禍首,見紅自責了。

姑娘伸手,把玩著腰間的墨玉。

「這是他說謊的懲罰。」

見紅心裏焦急。

「但,龍總不能無鱗──」

「誰說不能?」

姑娘笑了笑,嗓音清脆悅耳。

「不論有鱗,還是無鱗,龍還是龍。他就這麼在意嗎?」

見紅低着頭,幾乎要流下淚來。

「這是我的錯,姑娘要怪,就請怪我。」

她抬起頭來,下定決心。

「請姑娘把剪刀借我,我這就把一身的鱗都剮下來,代替黑龍給姑娘賠罪。」

姑娘看着她,想了一會兒,才問。

「是黑龍要你來的?」

見紅搖頭。

姑娘又問。

「他知道你要來嗎?」

見紅再度搖頭。

姑娘笑了一笑,把手裏的剪,交給身旁的男人,才又開口告訴見紅。

「我不要你的鱗。」

她輕聲說道。

「你去替我轉告黑龍,請他到木府里來,我要跟他談談。」

見紅不敢多問,趴伏入水,恢復成紅鯉魚,很快的離去。

那日,近黃昏的時候,有個男人來到木府。

他有一雙如火球般明亮的眼睛,全身穿着黑衣,但暴露在衣裳外的肌膚,全都纏着一圈又一圈的葯布,佈下的傷口,還在滲著血跡。

一條美麗的紅鯉魚在他面前引路,引導着他進入木府,來到空無一人的大廳。

大廳里也淹著水,傢具都浸在水中,像是一座座的孤島。

黑衣男人站在水中,強忍全身的疼痛,黑色的眼睛裏,透露著不耐,以及壓抑的憤怒,還有深深的忌憚。紅鯉魚在他身旁遊動,不斷繞着圈子。

過了一會兒,那個先前駕着小舟膚色黝黑的男人,才跨步走進大廳。他的懷裏抱着姑娘,不讓她的鞋襪衣裳,沾著一丁點的濕。

他抱着她,直走到牆邊階上的木椅,才將她放下。

姑娘從男人的身後,探出頭來,朝着黑衣男人微笑。

「黑龍,真高興又見到你。」

她笑得好甜。

「你要喝茶嗎?」

她環顧四周,彷彿這時才發現,四周都是水。

「啊,太可惜了,水弄濕了我的僕人,沒人可以來泡茶了。」

黑龍咬牙切齒,沒被葯布遮住的眼睛,瞪視着衣衫素雅的少女。

「把鱗片還給我!」

他發出壓抑的怒吼。

姑娘笑了。

「早先,你要的是自由。後來,你要的是我的命。現在,你要的是鱗片。」

她眨了眨眼睛,無奈的笑一笑,還嘆了一口氣。

「你要的東西真多。」

黑龍咆哮著。

「那是我的東西!」

他伸出手,幾乎就要抓向姑娘,紅鯉魚卻游到他面前,焦急的拂繞着他腿,提醒著這個少女,並不像她外表看起來的那麼無害。

他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咽下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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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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