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尊(下)

9、自尊(下)

6

他和妻子手裏提着購物籃排在很長的隊伍後面等著繳錢。隊伍就象蟲子一樣在蠕動。

他和妻子都沒有說話,都落寞而焦急地盯着前面。他偶爾側頭看了一眼妻子,莫名其妙地想,這到底誰啊,怎麼就做了我的妻子,和我到底有什麼瓜葛,她現在在想什麼。他盯着妻子的側面突然感到一種空前的凄涼,她這會在想什麼自己竟然無法猜透,不是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嗎,原來自己和她卻是如此地隔膜,猶如兩道異面直線,異面相交而沒有任何交點,這就是親愛的人兒嗎。

妻子推了推呆的他,一起往前攆了攆蛹動的隊伍。兩個人的孤獨,他腦袋裏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立刻又搖了搖頭,似乎以期使自己清醒一點。他看了看手裏的購物籃,速食麵、衛生巾、牙刷、口香糖、可樂、中信筆心、一次性紙杯、手帕紙、指甲刀、香皂、銻須刀、方便筷子、西紅柿、雞蛋、墊片、茶葉、皮帶、味精、刷子,他感到這些東西很是咄咄逼人,直往他胸口擠壓來,他感到自己要窒息了,一陣噁心感洶湧而來,啊嗚一聲吐了出來。只聽見前面的一個女的一聲尖叫。

7

他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的三四點了。妻子早上做好早點,兩個人吃過早點她自個就去另外一個女伴家搓麻去了,她們在星期三就約好要在星期六打上一天的麻將,而他自己又一頭扎在枕頭上,睡回籠覺。他睜開眼看見一個白乎乎的什麼東西在他臉跟前,還有什麼東西在刮他的臉,粗拉拉的、溫吞吞的、黏乎乎的。過了幾秒鐘,他終於看清,原來是妻子養的那隻貓在舔他的臉。他揮手把貓趕開,它喵地叫了一聲。

他下床,趿起拖鞋,洗了一把臉。他覺房間似乎太寂靜了,就象一座墳墓,而實際上窗外正有千百種噪音在鳴作,十分聒耳。他來回踱了幾步,終於覺自己已經很餓了。

他不喜歡打麻將,甚至是十分厭惡,正如他厭惡養什麼寵物一樣。但妻子卻對兩者都很喜歡,所以他從來沒將這種厭惡感在妻子的面前表露出來過。

去年,妻子懷孕過一次,當妻子告訴他時,他竟有些無動於衷,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妻子當時很興奮,沒有在意他的表情。實際上,他也不喜歡小孩,感覺小孩就和一個寵物一樣,使人厭惡。當然,如果妻子最終決定把小孩生下來的話他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無非家裏再多一個寵物而已。只是當時妻子第一天決定生下來,第二天又決定還是不生下來----暫時沒有條件,她自個顛三倒四的,最終把孩子給葯流了。

如果當初母親對自己也象妻子一樣,一會兒打一個主意,最終把自己也給葯流了,那自己也不必經歷這麼多年的磨難了,他有時想。看來人的確不過如一粒塵埃,象用鉛筆寫錯的字,隨時都可以用橡皮擦掉。

他倒了一杯白開水,站在窗子前面吃起干吃面來。他看着窗子外面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這種動物,而且還這麼多,蠅營狗苟的,不知忙來忙去到底是為了個什麼。據說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老鼠,人類在不斷地繁衍,老鼠也在不斷地繁衍,「人鼠一窩」啊,然而人類卻是那麼地厭惡老鼠,真有些滑稽。他有時真希望人類也瀕臨絕種,但人和老鼠一樣生生不息。他的腦袋裏湧現出幾億隻老鼠,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在偷食、打架、交媾,擁成團連成串的。他又感到一陣噁心,趕緊剎住了腦袋裏的想像,才沒讓自己吐出來。

那隻貓站在他的腳旁喵喵地叫着,它也是大半天沒吃一點東西了,肯定餓了。他的噁心感過去了,他又繼續吃東西,還故意盯着貓的兩隻眼睛大聲咀嚼,貓盯着他嚼動的嘴和顫動的下巴一聲接一聲地喵喵叫。他不會喂它東西的,特別是這會兒,但是貓看着他的下巴已經咽了好多次唾沫,舔了好多次嘴唇,還一個勁地喵喵叫。他終於心煩意亂了,狠狠飛起一腳,貓被踢到牆上又掉了下來,喵嗚----。

晚上妻子回來了,看到貓蜷縮在牆角不叫也不動,充滿了哀怨的眼神,走過去看了看,問他:「貓怎麼受傷了?」

「我踢的。」他繼續看着一本無聊的雜誌,頭也懶得抬地說。

妻子沒再理他,抱起了貓,叫着貓的名字:「乖、乖,叫我看看你哪兒受傷了,肚子也是癟的,還沒吃東西吧……。」他聽到妻子的聲音里有顫音,不禁也有一點同情起那貓來。

8

校方一年一度的體檢時間到了,而且每次都是頗有深度的體檢。聽力、視力、嗅覺、辨色、肝功、cT等不一而足。與校方合作的醫院也是一家大醫院,設備齊全,儀器先進,醫術醫德也有口皆碑。

他拿着體檢表到有關科室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體檢。據說醫院的這套體檢怎麼着也得五六百塊錢,可見校方對教師的身體還是很為關注的。有幾個同事拿他開玩笑,叫他也到婦科去檢查檢查,看白帶有沒有增多啊乳腺有沒有增生啊。儘管他覺得他們的玩笑有點無聊乏味,還是給他們回抱以摸稜兩可的笑容。

花了近乎三個小時,才把所有的體檢項目弄完,他將體檢表格交給最後負責的醫師時突然希望自己患有什麼絕症,最好是晚期的。當然愛滋病就免了,不好擔待名聲(甚至會累及妻子);乙肝也不用了,會直接危害到別人(連舉杯共著都不可以);最好是個什麼癌症就可以了。他這麼想着,就不由得對那個醫師投以極其信任的笑容了,似乎委託其一定要給自己帶一門絕症來。

9

這幾天氣溫陡然增熱,這個城市渾然成了一間大桑拿浴室,空氣又熱又潮乎乎的。他身上已經汗淋淋的,他幫妻子擇完了菜就無聲的站在妻子的背後看她操廚。她的後背已經大面積的濡濕了,拓印成一片不知名的地圖,脖子上、臉上也浸出一層熱汗,亮晶晶的、滑膩膩的、黏呼呼的。他看到她的**幾年來也見得肥大起來,侉侉腰,含胸拔背的。他看着看着,覺得妻子很齷齪,不,自己同樣也很齷齪。他又想到了刀俎魚肉這個詞。

「咱們不吃飯了。」他突然開口說。

「什麼,」她驚訝地停止了正在舞動的鏟子「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咱們出去吃飯吧,」他突然很煩躁,又是吃飯,怎麼吃個沒完沒了的呢,這頓吃了下頓還吃,但他穩住自己的情緒。

「可我不是已經做了兩道菜了嗎,那把它們怎麼處理。」

「扔了,又沒什麼可惜的。」

1o

體檢結果出來了,良好,連血糖都很低。良好,這讓他很有些失落。拿到結果的時候,同事還相互插諢打科的,「你沒得那個什麼花呀什麼柳的,真可惜,接下來的一年裏可就要好好地心靈快活身體快活----特別是要身體快活才是啊。」

他一點也笑不起來,哪怕湊和地笑一下也勉為其難,別的同事還以為他得了什麼病,把他的體檢結果單拿過來看了一眼,「不都很正常么,你怎麼還愁眉苦臉的。」

他沒搭理他們,取回體檢結果單失魂落魄地走出學校。這天也太熱了,他已經出了一身汗,並結了一層薄薄的鹽屑,衣服緊緊的貼在身上,渾身如同敷滿了枯枝敗葉一般難受得要死。

他不知道自己想往那裏走,不想回家,妻子上班去了,即使她在家,那回家去也沒什麼事可做。他信腳向前走,熱汗淋漓,口渴難當,他看到路邊有一家冷飲部,於是向涼棚下走去。別的桌子上都坐着一對對情侶,只有一張桌子上坐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

女孩一身卡通打扮,面目可愛清純,耳朵上插著耳機聽音樂,看着一本印刷很精美的小書。她只簡單的溜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了。他要了一支健力寶,兀自一口就啜吸完了,然後他就觀看起女孩來。

「你沒上學嗎?」他說。

女孩抬了抬頭,確定他是在對自己說話才摘下了一隻耳機,儘管還流露出一些厭惡的表情,「上初中,初二年級。」

「那你曠課了?」

「恩,上課沒意思。」

「倒也是。」他點了點頭。

「我覺得當學生真沒意思。」

「當老師也沒意思,其實當什麼都沒意思。」

她沒接話,繼續看起書來,他感覺她遺棄了自己,很有一些羞辱感。沉吟了半響,他問她:「你看的什麼書?」

她把書向他揚了揚,原來是圖文本的《判決》,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集。他很有些驚訝,「哦,《判決》!」

「我覺我自己的生活就很無聊、無趣、沒勁、沒意思來着。」他說,但女孩沒答理。

「我覺得一個人的壽命到三十歲就夠了,否則繼續活下去真沒什麼趣味。」他繼續說,女孩還是沒吱聲,繼續看她的書。

「這次體檢結果出來了,我本來還希望自己得一個什麼絕症來着,這樣也許就可以儘早地解脫了。」

「那你為什麼不自殺呢?」她的雙目直視他的雙目,堅定地說,目光籠罩在他身上就象披上了一層聖光。這不就是她給他的判決嗎,他突然如昭然受命天降大任似的,靈光一現醍醐灌頂恍然如悟,豁然開朗,身心澄明,原來他一直在等待着有這麼一個人(看來,這個女孩正是這個人)對他下達自殺的命令啊。他起身離開,將體檢結果單扔在了那桌子上。他如負神聖使命似的昂闊步向前走去。他走到小寨的一家市前面,看到許多人圍成一個圈在觀看着什麼。他向來是不會做圍觀的閑人的。但這次卻莫名其妙地停駐下來(似乎忘記了自殺這一神聖使命),並且擠進圍觀的人群里,他看到有幾個保安圍着一個中年男子,男子手持利器叫囂:「我有愛滋病,誰他媽靠近我就傳染給誰。」

幾個保安面面相覷,都獃滯起來。他自己如得了天機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撕扯出一絲笑意。他大搖大擺地向歹徒走去:「我就不信你還無法無天了。」

當冰涼的刀子扎進他的胸膛的時候,他又浮現出一絲笑容,「皇天不負有心人。」然後就倒下去了,緊接着關閉了意識,墮人永恆而親密的黑暗。

11

「你何嘗不是在演繹你自己的故事呢。」她說,聲音里流露出無限的傷感。

「或許。」我說。

「你在我面前很自卑嗎?」

「我覺得自己生活得很沒有什麼自尊。」

「那你真可怕。」

「……」

「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還敢不敢喜歡你了,你這樣讓我覺得沒有安全感。」她幾乎已經哽塞抽泣了。

「……」我沉默了半響才沉吟到,「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聲音,你的聲音有時讓我很是自慚形穢,但我已經迷戀上你它,它真象一道天籟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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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而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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