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她應該同情安秦,最好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這男人多年不來,突然出現,像疙瘩冒在她心頭,她忽有所感,他未必為的是研討會,搞不好他從沒自戀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腦內複雜的想法如此盤轉,田安蜜拋開資料夾,提着醫療箱至頂樓。她得當面問清那男人為什麼出現?為什麼把白色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墳前?最好他不是一個痴情的男人!

安秦說話時總定看着對方的眼睛,傾聽也如此,那是種刻骨銘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個專註的男人,有顆執著的真心。

那封在幾年前傍晚寄到的家書,內容與家無關,說的是一個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開總統套房大門,恍若打開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島報平安的第一封信。

沒瞧見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沒發現藥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華的總統套房裏,田安蜜渾身哆嗦。當醫師的人,真想殺死自己,一定拿捏藥劑百倍以上,割那條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脈。

幸好這客廳清凈得可以當禪室,要不是螺旋梯那頭的吧枱有幾個啤酒罐,簡直不似人間地。安醫師太潔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積木排列整齊。有這閒情逸緻,不至於尋死。

鬆了口氣,卻難以停下寒顫,冷空氣凍得地毯結層霜似地冰滲她鞋底,教她呼吸隱約凝結成霧煙,裊裊茫茫,視線都飄蒙了。

妣眨眨眼,摩著雙臂,快步走過去,去檢查空調,把那瘋狂數字回復正常,再巡視每個廳室,最後在角廳旁那間大卧房找著遲到的安醫師。

「安蜜見你赤身露體躺在床上,還以為你掛點了,嚇得花容失色,你們這些北國來的實在誇張……」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畫腳,說着這天發生的事。

田安蜜認為海英才是誇張之最。她不會嚇得花容失色,更沒有以為那個睡得昏沉、發抖又冒汗的安醫師掛點。實情是,隨她之後跟上樓的櫃枱新進菜鳥以為安醫師暴斃陳屍床上,驚慌打電話向海英少爺求救。

「她在電話里哭得可凄慘--」

「抱歉。」安秦抬眸對住雙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終歪著頭凝視他進食的田安蜜。「勞煩你了。」他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海英在他們之間喋喋不休。他撇開目光,沒有姐姐說的那種刻骨銘心而神秘,感覺更像無所謂。

「你沒問題吧?」拉拉綉滿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佔據窗枱軟榻另一側,與安秦隔着小茶几盤坐。「安醫師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討會--」

「當然。」安秦打斷海英的詢問語氣,放下湯匙,將隨着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擺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說:「我正是為這研討會才來加汀島,不是嗎--」

不是嗎?難道還為別的事?抑或,為別的事才是主要,研討會僅次要而已?

握緊衣袋裏的白色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隻按著口琴的大掌,聲調霍地從喉嚨深處騰冒上來。「安醫師致力組織工程與再生醫學研究,最終目的是要讓人類死而復活嗎?」這個問題很失專業。

海英嗔怪地揚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靜的美顏。她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聲,他道:「安蜜,那是『忍術』,兒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畫書、卡通片裏面的--『穢土轉生術』!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右手沒放開口琴,安秦用左手執起湯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傳出。「行過各他,耶穌死後三日復活。」

海英笑聲戛止,雙眼驚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們輸了……」自我解嘲。

安醫師果然是上帝!比他們更具幽默藝術。

「抱歉,讓安醫師見笑,我提了不倫不類的怪問題。」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貝雷帽的柔荑漸漸鬆開,自口袋抽出。

海英將田安蜜的身影給擋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沒做出回應。

「總之,為了確保安醫師明天不會再有意外狀況,本醫師今晚犧牲一點,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軟榻,面朝觀景窗,舉臂伸懶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畢,擺妥餐具,說:「不用麻煩你犧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聲。「會多留意--」

兩人回眸互瞅,動作齊致。這一瞥,安秦那雙沉寂眼,如雲變幻,並褪一層陰霾色澤為晴空般的清澈,在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講的刻骨銘心而神秘。一個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憂鬱在他心底流轉。』

掏出口袋裏的白色貝雷帽遞給安秦,田安蜜說;「你遺忘的--」

「沒有遺忘。」安秦接過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間走。

何止行過各他,他們一起行過戰場,經歷生命毀滅,白帽上的血跡洗凈后,死亡氣味釘在他心底。

再生嗎?人死了,什麼都無法再生。

虛空的虛空,凡事都定虛空。

田安蜜看着安秦雋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轉頭看她,她拿走他的貝雷帽,退兩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這頂帽子,可以給我嗎?」她戴好帽子。

安秦臉上無波無瀾,只淡淡說:「要戴這頂帽子,得經過無國界慈善組織很嚴格的訓練--」

「所以,我姐姐無法戴。」她回道。

這時,他才隱微一震,淺皺眉頭。

她唇畔綻漾笑紋,繼續說:「口琴我不會吹,讓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過來,沒頭沒腦搭話,手臂攬住田安蜜的肩,親密地說:「晚點幫你送宵夜,想吃什麼?」

「謝謝。」安秦出聲。

海英說:「我問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謝謝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視田安蜜戴着貝雷帽的模樣。

很漂亮,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來一定更漂亮,她是適合戴帽子的那種美女……他記得如此清楚,腦子裏全是一個女人說着另一個女人。

他深呼吸,讓那嗓音沉下來。

「你喜歡的話,拿去吧,當作你煮粥的謝禮。」別無他想。安秦轉開身,走幾步,拉扣盥洗間雙軌門把手。

「你怎麼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問。安秦停止開門動作,回首。她說:「這兒可是旅店--」

「Segeh廚師的烹調習性,安醫師嘗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搶答,強調:「安醫師的舌頭很厲害。」

連男人都稱讚他的舌頭!

田安蜜瞥看愛湊熱鬧的傢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這兒留宿?」

海英慎重點頭。「當然。」放開她的肩膀,他脫掉薄外套,解開硬邦邦的皮帶,踅向床鋪,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醫務室不能沒醫師坐鎮,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愛的妹妹戴着白色貝雷帽,有個會陪她飛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開門,進入盥洗間。

門軌聲響吵醒他。

不是來自盥洗間,是外門內門全上鎖的起居室那頭。

這總統套房,每個間、室,每扇門,都不一樣,雕刻、鏤花不一樣,把手不一樣,鎖不一樣,唯獨一樣擋不了那個活動萬能鑰匙。

海英大概有夢遊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錯床。

兩米五乘兩米八的四柱床,夠寬闊,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況他的人生經驗里大多睡戰地荒原,和兄弟夥伴擠一張破爛木板床。他從不介意與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但海英撩開帳幔一上床,他彈坐起來,轉頭看着趴卧的人體大字。

他說:「海英,這是我睡的床,記得嗎?」要留下可以,不準干擾,不準製造噪音,最好他開一間遠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記約定的傢伙咕噥著,大掌摩著身邊的床位。

安秦沒聽清鼾聲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枱,像水波紋在軟榻擴散開來。加汀島的夜海很適合潛水,感覺漲潮漲到這頂樓來。可惜他僅在荊棘海冰潛,靜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溫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遺忘了。

他往衣帽間,找衣褲換上。簡單的牛仔褲取代抽繩睡褲,一件近似組織貝雷帽色澤的T恤,套過頭,兩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擺后,仔細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藍,並非貝雷帽色澤,只是他說不出這什麼藍。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間。飄蕩床幔里傳來鼾聲,有種阻塞似的怪異響亮,像一頭受傷快斷氣的野獸在低嚎,不尋常,很危險。

這世界,死亡無所不在。

安秦往床邊靠近,撫開紗帷,床上的海英翻個身,鼾聲停了,腹部規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紗帷,旋足離開。

走出總統套房,魚鱗亮片閃飛的光斑,貼拼兩排燭台鏡像,大門廳的燈一盞一盞點着。夜,確實深了,華麗通廊格外沉寂。

他單人獨影,走到電梯廊廳,不見二十四小時輪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務人員。這旅店,也許只剩醫務室有人值班。這個重要的值班人必須有好手藝,起碼得會熬胡桃豆腐粥,否則怎麼應付夜半飢餓之口。

出了電梯,安秦選擇往大廳櫃枱的反方向前行,進入一座聽得見海浪聲的中庭花園,婉蜒的矮燈,燈心翠綠,光白熾,像他不久前撿到的風船葛苞膜,那苞膜種子他給了海英,他下種,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兩側凌霄花攀著紅豆杉,垂降一樹橙紅橘黃斗狀鈴,可惜那花鈴冠搖不出聲響,這夜也就得了奇靜,徐微海風拂掠,梔樹油亮葉面皓潔花瓣折射採光井篩落的熹微月華,濃紫紅色縱斑的錦葵朝天綻,扶桑花開個詭綺狂野沒收斂,像動物,不是植物。

一種氣味,香甜的,噴泌開來,使他探手觸摸綠叢中一朵月光扶桑,差點擷取它,捻了花梗又鬆手。

安秦把手插進口袋,不多停留,通過長春藤覆頂的燈廊,穿行廊廳,依循刻在牆邊大理石腰線的指示,到達醫務室。

他沒帶一朵花進那扇粉紅木格子門。門裏亦無一位比花嬌的值班醫師。

田安蜜,這個名字瓖在船形桌上的燙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喚人來,只是想更確認這張桌子由溫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塊冰冷大理石。

人確定不在。這間有一張佛洛伊德躺椅的醫務室,不見醫師安坐辦公桌后的皮椅,等待隨時上門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種夜裏才發作的中毒症--

疑難雜症。沒有醫師,哪得撫慰?

安秦推開佛洛伊德躺椅背牆裏的嵌門--設備齊全的治療室,有床台,有無影燈,有基本儀器,沒有值班醫師偷懶躺在空床台上睡覺。他關門,繞至躺椅前方,落坐,眼睛遙望開闊的落地門外。

夜裏的白沙灘,海也白,銀閃閃,水波滾卷,若鑽鏈,爍耀賽燈,有艘小帆船蕩漾在浪頭上。夜航者兜滿帆肚,往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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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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