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春日的關隴,乍暖還寒。寂寞的黃土地上,一馬獨行。

漫天風沙迎面而來,打在臉上如針扎般地痛,但騎者策馬疾馳,毫不理會。

當馬停於涇州關西大行台府前時,已有人在門前迎候。

「宇文將軍,大人正在等你。」瘦削的都督趙貴迎了上來,一個馬僮迅速接過馬韁帶馬離去。宇文泰脫下頭上的兜鍪,輕拍其上泥沙,跟隨趙貴進入大廳,見才被新皇任命為關西大行台的涇州刺史賀拔岳與行台侍郎馮景都在那裡。

「黑泰,你終於到了!」一身戎裝的賀拔岳看到他十分欣慰,示意大家坐下,手撫長劍憤然道:「高歡不過一介府戶遊民,如今挾天子以令諸候,實掌王權,號令四方,我心有不服,欲在他立足未穩時與其一爭高下,特招你們前來商議。」

賀拔岳出身將門,曾是爾朱天寶的大將。葛榮失敗后,宇文泰歸降爾朱天寶,被安置於賀拔岳部,后因驍勇善戰而成為賀拔部的重要將領。多年來,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此刻宇文泰見他衝動,當即提醒道:「新帝初立,高歡的勢力正如日中天,大人此舉牽一髮而動全身,當從長計議。」

剛從洛陽受旨回來的馮景也反對。「行台大人不可急躁。屬下此番在洛陽,親見高歡心思縝密,深沉不露,他執意與屬下歃血為誓,約與大行台結為兄弟,可見他對行台大人仍懷忌憚景仰之心,因此大人可虛與委蛇,靜觀其變。」

「只怕樹欲靜風不止。」都督趙貴說:「高歡雖出身卑微,但素有遠謀,如今他大敵已除,只剩行台大人雄踞關中,征西將軍侯莫陳悅獨佔隴西,因此如果我們不歸順他,必將成為下一個打擊目標。而侯莫陳悅為人奸詐,若他歸順高歡,那我們將腹背受敵,因此屬下認為要對抗高歡,先得除掉侯莫陳悅。」

賀拔岳沉吟片刻后,轉向宇文泰。「你說從長計議,究竟該當何為?」

宇文泰坦言道:「以我的觀察,高歡一定不甘心久居臣下,他之所以至今還沒有篡奪皇位,是忌憚行台大人的實力。至於侯莫陳悅,不過是個庸才,我們要取他並不困難,但如今關中各州刺史廣招流民,自擁部眾,手握兵力,各懷異心,如果我們對他出兵,不僅師出無名,還會引起大亂,給了高歡涉足關隴的借口。

因此屬下認為,大人應該先要求朝廷授予更大的權力,將軍政主力移向秦嶺、渭水一帶,扼住西北要害,控制關隴各州,降服各州兵馬以充實我軍。再西征氐、羌,北撫柔然,穩固長安,匡輔魏室,這才是明智長久之策。」

聽他說完后,眾人沉思片刻,隨後賀拔岳朗聲大笑,連聲贊好,趙貴、馮景等也對他投予佩服的目光。

「如此甚好!」賀拔岳興奮地卸下身上兵器,坐於首席,快人快語地說:「下月新皇帝登基,天下同慶。本行台授宇文將軍關隴行台特使之職,命你前往京城面見皇上,親賀登基,稟陳我意,以消除皇上對我的猜忌之心,以免小人挾天子之威砍我的腦袋。你意下如何?」

宇文泰雖然年歲不過二十五,但十分機敏練達,立刻起身謙讓道:「黑泰資歷淺,人緣薄,且常居邊關,久疏宮闕,難擔此重任,請大人另就高才。」

「不必客氣。」賀拔岳爽朗地說:「資歷是靠時間和經歷磨出來的,你跟隨我多年,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代表我與皇上見面。」

「行台大人識人善用。」趙貴表示贊同。「宇文將軍有勇有謀,敏捷雄辯,而且曾在洛陽、晉陽居住過,熟悉皇宮和宰相府的情況,擔當此任最是合適。」

其餘諸將也紛紛表示贊同,宇文泰見狀,拱手作揖,嚴肅地承諾道:「承蒙各位大人器重,黑泰定不負眾望,面見聖上。」

如此,大家就細節再作討論。

剛自王宮回來的馮景提醒道:「今日的朝廷實為高家天下,皇上不過是撐面子的料,行動上多受高歡控制。宇文將軍入宮后要見機行事,提防高歡的耳目。我相信,一旦高歡發現你私下面見皇上,必定會對你下手。而且,他要換一個皇帝就跟換件衣裳一樣簡單,所以將軍千萬要留神。」

宇文泰連連點頭,其餘人也明白這是一趟冒險之旅。深入皇宮私見皇上,既考驗著宇文泰的機智與膽略,也得看皇帝對高歡的態度,如果一見到心懷異志的特使就張口大喊的話,那麼宇文泰鐵定功敗垂成。

***

四月,天空晴朗,萬里無雲,皇宮后廷,幾個女子正在放紙鳶。

巨大的彩色蝴蝶在女孩們的笑聲中飄舞高飛,卻忽然墜落,失去了影子。

「看吧,它被大樹扯斷了!叫你不要把線扯得太緊,你就是不聽!」美麗的平原公主元明月皺著優雅的眉頭指責她的堂妹。「那是我的禮物,你還我!」

元靜寧看看手中軟飄飄的牛皮線和空蕩蕩的藍天,心裡也很懊惱,再看到堂姊緊捏著裙擺,指節泛白,仰著頭,肩膀絕望地起伏,知道她完美的紅唇即將逸出醜陋的話語,趕緊眨眨生動的雙眼,說:「別生氣,我保證把它找回來!」

說完,她把線轆塞進堂姊手中,一步三跳地往大樹所在的御花園跑去,幾個宮女和她的堂姊看到她跑入的地方,都駐足不動了。

此時的御花園,蝶飛燕舞,綠萍浮水。不少前來慶賀新帝登基的文官武將正在高台芸榭、花林曲池間漫步,兩個氣宇軒昂、英氣逼人的男子沿著林苑邊的石徑走到遠離眾人的人造石山前,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下停住腳。

「這下他真的達成了心愿。」

俊美白皙的獨孤如願看著被人簇擁談笑的高歡,對身邊的好友、關西大行台府司馬宇文泰說。

「是啊,晝夜之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確實不簡單。」宇文泰濃長的劍眉高高提起,斜睇著遠處的高歡。環抱胸前的雙臂令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更顯得肩寬膀闊,體型高大。他威嚴而黝黑的臉上帶著一絲怨氣,過了這麼多年,他仍對高歡當年背叛齊王葛榮一事難以釋懷。

「不過說到底他仍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獨孤如願了解好友對新任大宰相所抱持的想法,輕聲提醒著安慰道。

知道他暗示的是多年前葛榮夫婦的遭遇,宇文泰緊繃的雙肩略微放鬆,咧嘴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幸好他還有點良心,讓我相信他還算個英雄。」

「而且,他這次的韓陵山一戰打得很不錯。」

「我承認。」宇文泰點頭,公正地說:「確實不錯。三萬收編散軍擊敗爾朱兆的二十萬大軍,就這點來說,我挺佩服他的。」

獨孤如願略一沉思,問他。「如今爾朱勢力盡除,天下看似太平,實則暗潮洶湧,高歡已有意留你重用,你是否想來京城領兵呢?」

「不。」宇文泰搖頭,臉上出現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凝重。「賀拔岳雖勇猛有餘智謀不足,但為人忠厚,待我不錯。更何況如今爾朱氏一倒,關隴只剩賀拔岳與侯莫陳悅兩大軍事集團,高歡素來志向高遠,如今雄掌朝廷大權,究其所向,難以預測。正如你所言,天下暗潮起伏,因此我還是留在長安比較妥當。」

聽他一席話,獨孤如願對這個多年的朋友更加刮目相看,笑道:「黑泰,我枉自年長你四歲,但與你相比乃井底之蛙。慚愧!」

宇文泰回他一笑。「錯了,你是聞名天下的『獨孤郎』,美姿容,意洒脫,素有奇謀大略,只是久居皇宮生了銹,只要遣你去做一方鎮將,定能大展雄才。」

兩個少年時代的好友、戰爭中的夥伴無拘無束地說起各自有趣的事。

忽然,他們身邊的石山「撲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子,有些碗口大的圓石甚至滾到了宇文泰的腳邊。

兩人神色一變,抬頭看去,粗大的枝葉遮蔽了視線。

兩人移近石山察看,霍然睜大了眼睛。靠近大樹的石山上懸挂著一個巨大的蝴蝶,當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個蝴蝶形狀的紙鳶。

令人驚訝的是那蝴蝶不停地扭動著,巨大蝶翅彷彿一隻被套住腳的飛鷹急於掙脫枷鎖般地扇動著。正待細看,一個東西墜落,打在宇文泰仰起的臉上,他俯身撿起,原來是一隻藍色緞面軟底鞋。

帶著一絲興味再抬頭,他終於看到在那巨大的紙鳶下露出小小的腳,正是那試圖找到立足點的腳丫導致了這麼多石子的滾落。

「嚇,那兒有個孩子!」獨孤如願低聲說。

「沒錯,被困在石山上放紙鳶的孩子,我去把他弄下來。」

「可是,高歡好像要過來了。」獨孤如願低聲說。

宇文泰往後瞟了一眼,把那隻鞋插進腰帶。「你先過去,別讓他過來。」

說完,他轉到石山背後,往上爬去。

獨孤如願如他所言,迎向正繞過人群向這邊走來的高歡。

懸挂在石山上的元靜寧正奮力地扣緊石壁往上攀援,她的十指和手臂已經酸痛得幾乎麻木,可是她的腳怎麼都踩不到穩固的地方。

現在可好,腳還沒找到地方,她腳上的鞋倒先掉了一隻,當那隻鞋子離腳落下時,她驚嚇得以為自己也會墜落下去。

幸好,她的手指扣住的地方並沒有遺棄她。

再試一次!她對自己說,但腳下仍找不到立足點,這令她沮喪得想大叫。

也許我該大叫?她想,就算被皇兄和大宰相訓斥一頓,也比吊在這裡受罪強。

可是她看不到下面,纏在身上的紙蝴蝶和延伸到身邊的粗大樹枝擋住了她的視線,而且這會兒她聽不到任何說話聲,剛才還在大樹下說話的男人一定是走了,她應該早點向他們求助的,現在,她該怎麼辦?

都怪這討厭的紙鳶不僅落錯了地方,還被樹枝纏住,害她不得不笨手笨腳地爬石山、攀樹枝,好不容易扯下了它,又倒楣地在石山上踩空一腳,現在,她就算不從這裡栽下去摔死,也準會被人發現像壁虎般趴在這裡的狼狽樣。

當然,也怪那兩個男人不好。

首先他們不該在她剛好把紙鳶抓到手,還沒來得及跳到石山上時出現。

其次,偌大的花園,大家都站在有花朵池塘的園中,偏偏他們要站在角落處這棵歪脖子樹下說話,害她因為怕驚動他們而心慌意亂地跳到石山上,結果腳沒踩踏實,給吊在了半空中。

「孩子,你怎麼掛在這兒啦?」

就在她怨天尤人,一籌莫展時,身側傳來歡快的聲音,她回頭,紙蝴蝶的大翅膀撲在她臉上,她什麼都看不見。

「你是誰?」儘管手酸得快要斷了,也渴望有人相救,但看不到臉孔的陌生男人讓她覺得很不安全,於是她警覺地問。

一聲低笑,那人說:「我是天神派來救你的小神。怎麼樣,是上?還是下?」

天神?靜寧對著石壁翻白眼。「廢話,你難道看不出這面石壁是凸出的,根本沒路下去嗎?」

「喔,對啊,那你是想上去啰?我還以為你想學蝴蝶飛咧!」

「既然是小神,你該知道我正試圖不要飛!」她扣緊石縫沒好氣地說。

「是我的錯,我早該看出這點來的。不過,我會糾正它。」話才說完,靜寧的屁股就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托起,整個身子往上竄去。

來不及指責和生氣,她已經被拋上了石山頂。

「嚇,看不出你這孩子挺有份量的。」宇文泰隨後也翻上石山,對著被大蝴蝶包裹著的小人兒說。

「我不是孩子!」靜寧在紙蝴蝶中掙扎,用力解開纏繞在身上的線頭。

「你說什麼?」沒聽清她的話,宇文泰湊近,卻被紙鳶的硬桿扎到眉峰,不由得皺著眉頭掀開擋在眼前的蝴蝶翅膀,瞬間瞪大了眼睛。「噢,你是個女孩兒!」

紙鳶下的女孩纖細嬌小,有張漂亮的小臉,此刻微紅的臉蛋有幾道泥跡,明亮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后審視著他。這真是個可愛又美麗的小姑娘,他想。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沒見過女孩兒?」靜寧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坐起身把紙鳶從身上取下,將剩餘的線頭纏繞在左手上。

「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他逗趣地說,正想問她是誰,靜寧看到石山下走過的人,立刻抓著他的手將他拉趴在石頭上。

「小聲點,別讓大宰相發現我們。」她低聲警告。

宇文泰反手包裹著她的手,感覺她柔軟的手又小又冷,不由得更緊地握住。

等石山前的高歡在獨孤如願的陪同下走向其他地方后,靜寧吁了口氣坐起來,看到他腰上別著的鞋。「噢,那是我的鞋。」

「沒錯,是你的鞋。」她放開拉著他的手,想取回自己的鞋,可宇文泰再次將她的手牢牢握住。「先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他的手勁好大,手掌好厚,而且很溫暖,她無法掙脫,便按捺住脾氣反問:「那你又是誰?是哪個將軍的隨侍?還是王宮的衛兵?」

宇文泰俊眉飛揚,暗想:這小妞竟以為他只是個隨侍或衛兵?難道自己的外貌如此不像一個居高位、握權柄的將軍嗎?

隱忍住心頭的不快,他淡淡地說:「我叫黑泰。」

見他不說自己的身分職務,靜寧也不強求,可是他在幹嘛?為何捏著她的手不放?她皺著眉頭說:「黑泰,請你放開我的手,把我的鞋還給我。」

她的語氣有種傲慢和不屑,但宇文泰只是咧咧嘴,仍然抓著她的手,笑嘻嘻地說:「為了救你,我錯過了皇上和大宰相的召見,連美麗的花都沒得好好欣賞,現在,要你回答幾個問題都不行嗎?」

面對他毫無芥蒂的笑容,靜寧不由得打量起他。

他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黝黑、高大和粗獷。那黝黑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黝黑的瞳眸閃動著快樂的神采,黝黑的面頰上有對迷人的酒窩,而當他笑時,雙唇間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此刻,當那對深嵌在他眉宇下的雙目對她頻頻閃動時,她的心忍不住顫慄。

喔,這是怎麼回事?她驚慌地轉開眼睛,看著手裡的紙鳶。「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她囁嚅道:「看得出來,你是個好人。現在,請放開我,讓我離開。」

宇文泰看著她,眼神深奧難懂,而他抓著她的手絲毫沒有放鬆。「姑娘,謝謝你看出我是好人。不過在我放開你之前,你得告訴我你是誰?為何掛在石山上?又為何害怕大宰相?」

他的笑容開朗,模樣年輕,可是卻很喜歡命令人。

靜寧心想,還有他眼睛的顏色和注視人的方式很特別,那眼珠是一種很深很亮的顏色,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他彷彿是用全部的心力注視著她。那凝神的表情令她感到不安,全身涌過異樣的暖流。為什麼會這樣?她焦慮的恬恬下唇,敷衍地回答他。

「我是誰不重要,我絕不是故意跑到這裡來的,而且我也不怕大宰相,只是如果他看到我在這裡的話一定會不高興。」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宇文泰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讓她感受到兩人之間的那份親匿。「尤其在我救了你的小命,幫你躲過大宰相之後。」

「呃,你真夠固執!」掙脫不了他,反而被他盯得渾身發熱,靜寧只能嘆息。

「沒錯,所以想要擺脫我,就給我答案。」

「我叫元靜寧……」

「元靜寧?當今皇帝陛下是你何人?」宇文泰不笑了,打斷她的話問。

「是我兄長。」靜寧回答,看他還在等待她的回答,知道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他絕不會放開她,只好繼續道:「我與堂姊在後苑放紙鳶,紙鳶被這棵樹纏住,我只好偷偷跑過來爬石山取下它。」說著,她的目光看向他們身邊枝葉茂盛的老樹。

「偷偷跑來?」宇文泰面色一凜。「難道你們沒有自由?」

靜寧急忙說:「不是!只因今日朝中有大禮,大宰相規定內眷不得入御花園,所以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在這裡。」

宇文泰終於將腰帶上插著的鞋遞給她,並看看四周。「那你要如何回去?」

「謝謝你。」她接過鞋子穿上,指指石山後面的圍牆腳。「從那兒。」

宇文泰順著她的手勢,看到一道窄門掩藏在一叢叢花木后,估計那是花匠出入相鄰的兩座花園所用的門,不由得笑道:「那麼,讓我幫你下去吧!」

「不用你幫,我自己能下去。」靜寧說著,屈腿沿著石山後面的斜坡攀下去,宇文泰不放心地抓著她的肩膀。

「我站穩了,你可以放開我。」確定踏在堅固的石頭上后,她對他說。

「當心點,小公主,摔下去可不好玩。」他放開了她。

她往下一跳,落在草地上,仰頭看著他。「謝謝你,黑泰。」

他對她揮揮手,頰邊露出兩個大大的笑窩,靜寧被其吸引,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繞過花木,消失在那道小門內。

等她消失許久后,宇文泰仍感覺到她甜美的笑容和芳香的氣息環繞著他。

靜寧,可愛的小公主!

下了石山,宇文泰一路微笑地回到他朋友的身邊。

***

金碧輝煌的洛陽王宮在寂靜的深夜,宛若一位鉛華盡褪的美婦,恬靜溫和地端坐於洛水之濱。

屋檐重重、簾幕低垂的後宮殿閣中,一個身著太監服,從上到下被捂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在錯落相交的迴廊內快速行走著,他身形高大,卻足下無聲。

走廊盡頭的柱子后閃出一人,擋在他身前問道:「更深?」

「未靜!」黑影低沉地回答。

一聽暗號正確,那人側身讓道:「特使請直走左轉,往前入殿等候。」

黑影一言不發,按照他的指引匆匆走進那間已經亮著燈的屋宇。

他看出這裡既非皇上寢宮宣光殿,也非皇后妃嬪居住的嘉福宮,而是一處他從未來過的偏殿。寬敞的屋內垂門相連,間以雕花木屏,清靜雅緻,類似書齋。

條狀書案上點了盞高腳鳳燭燈,燈光將他的身影投射在窗戶上。他謹慎地將燈挪至門邊的燈台上,如此,不管是誰進來,身影都不會被投放在窗戶上。

確定無誤后,他拉落低垂的帽子,露出黝黑俊美的面龐,原來是宇文泰。他脫下皂色長衫環顧四周,正想四處看看,門外傳來腳步聲。

走到門邊,見進來一高一矮兩個身著官服,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高者為散騎侍郎王思政,矮者是黃門侍郎楊寬。

「皇上駕到!」兩人進門后,楊寬低聲宣道。

看到一行衛士沿走廊而立,他立刻跪下迎接跨入門檻的皇上。

「特使快快起來,情勢特殊,不必拘禮。」元修一進門就走到案前坐下,雙眼驚懼地示意手下關門。

衛士將門關閉,王思政立於門前,楊寬站在元修身邊,將手中帕子遞給他。

「密函上說你是賀拔岳的特使,奉命前來見朕,那你何不快快說明來意,讓我們早點結束這場讓人緊張的談話?恐怕高歡的耳目正在盯著我們呢!」

元修擦拭著因惶恐而不斷冒出的冷汗,不安地催促跪在身前的特使。

宇文泰對他尊嚴盡失的驚恐狀十分震驚和反感,但仍克制著鄙夷之心,依舊按君臣之禮雙膝跪地奏道:「臣乃關西大行台府司馬宇文泰,此番受行台大人委託擔任前來面見皇上之重責,一表對吾王之忠心,二為賀拔岳大人請纓。」

隨即,他刻意不去注意皇帝因緊張而頻頻扭動的身軀,和不時投向他身邊侍郎以尋求意見的不安的目光,更不讓自己失望與憤怒的情緒影響言語,他全心全意想著如今天下暗流涌動的局面,想著如何讓無能的皇帝給他一紙通令,使賀拔岳擁有更大的,足以抗衡高歡的權力。

為了這個目標,他言簡意賅,語氣婉轉地將他在關西大行台府,對賀拔岳等人分析過的情勢完整地說了一遍,最後強調道:「得關中者,得天下。假如賀拔岳守住關隴,佔據長安,即可與洛陽隔黃河相望,高歡就不能對陛下有任何不軌之舉,陛下則可高枕無憂。」

一想到可以用賀拔岳之力牽制高歡,元修精神來了,冷汗不再狂冒,神情不再驚慌,甚至要楊寬取出地圖,親自攙起宇文泰,賜坐案邊,聽他細說周詳。

宇文泰也不含糊,手指地圖慷慨陳述,並針對皇帝目前的處境用心分析。如此這般,不僅釋去了元修對賀拔岳的戒心,還為他帶來了新的希望。

天底下有哪個皇帝願意受制於人?何況元修本是有些個人見地的人,只因過於貪生怕死才會如此惶恐不安,如果有一個能與高歡平分權力的支持者,他當然膽子壯了許多。因此聽完宇文泰的全盤計畫后,他表示會立刻考慮對賀拔岳的授權。

「回去告訴賀拔岳,朕的詔令隨後就到,要他好好領兵,盡心輔朕統四海,平天下,重顯皇家之威!」興緻高昂的皇帝爺與剛進屋來時判若兩人。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氣宇軒昂、鎮定自若的宇文泰,對他實在是欣賞不已。轉頭對身邊的楊寬道:「宇文將軍人中豪傑,朕自當封賞。楊寬擬旨,自即日起,加封宇文泰武德將軍之銜,另將公主靜寧許配予他,朕與宇文將軍結為永世姻親!」

「謝皇上隆恩!」面對意想不到的賞賜,宇文泰一陣錯愕,但他絕對不想要皇家婚姻,尤其那個公主還只是個孩子。於是謝恩之後跪下懇求道:「臣只是一介武夫,婚配公主,非臣之初衷,懇請吾皇收回許婚聖諭。」

元修一愣:居然有人不要公主?「難道你已經娶妻?」

宇文泰吶言。「那倒沒有,可是……」

「免談、免談!」元修不喜歡自己的皇權受到蔑視,激動地揮手道:「君無戲言,無論你心中有誰,那個女人隨你如何安置,男人嘛,多幾個女人也是自然。但靜寧公主是你的正室,婚書將與詔書同往關西大行台府,你等著娶妻吧!」

「臣無意娶妻……」面對皇帝如此剛愎的「恩賜」,宇文泰不滿,還想力爭,但王思政輕觸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將軍俊偉有智謀,忠心為主,臣等感佩,然今夜已深,皇上該就寢了。」

聽出他話里的深意,又見元修面帶惱怒,宇文泰不再出聲,默然無語地目送皇帝和他的心腹重臣及護衛們消失在迴廊里。

面對一室寂靜,他搖搖頭,拾起那套長衫穿上。「娶個小孩兒做老婆?」

忽然,他聽到極其細微的喘息聲,不由得渾身一緊:屋裡有人!

「誰?!」他倏然轉身,閃電般地撲向聲源,一把扣住立於屏風后的人,本能地認定那是高歡安插在後宮的姦細,因此準備給對方致命一擊。

「我不嫁給你!」細小的聲音耳語般地傳入他的耳朵,震動了他的心扉。

「靜寧公主?!」他放鬆扣在她咽喉處的手,驚訝地退開。「你怎會在這裡?你聽到了什麼?」今夜與皇上的談話十分機密,若走漏風聲,不僅皇上性命難保,就連賀拔岳也會面臨危險。在皇上授權賀拔岳前,處於優勢的軍事力量是高歡,因此他不能讓事情出現任何差池。

靜寧柔柔自己的脖子,弄不清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的。

自發現半夜闖入她寢殿的人是他時,她一直緊張地站在屏風后大氣不敢出,此刻他還敢質問她?

她雙手插在腰上生氣地說:「你真野蠻!」

他轉身,想把門關上,可是她以為他要離開,立刻抓住他。「你不要想走,我們先把話說清楚!」

「我知道。」他指指門。「我只是想把它關上。」

「不用,就讓它開著。」她彷彿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退開。

宇文泰笑道:「如果是為了你的名節,我們就更得把門關上。」

說完,他逕自走過去把門關上,並捻滅了燈。

「幹嘛弄熄它?」她的聲音有點顫抖,特別是當他靠近時,她幾乎是緊貼在身後的屏風。

不過,即便在黑暗中,他仍看得出來,她正努力地保持鎮靜,而且身子站得筆直。

就這點看,她可是比她的皇帝哥哥強多了。

為了減輕她的恐慌,他沒再抓住她,只是靠近她,輕聲說:「不要緊張,我把燈弄滅就是為了不讓人發現我們,而我現在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我不想聽你──」她尖銳地說,忘記壓低嗓門。他的大手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將她壓坐在地上。

「小聲點!」他在她耳邊警告。「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這裡嗎?」

她瞪著大眼表示憤怒,可也知道在漆黑的屋內,他什麼都看不見。

「你只要點頭承諾不會大叫,保證安靜地聽我說,那我說完后就會馬上離開,絕不碰你一下,可以嗎?」

她扭動,但那讓他的身體更加靠近她,於是她放棄,用力點點頭。

「我能相信你嗎?」他問,黝黑的瞳眸里有束驚人的火光。

再次點頭。

「好,可是如果你違背承諾大吼大叫,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他的手略一用力以示警告後放開了,但他的身子絲毫沒有退開的意思,她知道他還在防備著她的尖叫,因此她老老實實地坐著,甚至沒有去摸摸被他壓痛的嘴。

他似乎對此很滿意,快速問道:「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幹嘛?你聽到了什麼?」

她在黑暗中撇撇嘴,並不想告訴他,但他卻準確的抓住了她的下巴。

「不要撇嘴,回答!」他的手輕捏著她命令道。

這麼黑的地方,他怎麼能看到她的小動作?靜寧驚駭得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可是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和閃亮的眼眸。

她拍開他的手,氣呼呼地說:「我在這裡是因為我住在這裡,因為睡不著,我來書齋看書。是你莫名其妙地闖進來,打擾了我!」

宇文泰沒說話,心裡卻對膽小的皇帝選擇公主寢宮作為密談地點大感不滿。

「而且──」靜寧繼續壓低嗓音鞭撻他。「我聽到你跟我皇兄說的每一句話,怎麼?難道因為這樣你就想掐死我嗎?」

「如果你保證不把今晚聽到的事告訴任何人,我就不會有那樣的念頭。」

「如果我不保證呢?」她挑釁地問,下巴立刻傳來劇痛,而他冰冷的聲音更讓她瑟縮了一下。

「那你就得後悔認識了我!」

她想掙脫他,但他的手似鐵鉗,她求饒道:「放手啦,我是逗你的。」

「認真點!」宇文泰放開手,警告道:「你必須記住,無論你聽到什麼,都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你皇兄會第一個掉腦袋,知道嗎?」

「我知道!」她柔著下巴咕噥,不滿地想:他以為我是傻瓜啊?看到他與哥哥神秘兮兮地夜半跑到這裡來密會,再笨的人也該知道事關重大,怎麼可能張著大嘴巴到處說呢?但因為她的脖子和下巴都遭到他的攻擊,因此她不願配合他。

知道她不服,宇文泰加重語氣道:「你不要任性,皇宮裡多的是監視你皇兄的人,稍有不慎,你會害死他,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忘記今晚你所聽到的一切。」

想到他也是為自己的哥哥好,她不再鬧脾氣。「我保證不會說!」

「這樣就對了。」得到她的保證,他鬆了口氣。「好了,我走了。」

他站起身,隨後房門被輕輕拉開,一縷月光傾泄而入,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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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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