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剛剛……不應該那樣論斷你。」她苦笑,真誠地直視他。「我說,『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備的,卻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資格管教你,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個平凡人……唉,我太自以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堆積在他眼底的寒冰,靜靜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傀是童老師的女兒。」半晌,他淡淡地評論。「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她茫然凝視着他深不見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啊,為什麼她會覺得他難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蘊著某種滄桑的嘲諷?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麼罪,對嗎?」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問。

她怔了怔,忙搖頭。「沒關係,你不必告訴我——」

「打架。」他打斷她。

「什麼?」

「我眼睜睜地看着幾個同班同學在我面前被打到重傷。」他面無表情地解釋。「其中一個連腿都斷了。」

連腿也被打斷?

童羽裳驚恐地抽氣,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是你出手打的,你只是勢單力孤,沒辦法救他們,對嗎?」她下意識為他找理由。「那不能怪你……」

「你沒聽懂我的話。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讓人把他們打得半死。」

「為,為什麼?」

「因為他們得罪了我。」冷冽的話鋒,精準地切過童羽裳耳緣。

她直覺抬起手,撫著微微發疼的耳殼,忽然覺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發着某種說不出的邪氣。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她的父親從來不帶觀護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為臨時發病,不得已才讓歐陽俊傑護送自己回來。

那是偶然。

所謂的偶然,代表着微乎其微的機率,幾乎不可能發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見到他。

但,就在那個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們又見面了。

那夜,雨點如流星的碎石,一塊一塊,以山崩地裂的氣勢砸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論是撐著傘的、沒撐傘的,都膽怯地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氣。

童羽裳也暫且在離家還有幾條巷子的騎樓下躲著,一面背英文單字,一面無奈地眺望檐外蒼茫的雨簾。

忽地,—個纖細的身影閃過她眼前。他踽踽獨行,不撐傘,就那樣漫步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任雨點往身上砸。

是他!歐陽俊傑。

童羽裳一眼就認出,那是幾個月前曾在家裏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她心一動,不自覺地追隨他的身影。

這麼大的雨,他一個人要走到哪裏去呢?為什麼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響亮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從那綿延不絕的聲調就能聽出車主的焦躁與憤怒。

「你找死啊?!」一個貨車駕駛不耐煩,甚至不惜冒着暴雨拉下車窗痛斥。

童羽裳驚駭地瞪着那無視周遭一團混亂,逕自在車陣中穿梭的孤單身影。

他不想活了嗎?如此蒼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勢,只要駕駛人一個不小心,隨時會把他撞得支離破碎啊!

他瘋了嗎?!

心頭,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湧上,她顫抖地打開傘,不顧一切追過去。

「歐陽俊傑!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沒聽見,一逕往前走。

「歐陽俊傑、歐陽俊傑!」

他聽到了她焦慮的呼喚,停下步履,旋過身。

黑玉般的雙瞳,在茫茫暗夜裏,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風采,黯淡無光,明明是看着她,卻又像沒把她看進眼底。

她心一扯,移過傘柄,將他濕透的身子納入傘面的保護下。

「你瘋啦?怎麼一個人走在馬路上?你不想活了嗎?」她氣急敗壞。

他無神地看着她。「活着要幹麼?」

「什麼?」

「活着,要幹麼?」他再問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帶任何感情,彷彿來自遙遠時空的迴音。

童羽裳怔然無語。

這怎麼會是一個十三歲孩子所問的話?他不該這樣問的,甚至不該對生命有一絲絲懷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強悍地拖着他離開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還沒回過神,由着她帶領自己。

等到了她家樓下,她收起傘,將他拉進樓梯間,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閃過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開她,面容扭曲,像頭猛然被驚醒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質問:「你是誰?想做什麼?!」

她駭然,有一瞬間害怕得說下出話來,然後,她凝聚勇氣,強迫自己微笑。「歐陽俊傑,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這個名字,不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來了,臉部緊繃的線條鬆懈。「是你!」

「是我。」見他平靜下來,她鬆了口氣,注意到他眼角烏青,嘴唇也發腫,卻沒多問什麼,只是嫣然微笑。「瞧你淋得全身都濕了,一定很冷吧?快上樓來,我泡杯熱飲給你喝。」

他沒反應,瞪着她朝他伸過來的手。

「快上來啊!」柔荑牽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樓上走。進了家門,她先找出一條大浴巾給他。

「把頭髮跟身體都擦一擦。」她柔聲囑咐他,接着到廚房,泡了杯又熱又濃的可可。「哪,喝下去。」

歐陽俊傑怔怔地接過馬克杯,卻不動作。

「喝啊!」她催促。

他這才將熱飲送進唇緣,一口一口,若有所思地啜飲。

她則是趁他喝可可的時候,拿起浴巾,替他擦乾頭髮,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涼的雨滴。

「你在幹麼?」他難以置信地瞪她。

「幫你擦乾啊!」她很自然地回答。「等下你在這裏洗個熱水澡吧,不然一定會感冒。」

「不用你雞婆。」他忽地推開她的手,連帶推開她的關心。「我要走了。」

「歐陽俊傑!」她厲聲喊住他。

他不耐地回過頭。「怎樣?」

「不准你走!」她扯住他纖細的臂膀,明眸炯炯,閃着火光。「你當我家是什麼地方?你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嗎?既然來了,你就給我喝完熱可可,洗完熱水澡再走,我可不想看見你感冒。」

「我就算感冒了,又干你什麼事?」

「是不關我的事,可是我不希望。」

「哼。」

又來了!又是那種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橫眉豎目。「不准你老是這樣哼來哼去的!你才幾歲?不過是個國一小鬼,不要老是給我裝出這種少年老成的模樣!」她拍一下他的頭。

他愕然瞠眼。「你敢打我的頭?」

「我就打你的頭。」她恰巴巴地手插腰。「你不高興的話,就去跟我爸告狀啊!來,你給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麼?」

「幫你上藥。」她睨他一眼,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別亂動喔,弄疼了傷口我可不負責。」

她語氣粗率,手下的動作卻很溫柔,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傷口,吹氣、上藥,就連貼OK綳,也是很輕很輕的。

他僵坐着宛如一尊結凍的冰人,嘴唇抿著,有那麼一剎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頰上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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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也要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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