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很怕他也跟着失控,她搖搖那隻肌筋突起的剛健臂膀,儘管無法搖動半分。

然後,她叫喚他,低啞喚着他的名。

「……魯特,我必須寫報告,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有一疊例行性的書類還沒檢視完,現在機上又發生這種事,不寫報告不行,今晚要想在飯店好好休息時不可能了,你別讓我的報告字數繼續增加,我寫不完的……拜託,我真的會寫不完,你別這樣,我、我就算非寫報告不可,也不想把你寫進去啊!」略頓了頓,她吞咽口水,這一次不是垂涎他,而是提心弔膽,緊張得要命。

「還有,我不希望等一下飛機降落後,連你也要被當地航警帶走。你如果動手打人,被帶走、遭拘留,那、那跟着你的兩老、兩小怎麼辦嘛?他們是你負責的,不是嗎?人是你帶出來的,他們跟着你,你在哪裏,他們就在哪裏,你進拘留所,難道也要他們跟進去嗎?你要負責把人安全送回家啊!」

汗濕掌心下的鐵臂驀地一震,汪美晴感覺到了,心臟都要跳出喉嚨。

「你把他們帶出來,就一定要照顧好人家。魯特,我希望你沒事。希望你和其他人都好好的,沒事。」

他目光移向她,雖然仍面無表情,但臉龐線條已見軟化。

牽動唇瓣,她試着對他笑。

「魯特,拜託你……」拜託啊!

終於,他冰凍的眼神注進一些活氣,鼻翼翕動,臂膀緩緩放鬆了,但五根手指頭還是揪著對方的領口。

他闃黑瞳仁微淇,焦距對準她。

然而,就在汪美晴以為他即將放手的時候,他反倒把快要暈過去的菲烈先生重新抓緊。

「魯特?!」胃袋一沉,她心跳快停了。

萬幸啊萬幸,哈利路亞!阿彌陀佛!感謝阿拉真主!他並沒有動手!

他沒動手,只是臉對住臉,眼對住眼地沖着菲烈先生說了一段話。

長長的一大段,應該是因紐特語,要不然也是某種古老方言。

總之,汪美晴有聽沒有懂,只覺得他說話像在持咒,每個音都連在一起,語調平淡無波,聽進耳中卻覺無比神秘。

忽然間,那對老夫婦揚聲驚呼,瞪圓眼,很錯愕似的。

老婆婆甚至震驚得捧緊自己滿是皺紋的臉頰,眉頭深皺,好像魯特不應該說那些話似的。他們緊張地直呼他的名字,還急急說了好多話,但除了男人的名字外,其餘的汪美晴全都聽不懂。

……有、有這麼嚴重嗎?

「你跟他說了什麼?」她不禁問,再次搖搖根本絲毫不受撼動的男性臂膀。僅是抓着他而已,她的手指已經又酸又痛,像在硬邦邦的石頭上用力。

魯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話一結束,他很自動地鬆開掌握,眉宇之間顯得陰晦,很高深莫測。

「啊!」這一邊,汪美晴慘叫了聲。

她反射性舉出雙手,跨步,上半身靠過去,因為菲烈先生一得到自由,整個人竟然像斷線的傀儡娃娃,瞬間癱軟。

她想衝上去扶人,雖然那人是徹徹底底的「奧客」一枚,但他個性再怎樣爛,都還是GH的客人,她身為座艙長,怎能眼睜睜看着旅客在機上受傷而不救助?

只是對方比她重、比她壯,她哪有足夠力氣去撐?

瞬間的重量坍壓下來,猶如泰山壓頂,她兩隻瘦弱的膝蓋被壓得差點要跪地……好重!真、真要命啊!救命救命……咦?咦咦?有人幫她扛住!

肩上的重擔一松,沒時間吁氣,她眼角餘光很快地往旁邊瞟,及時出手幫她的那個男人,兩道濃眉壓得很低,他僅用單邊的寬厚肩膀就撐住菲烈先生大半重量,一隻大手則是從身後提住對方的褲腰帶。

魯特極為不悅地斜橫她一眼。

「謝……謝……謝謝……你……」唇舌僵硬,汪美晴有點忘記該怎麼說話。

這種「瞬間失語症」的症頭,自從當年她脫離菜鳥空服員的行列后就不曾再有過,今天卻複發了。

他不爽的目光很明顯是針對她,無言地罵她不自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嗎?是嗎?

唔……好啦!就算真的不自量力,就算會被壓成肉餅,她、她至少很認真、很盡責在工作啊!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真被壓到折腰,也是為五斗米折腰,他幹麼用那種責備的眼光掃射她?

咬咬唇,她有些無辜,忍不住又問:「你剛才到底說什麼了?」

又或者做出什麼?

她很疑惑。

對他那段神秘話語的內容感到疑惑。

對「奧客先生」突然醉到喪失意識感到疑惑。

對老夫婦毫無理由的驚恐表情也同樣深感疑惑。

哪知道,男人一聽到她的問話,臭臉更嚴峻,都快罩上一層寒霜了,眉峰深鎖,起了好幾道皺摺,下顎死死繃緊,兩隻眼睛立即調向別處,不想理她。

疑問歸疑問,但事有輕重緩急,汪美晴根本沒時間再去弄明白。

她正要請魯特幫她把人扶回座位時,一名機頭已接到消息跑出來支援,接受扛人。

緊接而來的就是忙碌、忙碌、忙碌。

飛機在三萬五千英尺高空,機上臨時出事,無論事情大小都必須慎重處理。

汪美晴不得不重新分配人力。

她請空服員們幫忙照顧老夫婦,安撫機艙內的旅客,幸好老夫婦沒受傷,只是驚嚇到了,而其他乘客雖然也有抱怨的聲音,但大多數人都能體諒。

她還必須儘快搞清楚事件起因,向機長報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也得持續留意「奧客先生」的狀態。

再看看手錶,機內第二次的餐飲服務該要開始準備了,但她手邊還有部分書類等待處理。

她忙得焦頭爛額,幾次想要跟魯特再說說話,都被其他小事件或空服員臨時打過來的報告岔開時機,她和他連個眼神也無法對上。

每次她看向他那邊的座位,他不是閉目就是把臉撇向窗外,不管是假睡或真睡、醒著或合睫,他眉目間的冷峻都給人很大的疏離感。

沒有人跟他說話。

老夫婦和小姐弟都沒再開口跟他交談。

可是她發現,他們會偷偷瞄他。小姐弟偷瞄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應該是察覺到他情緒不佳,所以才不敢跟他說話。老夫婦的偷瞄則帶着憂心,不知擔憂他什麼?

是怕他惹了事,會被航警帶走嗎?

他不會有事的。

雖然有衝突,但他始終沒有動手揍人,這樣就站得住腳,不會有事。

汪美晴想給老夫婦一抹安撫的笑,想讓他們安心,無奈來不及做。

「奧客先生」竟然選在這時候開始嘔吐!

他明明意識不清,卻嘔吐了,還差點被自己的嘔吐物堵住呼吸道。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上面的那張口狂吐過後,位在下半身的「口」,也默默地跟着「吐」了……

汪美晴永遠忘不掉自己升為座艙長后的第一趟飛行。

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畢竟過程實在太慘烈,比希區考克的恐怖電影還要驚悚,比日本意識流的鬼片還要嚇人,每次憶起,她寒毛豎立,雞皮疙瘩就會爬滿全身,不斷反胃。

她忘記自己最後是怎麼撐過去的。

根據與她一起飛的同事們的事後口述,她似乎處理得相當不錯,鎮定沉穩,不慌不亂。其實,她很慌的,偷偷嚇出一背冷汗,只是沒人察覺。

她想,她還滿會裝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她汪美晴很適合用來穩定軍心。

她的慌急只在內心翻騰躁動,不容易外顯。

她的這一趟飛行沒辦法按計劃順利飛抵目的地,甚至被迫用機內廣播做了「DoctorCall」,在乘客中尋找醫生。雖然後來有找到一位醫護人員,不過為了安全起見,老機長馬切羅最後還是選擇中途迫降。

他們降落到最近的一個機場,放「奧客先生」下來緊急就醫,也讓瀰漫恐怖「濁氣」的機艙好好通一下風……

【第三章】

她來了。

去找她,醒醒啊……

魯特醒來時,映入眼中的是白白、灰灰、黃黃的天幕,很像泛黃舊照片的顏色,但一點兒也不渾沌,反而清透無比。

他曾經看過一種石頭,中文稱它叫做「玉」,他看到的那一塊玉石是灰黃色的,顏色明明不好,但清透度相當完美,他眼前的這幕天色讓他想起那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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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你懂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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