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這一個夜,是惟一老闆與阿精共同寢睡的夜。阿精做夢都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夜。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內是她晶瑩的肌膚,他的指尖如鑽石的邊沿,尖削、敏感、名貴地劃過她的身體,每一厘米的觸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難忘。

她合上眼,用身體感應這長久等待后的豐收,她雙手緊抱着的,溶化在汗與溫熱之間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飢餓的痛楚,忘掉了不被愛的痛楚,忘掉了流離很盪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從這一刻開始,懷抱之內,就只有幸福。

從今,第8號當鋪,會不會成為一間幸福的當鋪?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燈閃閃亮,而她就笑起來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擁在懷內,驚喜得令人迷惘。

她訪問身邊人:「告訴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臉龐上,輕輕摩擦著,他說:「不要怪責我,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仿如隔世之後,有這麼一次,令我知道,我終於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離開人間踏進當鋪之後,生活方式雖截然不同,但心靈的連繫,從未脫離過舊的所有。痛楚、不滿足、創傷、怨恨……全部無一缺失地從舊的身份帶過來。

是在這一夜,才重獲一個新生命,什麼,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進渣房間,當阿精醒來時,眼睛張開來一看,便看見老闆坐在床邊看着她,老闆的臉上有溫柔的笑容。他對她說:「來,吃早餐。」

從托盆上,他為她捧來早餐,讓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個逐個銀盤打開來,先看見煎蛋與煙肉,於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煙肉放進口中,然後看見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來是大蝦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許。

接着是一個小銀盤,蓋在醬油碟之上。「是什麼?」她問。

然後,她打開來了,醬油碟上不是任何調味料,而是鑽石指環,她拿到眼前,方形鑽石鑲嵌在白金指環之上,她只拿着數秒,手便抖震了。

「老闆……」

老闆抱住她:「以後叫老公好不好?」

無可選擇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壞的你!」

老闆笑:「那麼你是不答應?」

「不,」她反應極大:「你不準反悔才真!」

老闆替她戴上指環,看了看,便又說:「都是不可以。」

「什麼不可以?」她好緊張。

「你的眼淚比這顆鑽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顆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淚比鑽石更霸道。」老闆告訴她。

「曄!」她張大口,又哭又叫。

「我們今天就結婚。」老闆說。

本來阿精可以立刻答應,但她想起了X.於是她反提議:「我們明天才結婚!」

「為什麼?」

「今天我要回去那個我離開了的地方,當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顧我,我要回去說再見。」

老闆點下頭。「這一次,速去速回。」

於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闆的求婚指環,以輕快的步伐跑出當鋪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際遇中,她從未如此輕鬆快樂過。

就在阿精離去之後,老闆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顧自在微笑。他想像一個只得他們二人的婚禮,騎一匹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紗會隨風在空中飛揚,馬的速度會給阿精白色的一身帶來迷夢一樣的影,單單想家,已知道美麗。

「我勸你,還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後傳來這樣一句話,以及這樣一把聲音。

老闆不用回頭,也聽得出這聲音屬誰——永永遠遠,不能不能忘掉。

這是他的兒子,韓磊的聲音。

「你沒有盡你的責任。」這聲音再說。

老闆轉身,望到聲音的來源,房門之前,站着四歲的小韓磊,觸目驚心。

老闆望着她,說:「你又再來了。」

韓磊那孩童的聲音在說:「你犯了這樣重的規條,我怎可能不回來?」

老闆的眼睛悲傷起來,他知道了嚴重性。

阿精在一條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幾,她便看見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過去,氣喘喘的,卻不忘興奮地伸出手來:「你看!」

X便看到,她那閃耀的鑽石指環。

阿精一口氣地告訴他:「原來他要的一直是我!原來他一直虎視眈眈著孫卓的愛情!我一直猜錯了他!現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們的大日子!」

說過後,她飛身擁抱X.X卻沒有反應。

阿精搖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興!」

X的眼神充滿憐憫,他說:「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當物?」

「你知道些什麼?」阿精向後退了一步。

X說:「他正要面對懲罰。」

阿精心頭的快樂一掃而空,她捂住嘴:「他會怎樣?」

X說:「他的下場凄涼。」

「不!」阿精掉頭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轉過臉來,然後X就這樣說:「但我們可以救你。」

說罷,高速公路四周的景緻全然變化,公路的盡頭彎曲伸展向天,兩旁的黃色泥地也朝天彎曲上來,於是,天與地便連接了,站在當中的阿精與X,就像置身水晶球內一樣。

當天與地之間再沒剩下隙縫之時,天地便變色,變成羽毛四散一樣的純白色,天地間,只有這一種顏色,以及,這一種柔軟。

驀地,純白色的水晶球內,天使降臨,他們手抱豎琴、笛子、叮鈴,飛旋在阿精的頭上演奏翻滾,安撫着她身上所有的血與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淚,合上眼,陶醉在一種飄離的福樂之中,身體左右搖晃,融合在完全的和諧內。

聲音輕輕飄進來:「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着這溫柔的包圍。

聲音繼續說:「這世界內,你不再困擾不再憂愁,不再苦悶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罪,我們為你贖走。」

她的臉上有了微笑,她的臉仰得高高。

「我們永遠愛你,我們給你永恆的幸福,我們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聽到這個字,隨即在心中「啊」了一聲。天堂,啊,天堂,終於來臨了,這兒就是恆久的快樂,無愁無憂,永遠享受福樂的天堂……

但,且慢——她張開眼來,天堂內,老闆不在。

意識,就這樣在一秒內集中起來。

她看見X,便對他說:「但老闆不在。」

X說實話:「老闆有老闆的命運。你救不了他。但我們願意救贖你,你與我們一起,你所得的福樂,是無窮盡的。」

阿精剎那間迷惘起來,救贖、福樂無盡……

X再說:「老闆只會灰飛煙滅。」

忽爾,阿精的腦筋也就再清晰一點,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環。

於是,她抬起頭來,回話:「那麼,我陪他一起煙滅。」

她轉身便要跑。

X卻從后圍抱她:「阿精,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我這一次救不到你,以後我也不能夠!你聽我說,只有我們可以還你一個雪白的靈魂!」

阿精在他的圍抱中掙扎,剎那間,她便有些微軟化。

X說:「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來,起碼你們當中,有一個會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淚來,她的心好軟,她已軟弱無力。

X說:「我們給你天堂。」

韓磊對老闆說:「所有客人的典當物都是屬於我所有,你盜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闆懇求:「就請你體恤我為你的效力。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得到幸福。」

韓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繼而冷笑:「我從沒答應你幸福!你有什麼資格與我討論幸福!」

老闆還是不放棄,他對韓磊說:「只要我能與她結合,將來的當鋪,成績一定斐然!」

韓磊沉默了一秒,繼而說:「你以為你是誰?」

老闆屏住呼吸。

韓磊說:「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闆哀傷了,他已預知自己的結局。

韓磊是這一句:「你要什麼愛情?你一早已典當給我。」

老闆痛心地垂下頭,他怎會不明白這遊戲規則。當他的客人無權力贖回典當物之時,他又怎會例外。

阿精的眼淚一串一串地落下。

X說:「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應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緒。

X再說:「我們給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從他的臉孔中,她找尋一個決定。天堂,天堂,這個人說,給她一個天堂。

X有悲慟憐憫和善的眼睛……

忽爾,靈光一閃,她知道了她該怎樣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她說:「這兒不是我的天堂。」

她說下去:「老闆才是我的天堂。」

說過後,這一回,她真的轉身便走,而X,也沒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麼留?她都否認了他所為她準備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終目的,每人皆是尋找一個天堂,阿精尋找到的,就是老闆的懷抱。

漫長歲月中的迷失、彷徨、無焦點,此刻,因為確定了一個歸宿,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煙消雲散。

X熏陶了她數十年,為她闡析幸福,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敵不過,她心中愛念一動。

別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縱然,這天堂沒有永恆、沒有福樂、沒有光環。

老闆抬起頭來,他作了最後一個要求,他說:「請給我一天。」

韓磊問:「你向我懇求一天?」

「我別無他求。」

韓磊說:「我好不好答應你?」

老闆表情沉着,他說:「這些年來,我沒向你請求過什麼。」

韓磊伸了伸懶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闆,然後,他開始說話:「你在我面前,是無權力的,姑勿論你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擺佈的靈魂,我既不答應你安祥喜樂,也不會為你遵守承諾,我只記過不記功,不會獎賞你只會懲罰你。現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為什麼我要答應你?」

老闆泄氣了,他疲憊地笑了笑,這樣說:「是的,你無需答應我些什麼,你是我的兒子,你對我沒承諾,從來,只是我對你有承諾。」

韓磊忽然興奮起來,他像一般小孩那樣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說:「父親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歡極了剛才老闆的說話,他喜歡人類那種父與子的遊戲,他假扮成他的兒子,用兒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難得他又認同這個身份,這使頑皮而邪惡的他有一剎那的滿足。他高興啊。

說罷,他嘩嘩叫地爬上窗框,縱身一躍,飛跌窗外。

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於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闆要求多天,因為,明天是他答應阿精結婚的日子。

沒多久后,阿精回來了,她氣喘喘地跑回當鋪,看見老闆,便飛撲進他的懷內。「你還在!」她一邊叫一邊哭。

他擁抱她,撫摸她的頭髮,他說:「是的,我還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說:「那無問題啊,那麼,我也活多一天。」她說完便笑,而他,看見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與她之間的空間就是這麼簡單,相愛的人,他笑時,她也笑,互相擁有,互相傳遞幸福,安心安詳。這就是戀人的空間。

「我們去巴黎買婚紗禮服!」阿精提議,老闆也同意,於是,兩人手牽手離開了當鋪。

到達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選了婚紗,老闆亦挑選了一套禮服,然後,他們又再手牽手,走到餐廳吃魚子醬、鵝肝、海鮮、香檳。入黑之前,他們走回當鋪,一直的笑着,所有表情與行徑都輕鬆安然。

在當鋪內,他們換上結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紗裙,發上插了數朵紫色與白色的小野花,老闆則穿起了黑色禮服,兩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對方戴上指環,然後靜默不語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閃耀。

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什麼心事一定要講,靜靜的,幸福就由擁抱的肌膚中傳送給對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無盡,需要的不外是這一刻,也不外是對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張開眼來,見着對方的臉,他們會微笑,他們會把對方抱得再緊一點,每見一眼都是讚賞,沒有人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秒。

從來,時光只賺太多,時光是廢塵。此刻,每一秒都是貴寶。交替的臂彎不會再放鬆來,臂變里內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開。

然後,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來還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為熱力,在呻吟中睜開眼睛,她看見,自己的婚紗著了火,而老闆,亦從剛剛張開了的雙眼內看見,那耀武揚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紗,於是,他張開雙臂,做了一個「來吧」的動作,那樣,她便跌進他的懷中。不久之後,她的火焰便燃燒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們二人漸成了火球。他擁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燒了他。

他把她的臉緊貼着他的,兩雙眼睛望到藍天之上。他問:「好不好?」她說:「好好。」

火球燒壞了肉身,但兩雙眼睛依然溢滿幸福。因為有愛,何懼毀滅?這是再邪惡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會知道,這兩個人,其實已超越了他。

大廳中、廚房中、馬房中、書房中……當鋪內的不同角落,依樣有下人在打掃、整理,維持這間當鋪,他們都嗅到那火燒的氣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煙由窗口一團團冒出來。但無人理會無人驚訝無人傷心。

不消半天,就會燒得無骨無肉,只剩下灰燼,那一間房間,將會重新打理。

當一切都只餘下灰燼時,只需用掃把一掃,灰燼便能清理得到。

他們會趕快重新佈置妥當燒焦了的一部分,然後,等待新的當鋪主人來上任。

或許下午就來了,或許要下個月,或許,下一個世紀也說不定。

這裏只有典當物才會久留,其他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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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號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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