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五）
那懲罰的火焰愈燃愈烈，令顧惜朝崩潰，令他發狂，令他絕望！他的心是那麼寒冷得戰慄，僵硬地渴望溫暖，而他的肉ti卻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
他的眼前浮現了幻象。
他看見毀諾城裏燃著衝天的大火，上千的女孩子浸在血河裏，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
他看見神威鏢局的老老少少數百人橫屍院內，躺在血泊中。
他看見連雲寨的幾個年輕的兵士倒在帳里，咽喉是一道赫然的血痕。
他看見黃金鱗臉上凝固的笑容，胸口深深插著神哭小斧。
他看見亂虎的心臟被捅出一個清晰的劍孔，死不瞑目。
那些死去的人，成千上萬的，擺着他們死時猙獰的姿態，成群結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他移動。
是你殺死了我們……
顧惜朝瞳孔放大，心膽欲裂！
是你殺死了我們……
顧惜朝毛骨悚然，倉皇而逃！
面前是高聳入雲的陡崖，身後是滿山遍野的索命冤魂！
是我殺死了他們！是我，親手，殺死了他們！
「呃啊——」
顧惜朝終於失聲嚎叫起來，撕心裂肺！
胸間的火山轟然爆發，疼痛如火燙的岩漿迸涌，泛濫決堤！
他疼，他太疼，他疼得發瘋！
他五指成鈎，暴虐地撕扯自己的胸膛，指甲深深鑲入肉里，刮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深深血槽！
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剖開，讓那滾燙的岩漿涌瀉出來！
「惜朝！別這樣！」戚少商沙啞吼著，雙手震顫地把顧惜朝血淋淋的指尖從胸間拔出，威嚴的聲音里竟顯了幾分哀求。
「我殺了那麼多人！我是孽障！我不得好死！」顧惜朝此時頭腦已被燒得混亂，迷糊地大聲喊著，沾滿血的手狂亂掙扎，又要去撕剝皮肉！
「惜朝，那不是你的錯！那都不是你的錯！」戚少商強硬地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將他仰天按在榻上，抑制他的掙扎扭動，大喊道：「那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七年前不賣掉你，你就不會被九幽調教，就不會被指使去殺人，就不會釀成這一切的慘劇！所有的罪魁禍首，都是我！我才是孽障！我才該不得好死！」
兩顆晶瑩液體從戚少商眼眶湧出，打落在顧惜朝臉上，很燙。
那溫熱的淚泉浸潤了顧惜朝乾裂僵冷的感官，讓他的意識稍稍明晰。
「只有你對我好。」顧惜朝渙散的瞳仁盯着戚少商的淚眼，露出一個痛苦與歡樂交織的扭曲笑容。他忽然更大聲地笑起來，蒼涼悲壯如獨狼嗥叫！他酣暢淋漓地大笑，以一種空前驕傲自豪的語調，仰頭向天，吶喊——
「只有戚少商對我好！」
彷彿要讓上天聽見！彷彿要讓這世上的萬物蒼生都聽見！
只有戚少商對顧惜朝好！
這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這怎能不令他滿懷自豪？
回聲久久響徹山間，裊裊不絕。梅樹上的積雪，飄飄自枝頭灑落。
整個山林，為之震顫。
焚身的烈火似乎被他這不羈的反抗所激怒，熾烈狂燃，要把他燒焦！要讓他炸裂！要將他噬為死灰！
他的笑聲不知不覺變成了凄厲的嘶叫，那張混合了疼痛與歡愉的慘白的臉，詭秘可怖，如十八層地獄里遭受酷刑的厲鬼。大顆大顆的淚珠肆無忌憚地溢出雙眼，與臉上汗珠交融淌下。
他本想用無所畏懼的笑來居高臨下地向火神炫耀他的孤傲不馴，但他因劇痛而釀成的苦淚，勢不可擋地傾瀉如瀑，懦弱的肉ti出賣了他桀驁的靈魂！
「啊——呃啊——」
雖然整個身體都已被戚少商努力壓住，但他還是像一條被扔進沸油里的活魚一樣，掙扎，抽@搐，扭動，痙luan，翻騰！
見他疼得發狂，戚少商的心也快疼瘋了，眼睜睜看着他受折磨，卻無能為力，那種感覺，是心在活活泣血的痛！
戚少商怕顧惜朝疼痛掙扎時會自殘，於是想封他穴道不讓他亂動。哪知無論怎樣用力，顧惜朝都沒有絲毫反應，周身的穴道似乎都無懈可擊了。
是那刻骨鑽心的痛火，燒毀了他的經脈，導致他所有感官徹底紊亂！
汗，血，淚，三種液體匯聚，要把顧惜朝溺死在這片絕望的死海里！求生的願望那麼迫切，使顧惜朝竭盡全力凝聚內力，去抵抗洪水般肆虐的痛覺！
而羸弱的反抗無濟於事，反倒增添了火神淋漓的折辱！
你罪孽累累，有什麼資格拒絕神靈的懲罰？
誠心懺悔，甘受責罰，或許神會饒恕你！而你執迷不悟的負隅頑抗，換來的，只會是——
折磨！踐踏！蹂躪！摧殘！
和最終的毀滅！
當將千萬人斬殺於劍下時，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嗎？
自己種下的苦果，終究有一天要自己嘗！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啊！啊——」
顧惜朝越用內力抵抗，那痛就越熾烈，火上澆油，熊熊燃燒！
戚少商不得不傾盡全力壓住顧惜朝扭曲痙luan的身體，雙手與他的手十指jiao纏，死死將他按在榻上，痛心疾首地喊——
「惜朝，不要與它抗衡！去迎合它！去迎合它！」
去啊！去迎合它！反抗是徒勞的！低下你一貫高昂的頭顱吧，跪在火神法杖下虔誠懺悔吧，懇求它賜一條救贖之路吧！
這對你來說並不是恥辱！因為你確實犯了過錯，造了罪孽，理應承受這樣嚴厲的責罰！
你知道嗎？那些被你殺死的善良的人們，他們的親人，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就是這般肝腸寸斷！現在，所有被你傷害過的無辜的人們遭受的苦難，都要由你嘗遍！
本不為妖，為何造孽？本是天山上純凈無瑕的雪蓮，為何偏偏要沾染凡塵的xue腥？你骨子裏是善良，可為何執意要大肆作惡，屠戮生靈？
就因為你本質善，卻又作惡，所以你的過錯比真正妖魔深重得多！你罪無可赦，神靈不能饒恕，以致對你的懲處比對純妖嚴厲百倍！
「殺了我吧！」顧惜朝弓起身子，咬破的嘴邊是大片鮮血，對戚少商聲嘶力竭地哀求：「我受不了了！！！」
我認輸還不行嗎？我不活了還不行嗎？快讓這痛結束吧！讓我死吧！
他撕心裂肺的凄厲嚎叫捅進戚少商的耳鼓，振聾發聵！戚少商連連搖頭，淚流滿面地拒絕顧惜朝一遍遍崩潰的哀求。
「惜朝，堅強些！挺住！挺住！」他大聲鼓勵少年堅強，而他自己都已淚如雨下！
這疼痛，燒在顧惜朝身上，卻烙在戚少商心上，同時折磨著兩個人！
戚少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瀕死的生命，只得憑着靈魂的衝動，狂亂地吻他。灼熱深情又痛楚的吻，紛亂癲狂地從顧惜朝的額頭輾轉到頸窩，一寸寸溫柔憐愛的慰藉。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辜負了你，是我害了你。
如果時光可以逆轉，歲月可以回頭，年華可以倒流，七年前的那個春寒雪夜，我死也不會再拋棄你。我甘願平庸凡俗，我甘願碌碌無為地虛度一生。我只要和你住在這荒山的小木屋裏，一輩子在一起，平凡地幸福。
富貴榮華能幾時。一切名譽、利益、財富、地位、權力，虛緲如浮雲，只是曇花一現。榮華謝后威臨天下又如何？登上九重寶塔，也只見山川滿目，淚沾襟。煙花繁艷，流星颯沓，而你已不在我身邊。
一切成空而已。
我害了你，也害了那些被你錯殺了的人們。
我造孽，我犯罪，我該死！
上天！為什麼你不懲罰有罪的我，而懲罰無辜的他？！
上天！他救過的人比殺過的人多出萬倍，難道還不足以贖罪嗎？！
上天！我甘願替他受這火刑，求你放過他吧！
戚少商茫然地仰頭向天。破陋的屋頂，看得見浩瀚的夜空。
天空，潑灑濃墨，幽暗，深不可測。點點雪花，如冰藍色的夏夜流螢，團團舞動，閃閃爍爍。
這本是一個靜謐安詳的冬季雪夜。
朦朧中，隱約能聽到山下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漫天音雲，夾着飄灑的瑩雪，擁抱了整個世界。
山下喧囂鼎沸，匯成歡樂的海洋。
今夜，是除夕啊。
戚少商模模糊糊地這樣想着時，耳邊的爆竹聲和煙花綻放的鳴響逐漸被顧惜朝凄厲的嘶叫所取代。他低頭，看見身下的這個少年瞳孔破碎，眼球凸起，面如死灰，滿頭冷汗。滿臉熱淚，滿嘴鮮血，形同厲鬼，猙獰可怖。
怎麼會這樣。
我明明記得，七年前的除夕夜，就在這個時刻，你正依偎在我懷裏，指著夜空中華麗的煙花，笑着，蹦跳着，拍着手。
經歷了一場七年的噩夢，當我再一次醒來時，依然是焰花爛漫的除夕夜，可眼前，卻是奄奄一息的你。不再歡笑，不在蹦跳，不在富有生機。甚至不再有昔日的美麗，只剩一張扭曲的面孔。
但這一次，我真的不會再離開你了。
不管是生是死，也不論你的皮囊被火神摧殘成了什麼樣子，我都會緊緊抓住你的手，再也不放開。
「啊——」
顧惜朝的聲音已經沙啞。
戚少商的淚洶湧而下，一仰頭，向著黑色夜空，狂叫道——
「老天爺！你睜開眼看一看，他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啊！！！」
鳳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點迸飛。
凰扇火星，
一縷縷的香煙上騰。
鳳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煙彌散，
山上的火光彌滿。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鳳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們的死期已近了①！
雪花從屋頂裂隙漏進，飄落在戚少商澎湃了熱淚的雙眼中。刺骨的寒冰令他清醒。
他想起了當初老者告誡他的話。
「惜朝，你等等，我現在就為你止疼！」戚少商狂喜地喊著，一下子抽出腰間攜帶的匕首，迅速拉過顧惜朝的手，割開他的手腕。
血沒有迸涌。黑紅色的、極為黏稠的血漿，從腕上緩慢滲出。
碧惑已融入了顧惜朝全身經脈，固結了他的血液。
這樣緩慢的流速根本無濟於事，戚少商俯xia身來，用嘴去為顧惜朝吸出毒血，吸一口吐一口，待吸出十幾口后，才吸到新鮮血液，快速地流出。
接着戚少商便去扒開顧惜朝的上衣。此時顧惜朝已掙扎地疲軟不堪，雖疼痛不減，但無力再翻滾，於是戚少商很快扒開了他的前襟，他壓抑起伏的喘息的胸膛便袒露出來。
戚少商用匕首劃開顧惜朝的心口，黑色的血溢出。
極為迅速地，戚少商扯開了自己的上衣，衣袍盡數褪下，露出堅實的胸背。
正欲拿匕首割開自己心口，顧惜朝卻一把抓住他執刀的右手，搖頭惶恐道：「稍有差池，你就會死！」
「可如果不這樣，你就會活活疼死！」戚少商掙開他的手，一刀割開了自己心口。
鮮血噴涌。滾燙血液混著陽剛之氣瘋狂地向外流淌。
戚少商一俯身，將胸膛壓在顧惜朝胸膛上，讓兩個人心口的傷處緊緊貼合。鮮活的血，湧入顧惜朝體內，驅逐碧惑毒血。
顧惜朝感覺整個心臟都溫暖起來了，飽man欲漲。
手腕處，毒血在潺潺流走；心口處鮮血在汩汩湧入。
那痛楚不再像先前那樣火辣熾烈，變成了一種窒息的鈍痛，像泡在水裏，被烈火蒸煮。
疼痛並沒有分毫的削減。
「啊……」顧惜朝壓抑地呻yin，大口喘息，想挪動身體。
「別動，別亂動。」戚少商連忙用力壓住他，摩挲他的捲髮，關懷問道：「還疼嗎？有沒有輕一些？」
面對戚少商滿懷希望的眼睛，顧惜朝怎麼忍心說還疼？只得拼儘力氣擠出一個笑容，略點了點頭，撒謊道：「輕……多了……」
下一刻，戚少商眼中的欣喜讓顧惜朝有強烈的負罪感，於是咬緊牙關隱忍痛叫，作出不疼的樣子。牙齒幾乎被咬碎，眉頭也控制不住地緊皺着，額頭豆大的汗珠又多又密，啪啪打在枕上，洇了一片。
戚少商隨即便明白他在說謊。見他忍得辛苦，戚少商心疼道：「惜朝，疼就叫出來，會好受一些。」
「我不疼！」顧惜朝大喊，臉色煞白地笑：「一點都不疼……」
顧惜朝雙臂抽@搐，激烈地回應戚少商的擁抱。彷彿這樣能減輕些痛楚。
兩個人就這樣不顧一切地彼此擁抱，胸膛緊貼，沒有一絲縫隙。
顧惜朝的雙手觸摸到戚少商的luo背，忽然摸到他脊背上佈滿一道道極粗的血痂，那觸感像是新傷，沒有痊癒。顧惜朝心中一驚，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疼痛，關切道：「你背上怎麼有這麼多傷？」
「諸葛先生惱我擅闖六扇門，」戚少商無所謂一笑，「罰了我一百軍棍。」
顧惜朝的手驀然一僵，頓在了戚少商背上。他寒聲問：「求涅槃的時候？」
「是啊。」戚少商不明就裏地答道。
毫無預兆地，一記耳光猛然甩過來，啪的一聲落在他臉上！顧惜朝雖渾身無力，但這一巴掌卻仍強勁有力，十分疼痛。
戚少商絕沒料想到顧惜朝會發火，毫無防備，這一掌結結實實打來，把他打懵了，不由得捂着火辣辣的臉莫名其妙地看着顧惜朝。
「戚少商！誰叫你去六扇門了？！誰叫你去低三下四地求那群人賜葯了？！我顧惜朝死了活該，不關你的事！我才不稀罕你同情！不稀罕你可憐！不稀罕你救！」
顧惜朝怒不可遏的吼叫掩蓋了痛叫！他就知道，諸葛神侯不會那麼輕易地把涅槃拱手讓人！現在他足以想像出來戚少商求葯時受了多少艱難屈辱！
他心疼戚少商受辱，又恨戚少商為了他而自取其辱！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你為什麼要為我犧牲這麼多？！我不配！我不配！」顧惜朝雙目涌淚，激憤喊道，「你那天到底受了多少折辱？！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不止有軍棍，你還給諸葛神侯下跪了，是吧？！」
顧惜朝的確很了解戚少商，猜想的分毫不差。戚少商怕他發火會傷了身體，便解釋道：「諸葛先生年過半百，我身為晚輩，跪他不算恥辱。」
「世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你為什麼跪？！你憑什麼跪？！」顧惜朝固執叫道：「你堂堂一個大俠，年輕功卓，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為了救我這個魚池子的餘孽，跑到朝廷六扇門那兒去，卑躬屈膝低聲下氣地去討顆救命的仙丹！還挨了軍棍，受此奇恥大辱！戚少商，你的尊嚴哪兒去了？！」
顧惜朝一想到戚少商為了他而受折辱，就抑不住心中內疚與難過，痛哭流涕！
你的自尊呢？你的顏面呢？毀了！統統被我毀了！我拿什麼償還？我成了千古罪人！
為什麼要傾盡所有來愛我啊？你這個傻瓜！
顧惜朝掙扎，反抗，想推開戚少商。
但他們此時心口還在交接血液，不能移位。
於是戚少商只得全身罩住顧惜朝，狠狠下壓，令他動彈不得。
「呃啊……」
被他壓痛，顧惜朝慘叫。
耳邊，驀然傳來戚少商溫柔落寞的聲音——
「惜朝，你的生命比我的尊嚴更重要。」
尊嚴敗落，日後還可以贏回。而生命一旦死亡，就再也無法復活。
除了生命，任何事物都有重來的機會。
唯獨生命，失去了，就再沒有第二次的可能。
顧惜朝怔怔呆看了他片刻，忽然痛快淋漓地大笑起來，悲愴蒼涼中掩不住振奮激昂！
「戚少商，今生有幸能與你相遇相知一場，我顧惜朝死而無憾！」
匆匆生命中能出現這樣一個你，就是上蒼對我的眷顧！就足以讓我欣喜若狂，幸福滿足！一生得一不離不棄的親人，已實屬不易，而又得一知己，便足矣！值了！這輩子值了！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死神，你來吧，我不再怕你！我身邊有愛我的親人！我身邊有懂我的知己！我的心前所未有得光明溫暖，不再恐懼！來吧,死神，來吧！
顧惜朝笑得那樣純粹，又哭得那樣徹底。世上最極致的快樂與最沉重的痛苦似乎都匯聚在他心裏。
他將幸福的笑容洋溢！他將感動的淚水揮灑！十四年來jin錮著自己的感情，終於在這一刻，敞開了心扉！
顧惜朝爽朗地笑，酣暢地哭，努力摟着戚少商的脖子，虔誠敬仰地吻他，如同在吻一尊高貴的神像。
啊，親人！我的親人！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五百年來的眼淚傾瀉如瀑。
五百年來的眼淚淋漓如燭。
流不盡的眼淚，
洗不凈的污濁，
澆不熄的情炎，
盪不去的羞辱，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兒安宿？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見燈台，
后不見海岸，
帆已破，
檣已斷，
楫已飄流，
柁已腐爛，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喚，
怒了的海濤還是在海中泛濫。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好像這黑夜裏的酣夢。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來得如飄風，
去得如輕煙。
來如風，
去如煙，
眠在後，
睡在前，
我們只是這睡眠當中
一剎那的風煙①。
這熱烈的親吻點燃了沉澱七年的愛火，令人難以自持。
戚少商激越的情感混亂了，再一次用手插入顧惜朝指縫，扣住他的十指，將他牢牢縛在床榻上，恣意地吻他。吻干他雙眼裏充盈的咸澀熱淚，吻去他唇角沾染的甜腥鮮血。
顧惜朝迎合地側過頭去，袒露出頸窩任由戚少商親吻。火燙的嘴唇烙在冰冷的頸間，痛楚和快意，兩個人均不jin顫抖。
火刑帶來的疼痛已徹底被歡愉所湮滅。
「啊……」
頸間的吻，那麼深，那麼燙，那麼久，令顧惜朝抵受不住，發出呻yin。但他又是那麼快樂，迷離如螢火的目光穿過屋頂的裂隙，望向浩瀚的夜空。他向著深邃的天空，發自內心地笑。
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已得到了世上最寶貴的珍奇，即使下一刻我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我也沒有遺憾。
上天，謝謝你，謝謝你把他遣到我身邊，讓他陪我度過了一段絢爛璀璨的日子，在這匆匆的亂世里，在這懵懂的年歲里。
我這短暫的浮生，沒有見過春天。夏時的酷暑，秋日的蕭瑟，冬季的嚴寒，我都經受過，唯獨少了春。但他在我生命中出現的那一刻，我彷彿感受到柔和的輕風拂過我的心田，陽春三月般溫暖。
我猜想，春日的陽光，就像他的笑容一樣和煦吧。
今天，是除夕了。那麼漫長的冬季，終於要走了。白晝會變長，冰河會融化，和暖的微風會吹起。
啊，春天，生命中第一個春天。
可我不會再看到了。
這個光明的世界已容不下一縷黑暗。
上天，請讓我帶上那些珍貴的記憶，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
從明天朝陽噴薄出萬丈金光的那一刻起，請讓每一個活着的生命，幸福。
心口的血，終究失控地迸涌，飛速地流淌起來！
生命的沙漏不顧一切地向死亡狂奔而去！
天誅地滅！
「戚少商，停下！」顧惜朝面無人色驚叫道：「你會死！你會死啊！！！」邊叫喊邊狂亂掙扎。
戚少商已失血過多，喪失力氣，壓不住顧惜朝。吃力地摁著顧惜朝的雙臂，見還是按不住他，便橫下心低頭一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頸，迫使他重新躺下！
「呃啊——」顧惜朝失聲慘叫，殷紅的血從他頸間，從戚少商齒縫與shuang唇間淌出。
像幼鹿被獵豹咬斷咽喉。
戚少商抬起頭來，嘴邊滿沾了顧惜朝的血。他面色蒼白地斥責道：「瘋子，不要動！血萬一倒流，你就會有危險！」
但不幸，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發生了。
那混著碧惑毒液與涅槃靈藥的血，一下子像火山爆發一般衝出顧惜朝的心口，猛地倒灌進戚少商體內！
碧惑反噬！涅槃狂燃！
完了！一切都完了！
顧惜朝頭腦中「轟」的一聲天崩地裂的炸響，萬念俱灰！鋪天蓋地掀來的絕望令他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令他僵硬成呼吸著的死屍！
他支離破碎的目光投在戚少商臉上。
戚少商緊縮濃眉，表情痛苦異常，想必他也感受到了烈火焚身的疼痛。
顧惜朝又放聲大笑起來，肆無忌憚！
末日到了！我們都完了！我們想活都沒有機會了！
神會把我們兩個一同活活燒死在涅槃的火海里！
你為什麼放着好好的性命不要，偏偏來這裏做我的陪葬？！
這就是你所謂的仁義？這就是你所謂的博愛？
為什麼大俠總是這般迂腐，總墨守着這些不知所云的俠義？！
你只知道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生命也只有一次？！
我不值得你白白送了性命！！！
fang盪大笑漸變成了嚎啕痛哭，顧惜朝抱着戚少商痛得抽@搐的軀體，攥緊拳頭狠捶在戚少商chiluo的背上，大哭着罵道——
「你這個，大傻瓜！！！」
流不盡的眼淚！洗不盡的污濁！澆不熄的情炎！盪不去的羞辱！
啊啊！
有甚麽意思？
有甚麽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煩惱，寂寥，衰敗，
環繞着我們活動着的死屍，
貫串着我們活動着的死屍！
啊啊！
我們曾經的新鮮那兒去了？
我們曾經的甘美那兒去了？
我們曾經的光華那兒去了？
我們曾經的歡愛那兒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們也要去了，
你們也要去了①！
悲哀啊！悲涼啊！悲愴啊！
顧惜朝的拳頭終究不忍地鬆開，在戚少商寬大起伏的背上歉疚地撫mo，擁緊他。
「嗚嗚——嗚——」
他哭得很兇，眼淚已將整個枕頭浸透。
戚少商全身都被涅槃燒得疼痛難忍，見顧惜朝絕望哭泣，心中更痛，不經意間，兩行淚水便滑過他一貫堅毅的臉，滴在枕間。他狠狠抹一下眼睛擦去那淚，忍痛擠出個明媚的微笑，安慰似的拍打顧惜朝滿是淚痕的臉，斷斷續續地說：「惜朝，別哭，別哭……」
「難道我死之前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嗎？！憑什麼要我堅強？！憑什麼我不能哭？！我也是人！我有心！我會傷心！我偽裝堅強了整整七年，已經受夠了！」顧惜朝聲嘶力竭道。
他天性聰慧敏感，卻硬是被歲月折磨得麻木不仁。他心中僅存的一株菩提被戚少商的愛泉浸潤蘇醒,逐漸飽man，可就在他懂得感情，懂得傷心時，戚少商卻不讓他將胸間的苦海宣洩！
我戴着那個沉重冰冷的堅強面具，一戴就戴了七個年頭！我忍傷，忍痛，忍淚，忍得太累，太倦，太辛苦！
我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不是一個無心無魂不會流淚的雕塑！
倘若你不願見我如今淚如雨下的悲凄，當初你就不該教會我愛！
望着顧惜朝執著的淚眼，戚少商就忽然釋然了。
死亡帷幕已悄然落下，我們那些所謂的堅強，又做給誰看？
壓抑，壓抑，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壓抑自己的感情，又能證明些什麼？
酣暢的愛，淋漓的恨，豪爽地笑，痛快地哭，又何嘗不是一種灑tuo的人生？
我們還偽裝些什麼？我們還壓抑些什麼？我們還畏縮些什麼？
我們要用利劍將火燙的胸膛剖開，把那顆火紅浴血的心臟扔進浩蕩沸騰的淚海，轉頭對你說：看啊！我就是那樣的愛你！
「好，惜朝，你哭吧，我陪你！」
戚少商血淚滿眶，大聲鼓勵喊道。
這最後一夜，讓我們放縱了吧！
窮盡最後的歡愉！窮盡最後的歡愉！
碧惑毒血發了狂地在兩人體內飛竄逆流，涅槃烈火也在兩個人身周熊熊爆燃。每一根血管都在脹破，每一絲經脈都在崩裂，每一處肌肉都在潰爛，每一塊骨骼都在綻斷！
所有的罪孽，在今夜償還！
「我們，就要死了……」顧惜朝痴迷地笑，荒蕪頹廢：「自作孽，不可活。我以為我能逃過這場劫，我以為我後來行的善遠能抵過先前造的孽……結果這一切上天都看在眼裏了，決不寬恕。我真沒想到，報應會來得這麼快，連太平盛世的第一個除夕都不讓我活過……我還連累了你，害得你和我一起死……今生算我欠了你，來世再還罷……」
一聲渺遠嘆息，萬念俱灰的顧惜朝閉上眼睛，開始散去所有真氣。
真氣盡散的時候，便是死期。
他終究還是受不了這烈火焚燒之刑，於是自散真氣，只求速死。
對不起，親人。我放棄了。
「惜朝！不要！不要！！！」
戚少商撕心裂肺地嘶喊，驚慌駭然地鉗住他的肩膀，拚命搖晃！
顧惜朝恍惚地看着他chong血的眼睛,卻絲毫不停止散去真氣，淡淡道：「不可能有奇迹了。總之是要一死，不如自行了斷，免了烈火焚身的苦楚。」
「你停下！你怎麼知道不會有奇迹？就這樣自盡了，即使有奇迹也無濟於事！你忘了我們的誓言，不拋棄不放棄，活下去跟命運賭一把了嗎？你不要放棄，你停下！停下啊！」
戚少商困獸一般的咆哮令顧惜朝猶豫，稍稍放慢了速度，卻仍不肯停下。顧惜朝倦怠地苦澀一笑，淺淺道——
「你又何苦這樣自欺欺人？」
「我不相信！！！」
一聲吶喊，重若千斤，地動山搖！
戚少商的吶喊，逆天，違命，直衝碧天，深刺雲霄——
「我不相信我們付出的一切上天都沒有看見！
我不相信我們救過的蒼生抵不過我們害過的生靈！
我不相信我們積累的善行贖不了我們陰差陽錯的罪孽！
我不相信我們虔誠懺悔后神靈仍不肯饒恕！
我不相信死神站在赤誠善良的我們面前時會無動於衷！
我不相信為世界驅散了黑暗的我們，會遭受這樣慘絕人寰的報應！
我們年輕，我們正直，我們熱誠！
我們問心無愧地接受天神的審問，坦然承認一切罪孽，也勇敢宣言為世界的付出與犧牲！
我相信只要神是公正的，他就會看到，我們灑在正義戰場上的鮮血，已能將整個邊塞染紅！
我們造過孽，神一定會狠狠懲罰我們，但神絕不會判我們死刑！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靈，他定會放生；如果這世上沒有神靈，我們便更要努力活着，憑我們自己的力量，與天抗衡，與命抗爭！
我不相信我們贏不了我們的命！」
顧惜朝被他慷慨淋漓的言辭震得一陣陣戰慄，怔怔地凝視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真氣尚在一點一滴流逝。
「停下，惜朝！我求求你，停下吧！」戚少商無力地搖晃他，聲淚俱下道：「惜朝，我知道你疼，你疼得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再忍一忍，就算為了我，請再忍一忍……再疼我都陪你一起……我們都在一起……」
戚少商恍然憶起什麼似的，像擁住了冰天雪地里僅有的一團火焰，猛然盯住顧惜朝，悲壯激昂喊道——
「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
火光熊熊了。
香氣蓬蓬了。
時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內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請了！請了①！
當他這句話末音落下時，顧惜朝猛一攥拳，停下了。
戚少商欣慰地注視他，如釋重負地喘息。
即使如今停下，顧惜朝的真氣也已散了九成，生命已是強弩之末，將到盡頭。他像被似火驕陽曝晒的雪蓮，一點點萎靡，一點點衰敗，一點點凋零。
顧惜朝的笑，澄澈而空明。他艱難地顫著抬起手，吃力地抓住戚少商的手，握在一起，就像昔日他們上戰場前相互的勉勵。
他努力地說——
「不離。」
一行清淚，從他眼角淌出，打碎在素色的枕上。
可他又笑得那麼快樂，就像那淚水是因欣喜至極而流。他那麼用力地握緊戚少商的手，拼盡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微笑着努力說——
「不棄。」
又一行淚，從他煥發愉悅光彩的瞳孔滲出，盈出眼眶，滴落下來。
枯竭了的力量令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但他滿足地笑，因為他已不需再說什麼了，這最後的四個字，足矣。
不離。不棄。
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包括死亡。
戚少商含淚微笑，溫柔地吻一下顧惜朝的額頭。
十指jiao纏，難捨難分。
再熾烈的疼痛，在這兩個靈魂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金紅烈火中，鳳凰灑淚，浴血，悲鳴，而還有一種蓬勃的力量，讓他們不怨悵，不絕望，讓他們滿懷熱忱地歡唱！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鳳便是火①。
既然不能在烈火中永生，為何不窮盡生命的余歡，在烈火中歡唱？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山後有陰莽莽的平原，山上是寒風凜冽的冰天①。
整座山，只有這個木屋裏，燃著溫暖的火炎。
因為與親人同在。
雪落蒼茫。雪若花凋。惹亂飛鳥。
同望蒼霞。同去天涯。明月同邀。
斷了心弦。斷了浮生。望斷飄渺。
心如荒草。心如泥沼。陷落也好②。
肉ti的疼痛激發了靈魂的渴望。越痛楚便越想用心靈的歡愉去緩解。以致當那焚身烈火的灼燒一陣陣撕心裂肺時，他們越發瘋狂地擁抱、親吻、不羈地笑，似乎想融為一體！
力量殆盡了，無法再向對方訴說一句訣別之辭，甚至連受火刑的痛苦哀號，都已叫不出聲。
時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戚少商在顧惜朝透明的瞳仁中看見自己的影子。然後，那影子漸變模糊。他不知道，那是因為顧惜朝眼中漸盈了淚，還是因為自己眼中漸盈了淚。
於是他只管去吻顧惜朝的眼睛。有幾滴溫熱液體滲入了口中，咸澀的。他閉目深情吻著，自己眼角也有潮濕。
不再有洶湧的淚水了，只零落這一滴，兩滴，三滴。
滴滴皆是泣血情。
戚少商抱緊顧惜朝漸趨僵硬的身體，一寸一寸柔和細緻地撫mo慰藉。少年像一個煞白的紙人，在戚少商手撫過的部分，稍稍恢復些靈性與生機。
最初的劇痛過去了，繼而的陣痛也過去了，到如今，只剩最終的隱痛。而這隱隱的疼痛不但不亞於先前，反而是死亡帷幕的一角。
彷彿有一條蠕動的血蠶，在心臟的最內部嚙噬，將心臟咬得潰爛。又去撕咬肝、脾、肺、腎，將五臟六腑咬得血肉模糊，化為膿水。
似乎體內器官都已腐爛，只剩個空洞的皮囊，包着枯死的骨頭和黏稠的膿血。
戚少商已是心力交瘁。勉強張開口想向顧惜朝叮嚀些什麼，卻因力量衰竭而說不出一字。疼痛湮滅了心田裏最後一片綠葉，墮落成荒漠。
這是上天對我們的詛咒吧。是對我們曾經一切罪孽的懲罰吧。
懲罰我七年前的無知，懲罰你七年間的屠戮，懲罰你我七年後彼此的摧殘。
我們已經原諒了對方，而神靈卻不肯再原諒我們。
怎麼會這樣痛。我們的錯，難道已這樣無法饒恕。以致在死神來臨之前，都不能安靜下來，沉寂地祭奠一下飛速流逝的生命。以致連安慰對方一句「我不痛苦」的謊言都不可能。以致此刻我分明能感受到，你痙luan的肢體散發出疼痛的氣息，直刺透我的骨髓。以致我們無法說出，也無法再證實，我們愛着。
我愛你。我知道，這是你最希望聽到的。
來吧，貼在我胸膛上，聽我心弦的聲音——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你聽到了嗎。
有沒有剩下回望的時間再看我一眼
我分不清天邊是紅雲還是你燃起的火焰
哪一世才是終點
徹悟卻說不出再見
有沒有剩下燃盡的流年羽化成思念
是塵緣是夢魘是劫灰還是已升起的輕煙
哪一念才能不滅
是涅槃還是永生眷戀③
肉ti已不再受意識的支配。兩具軀殼緊擁在一起，用自己漸漸冰冷的體溫去溫暖對方僵化的身體。
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溫。曷不若，相忘於江湖④。
為了恪守共同的信仰——善，我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
但我們選擇的，真的是死亡么。
這浩茫茫的金紅色的涅槃火海，像血。
火便是血。血便是火。我殷紅的視線中，是流淌著的火血，是燃燒着的血火。
我的血淚為何澆不熄這火。這火燒裂了我的瞳仁，讓我看不清你最後的容顏。
親人，神真的背棄了我們。
這不公平。
一縷鮮血，從戚少商嘴角蜿蜒流出，綿延著即將燃盡的凄艷。顧惜朝臉上仍舊凝固着那個凍結的笑意，靜如冰雕，只有一行血，從他眼角滑落。
他們的血，洇透了素枕，在蒼白的底色上洇染出一團團、一簇簇、大片大片鮮紅的浪潮，像妖冶而聖潔的花，盛開在忘川的彼岸。
（註：①選自郭沫若《鳳凰涅槃》
②摘自河圖《陽關調》
③改編自河圖《鳳凰劫》
④摘自《莊子-外物》）
靈魂漸漸升華，飄離了肉ti。在深邃浩瀚的夜空中，進行靈魂的最後一次對答。
——忘川已在眼前了，請等一等，最後聆聽一次我的眷戀。
——忘川已在眼前了，請停一停，最後諦聽一次我的留戀。
——我欣賞你，欣賞你的不諳世故，你的倔強不羈，你的出淤泥而不染，你的世人皆醉我獨醒。
——我欣賞你，欣賞你的不拘世俗，你的仁愛善良，你的義薄雲天情似海，你的世人皆濁我獨清。
——我欽佩你，欽佩你在地獄飽受七年折磨，非但沒有墮落為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反而成長為一個正直堅貞的少年。
——我欽佩你，欽佩你對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匆匆過客如此情深義重，非但沒有聽從眾人的意見除掉我，反而冒着被天下人唾棄的風險，捨命維護我。
——我對你不離不棄，是因為透過你空濛的眼睛，我看見你純凈的心靈。那心靈真美，不染凡塵，毫無雜質。那顆心恪守着人性最初的美好與純真。儘管你犯了那麼多錯誤，但你心上的凈土已經令你悔悟。你善良，所以我不忍將你拋棄。
——我對你不離不棄，是因為透過你真誠的眼睛，我看見你仁愛的心靈。那心靈真美，寬廣博大，仁義悲憫。那顆心懷着天下蒼生，先天下憂而憂，後天下樂而樂。你是為別人而活的，你從不懂得謀取私利。你熱誠，所以我願與你天涯海角同去。
——或許你能察覺，有時，我厭惡你。是的，我承認，當我看見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時，我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與鄙夷。不管你是為了什麼而去殺無辜的人，我都無法原諒。很多次，當你面無表情地拭去滿手的血時，我起過殺你的意。
——或許你能察覺，有時，我怨恨你。你太過善良了，很多時候甚至不顧全大局。我無法苟同你狹隘的善良，我一心只求長遠的利益。我為你着想，才去殺一些無辜的人，可你非但不感激，反而暴怒地教訓我，怎能讓我不覺怨恨。
——對不起，是我太衝動。我總會忘記，你畢竟受了七年地獄的調教，犯些錯誤在所難免。我太急於讓你走上正道了，以致有時無法冷靜下來去面對懵懂的你。我對你發過火，打過你，甚至用劍砍過你。現在想來，我多麼內疚。那些時候，我卻不懂適可而止，一味地狠狠責備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該靜下心來和你談，而不是那樣暴虐地傷害你。
——對不起，是我太任性。魚池子七年來的狹隘會不時地闖入我的內心，讓我的心不再乾淨，渾濁而骯髒。我放縱它，而不去克制它，以致我時常萎靡頹廢，想尋找些xue腥來填補我荒蕪的內心。你阻止我的時候，我會恍然頓悟，但也有一些時候，我執迷不悟。我曾為此與你拔劍相向，你沒忍心刺我，我卻捅了你一劍。你的血迸濺出來，血珠打在我臉上，我才發現，你是真心待我，而我卻忘恩負義。
——我不會怪你。因為我知道，你受過太多苦。想要將扭曲的內心恢復寬廣，需要時間的凈化洗禮。
——我不會怨你。因為我知道，你是真心為我好。你希望我儘快走上正道，成為一個好人，不再受世人的唾罵。
——你給了我永生難忘的教益。連雲寨覆滅后，我醉生夢死，渾渾噩噩。是你一掌打醒了我，慷慨陳詞，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蕩氣迴腸。你讓我深刻領悟了什麼是真正的堅強。你教會了我永不言棄。
——你給了我永生難忘的教益。初離魚池子的那段時間，我一度認為生無歡，活着就是負擔，就是不幸。我一次次自尋死路，你卻一次次捨身救我。你讓我終於明白，生命是世上最寶貴的奇迹，不可重來。你教會了我珍愛生命。
——你為我立的誓言是：活下去，跟命運賭一把。
——你為我立的誓言是：不拋棄，不放棄。
——我今生對你說的最後一言是：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
——我今生對你說的最後一言是：不離。不棄。
——你最令我疼痛的一幕，是在我一步邁入魚池子大廳時。在看到嶙峋如骷髏的陰森絞架上，吊著你迎風飄搖的軀殼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死。
——你最令我疼痛的一幕，是在你與九幽同歸於盡之時。在看到逆水寒貫穿了九幽也捅穿了你的胸膛的那一刻，我多想橫劍自刎，為你殉葬。
——我最眷戀的，是八百里雪原征途。雖然風狂雪驟，但在患難中我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溫暖的真情。你鼓舞我堅韌，給我堅持下去的勇氣和信心。
——我最留戀的，是八百里雪原征途。雖然千里冰雪，但相濡以沫的手足深情足以趨散所有嚴寒，帶來陽光的慰藉。你讓我在黑暗中看見光明，給我活下去的力量與希望。
——光陰荏苒，歲月悠悠。沒有剩下的時間來細數一點一滴的過往。我記不清這份感情是如何開始的，也說不出這份愛是如何愈燃愈烈的。我只知道，它是永恆的，即使我們已化為枯骨，它在歲月的洗禮中也不會褪去半點色彩。
——流年似水，時光匆匆。往事清晰浮現眼前，卻哽在喉間無法重談。我們沒有過初見時的怦然心動，我們只有漫漫相處中一步又一步的磨合。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愛，才堅不可摧。我們肉ti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我們的愛，卻在烈火中，永生。
——我們拯救了飽受戰亂之苦的蒼生，但神靈卻在萬家燈火的除夕夜，判了我們萬劫不復的死刑。
——我們救贖了千千萬萬在苦難中掙扎的生靈，但上天卻在世人歡慶光明的除夕夜，奪去了我們的生命。
——你後悔了嗎？如果你那天搶在我之前服下碧惑解藥，我會死，但你就能活了。
——你後悔了嗎？如果你不去求得涅槃，不來救我，我會死，但你就能活了。
——但那樣我會遺恨終生。縱然得到了生命，又有什麼意義？
——但那樣我會愧疚終生。縱使獲得了性命，又有什麼意思？
——在這匆匆的亂世里，我遇見你是生命中最美麗的絕響。能與你相知一場，我已不枉此生。
——在這懵懂的年歲里，我遇見你是生命中最珍貴的絕唱。能與你相知一場，我已死而無憾。
——我們本不同道，卻在一起走過了那麼遙遠的一段路途。
——我們相逢陌路，卻在一起走過了那麼漫長的一個冬季。
——七年了。我已不再是那個十四歲的無知少年。我成熟了。
——七年了。我已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幼稚孩童。我成長了。
——是你。是你為我帶來現在擁有的一切。因為七年前我賣掉了你，換來了財富與地位。
——是你。是你為我帶來現在擁有的一切。因為七年前你賣掉了我，我得到了磨鍊，變得堅強。
——陰差陽錯。我拋棄了你，也造就了你。
——造化弄人。我離開了你，也成就了你。
——冥冥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讓我們彼此成全著。
——冥冥之中有一股洶湧的波濤，讓我們彼此收穫着。
——苦難固然深重，但它使我剛強，使我堅毅。寶劍之鋒，出於磨礪。
——不幸固然沉重，但它使我勇敢，使我奮發。梅花之香，來於苦寒。
——所以，我不悔。那段歲月，教會我成長。
——所以，我不悔。那段流年，教會我自強。
一個短暫的須臾間，戚少商微顫了一下，繼而了無聲息。
顧惜朝空白地看着他。他的雙眼蒼白地緊閉。於是顧惜朝隱約感覺到，這個男人的胸膛平靜沉寂，不再有一絲起伏的呼吸。
冰冷了。僵硬了。
是死了吧。
顧惜朝恍恍惚惚地笑起來，沒有悲涼，只有快慰。
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包括死亡。
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的結局。
顧惜朝恬靜看着戚少商安詳的臉。瑩藍的冰雪，飄落進他血色的眼睛，熔化，澆熄了瞳孔中最後一星生命的火焰。
他閉上了眼睛。
一十八層地獄門。三十三重離恨天。
哥哥，你等等小夕。
大當家，你等等惜朝。
你，等等我。
五百年一度鳳凰劫——神的詛咒，與神的讚美。
幻化成西天星光是你輪迴的終點
寂滅到永生沙漏流轉了多少時間
你在三途河邊凝望我來生的容顏
我種下曼陀羅讓前世的回憶深陷
多少離恨才能點燃梧桐枝的火焰
我在塵世間走過了多少個五百年
曼陀羅花開時誰還能夠記起從前
誰應了誰的劫
誰又變成了誰的
執念①
（註：①改編自河圖《鳳凰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