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三)

第七章《涅槃》(三)

雪,漫天的大雪,整個世界都是蒼白色的。白茫茫的天,白皚皚的地,無力地蒼白著,像死人的骨頭,死人的臉。

天地在慢慢旋轉,戚少商也茫茫然跟着旋轉。

這是哪裏……隱隱知道這似乎是一座小山丘,模糊看到不遠處是一個小木屋,籬笆敞開着,院外有幾棵纖細的積雪枯樹,像是梅樹。可這個畫面,為什麼感到似曾相識呢?真怪。

戚少商渾渾噩噩向小木屋走去。腳下輕飄飄ruan綿綿的,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積雪太厚的緣故。

幾步之遙,卻似乎走了百年。那麼長,那麼遙不可及。

他虛弱地扶著籬笆,向院內看去。

院子正中的雪,是紅色的。一個身穿青衫的男孩子,微卷的髮絲披散著,閉着眼睛靜靜躺在那片紅雪上。

戚少商俯xia身來,輕輕把少年抱進懷裏。少年的身體沒有一絲溫度,好冰。少年的shuang唇,和ji膚一樣,蒼白得像那雪花。蝶翼般的長長睫毛內斂低垂,雙目安詳地閉着,眉宇間透著恬靜,像在作一個怡然的美夢。紅色的雪花,點綴在他眼角、唇邊、頰上、頸上、雙手,還有胸口上,熔化了,化成流淌著的殷紅的液體。他躺着的地方,也是一灘殷紅。

「惜朝?惜朝?」戚少商微笑,柔和地拍打少年的臉頰,輕聲呼喚。

少年不醒,也不應。仍然是那個淡淡的神情。他沒有綰月牙簪,長綿的捲髮流水一般披拂垂地,半遮臉龐,少了平日裏的孤傲,多了一絲罕有的純真。

戚少商憐愛地撫mo他冰涼的臉。他臉上殷紅的液體沾在了戚少商手掌上,有些粘稠。

「惜朝,醒醒啊。告訴我,這些紅色的雪花是怎麼來的?」戚少商抓起一把紅色的雪,鮮紅的液體從雪團中滴滴嗒嗒淌個不停。

這樣柔聲問著的時候,戚少商無意間鬆了一下抱着少年的手臂,少年身體一瞬間失去了支撐,軟軟地仰天倒去。

「惜朝!」戚少商一驚,連忙重新抱住他。

這一次,戚少商只摟住了他的腰,於是少年沒有依偎在戚少商懷中,而是從腰開始整個上身向後仰著,像個傀儡娃娃。

他下頷向後仰去了。頸部線條飽man柔和,綳成一條優美的弧線。

「惜朝?」戚少商的手開始發顫了,慌忙抱緊他,摩挲他的捲髮。

少年乖順地由他擺弄,不醒來,不說話,不反抗,像是沒了靈魂,只剩肉ti。

戚少商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恢復了欣喜,在少年耳邊說:「惜朝,我拿到涅槃了,現在就救你!」

他激動地戰慄,放下少年,去摸衣袋裏的金盒。他打開盒蓋,涅槃顯露出來,像一團小小的火焰。他雙手顫抖地捧著涅槃,注視它煥發的金紅光芒,心中的喜悅翻湧著希望的波濤。

「惜朝,看啊,這就是涅槃。服下它,你就能……」

戚少商的聲音,戛然而止。

極為突兀。一剎那空氣靜得令人窒息。

因為,那一刻,他轉過頭來,看到了——

紅色的雪地上,赫然是,一堆,白骨。

猙獰可怖的骷髏頭骨。一根根歷歷可數的肋骨。尚未fa育成熟的肩胛骨與盆骨。一塊塊精緻的脊柱小骨。修chang的腿骨。纖細的指骨。

完整的一具少年人屍骨。躺在戚少商面前。

「砰」的一聲,金盒從戚少商手中滑落,摔在雪地上。火紅的涅槃滾落出來,沾著雪滾到一旁老樹根下。

戚少商渙散的瞳孔上,彷彿綻出一道又一道充盈血絲的裂紋。像凍結的冰面下,迅速蜿蜒出一道撕裂的冰路。

原來,你死了。

原來,那殷紅的液體,是你的血。那漫天紅艷的雪花,都是你的鮮血染紅的。

原來,縱使我千辛萬苦求得了靈藥,也註定救不回你。在我取出涅槃那須臾間,已過了百年。你累了,倦了,乏了,等不及了。

可你為什麼就不願再等一等啊?!

為什麼啊?!

「惜朝——」他哭出聲來,撲到屍骨旁,想抱住那骸骨。

但是,在他的手指剛碰到骸骨的那一瞬,整具屍骨都風化得碎成粉末。朔風一吹,骨粉飛揚,與雪花融為一體,了無蹤跡。

就像不曾來到過這世上,不曾留下遊絲一樣的痕迹。

「惜朝!惜朝!惜朝!」

空曠的山谷中,回蕩的,只是戚少商撕心裂肺的哭喊。

為什麼還差一點就成功的時候你卻放手了?!

為什麼事到如今你才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告訴我你已經不在了?!

為什麼我失去一切時只有你陪伴在我身邊,而我贏回一切時,卻再也無法與你共嬋娟?!

骸骨化為了粉塵,連擁抱一下殘留的肉ti都已不再可能。

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去。

什麼都沒留下,什麼都沒帶走。

拿什麼作證,這世上曾有過一抹如夢如煙的青影。

拿什麼作證,這世上曾有過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

就這樣匆匆的,你走了。留我獨自一人,遺恨終生。

戚少商跪在雪地上,仰望天空。

灰色的天空的畫卷上,是那個青衫捲髮的少年的容顏。

回眸淺笑,顛倒眾生。

「惜朝……回來吧……」

戚少商向天空伸出手去。

風吹起,帶起漫天雪絨。偌大的天地中,一片鮮紅的花瓣在飄散。

雲聚攏,天空的畫卷,慢慢收攏。

少年的臉,模糊了,朦朧了,褪去了。

金色的陽光,灑在大地上。融冰的春水,潺潺流動。

天空,真的下起了紅色的雪花。血紅的。殷紅的。火紅的。

十片。百片。千片……

是傲雪的早梅,報春的花瓣。

春天,終於來了。

可是,你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艷美芬芳的梅花瓣飄落在戚少商肩頭。

在春回大地的這一刻,他放聲大哭起來。

「惜——朝——

回——來——」

「小夕!回來!小夕!小夕!」

戚少商夢中哭醒,惶然喊著,一驚坐起。

依舊是客棧中的房間。床邊燃着火爐。朝陽透進窗扉。

只是……一場噩夢?

令戚少商錯愕的,不是自己哭得狼狽的樣子,也不是這場噩夢。而是——自己醒來的那一刻,叫的居然不是「惜朝」,而是「小夕」!

對,是小夕!他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哭喊著小夕的名字!

怎麼會?他明明夢見顧惜朝死去,而他卻悲痛欲絕地呼喚小夕!

戚少商頭腦中一片混亂。好像有什麼石破天驚的事情即將水落石出,可那最後一道屏障,卻總無法破解。

他忽然想起九幽。九幽買走了小夕,而顧惜朝也是九幽門下。這兩個孩子年齡相同,容貌相似,甚至連頭髮都一樣捲曲。除了性格截然不同外,其他外在幾乎完全一致。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巧合嗎?

戚少商耳邊迴響起昨日老僧的話:「令弟之根,與施主之根同在一處。」

尚未悟出這箴言中的玄機,戚少商混亂的思緒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昨夜的噩夢中。他努力回想着:小山丘、小木屋、籬笆、梅樹……

這所有零星破碎的畫面重組在一起,如炸雷一般劈向戚少商,令他呆當在地,如同石化。

那畫面……那分明是……那分明是東京的那座荒山啊!

那是七年前我和小夕相依為命的地方!

那是,我的根!

戚少商頭腦中似乎「轟」的一聲炸開了。錯綜複雜的意識,亂作一團,嗡嗡作響!

我的根與你的根同在一處!我的根與小夕的根又同在一處!

顧惜朝,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戚少商狠狠捶打一下將要痛裂的頭,跌撞著出了客棧,飛身上馬,向天邊策馬狂奔而去。

他的目標,很明確——東京!

今天,是除夕。

大街小巷的店鋪幾乎都已關門,人們都已辦好年貨,待在家中為除夕夜的慶典作準備。以致平日裏熱鬧非凡的東京大街上,今天顯出了罕見的冷清。

戚少商目睹這肅殺的街景,不免黯然神傷。

還有人記得么?昔日東京溫暖的衚衕,熟悉的叫賣,淳樸的吆喝,灰黃色充滿香甜氣味的小巷子,早上集市熱氣騰騰的包子,紅得發亮的糖葫蘆,手藝人嫻熟捏出的麵人兒,賣藝少年們朝氣蓬勃的笑顏……①

默嘆一聲,戚少商馭馬前進了。

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在盛世的這個除夕,東京將是怎樣一派繁華?

今年除夕,所有孩子都能得到幸福了吧。再也不會有一個落魄的小乞丐了吧。

七年了啊。

東京,我回來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②。

依舊是那些陳舊的衚衕、滄桑的樓閣、狹小的巷口。一切,似乎都像沒有經歷七年歲月的洗禮。只是,一樣的衚衕邊,一樣的樓閣下,一樣的巷口旁,三三兩兩的小攤店鋪,卻再也不是七年前的字型大小。那些記憶中抹不去的店名,在七年蕩滌中,被沖刷得一乾二淨。

物是人非。

被荒草淹沒了吧。被潮聲覆蓋了吧。被朔風吹走了吧。那些溫暖而純真的過往在歲月的沙漏中被時光拋向虛無①。

光陰荏苒。白駒過隙。流年匆匆。

重歸故鄉的親切與感動,壓在戚少商原本悲痛的心上,變得更加沉重陰鬱。

走着走着,他忽然勒馬停步,定定地怔住。

我……我為什麼要來東京?

東京只屬於我和小夕,無關顧惜朝!

我明明知道顧惜朝不是小夕,為什麼還自欺欺人地來東京尋找?

以前我每每提起小夕,顧惜朝都會很反感。今天,是顧惜朝的死期,我卻來東京緬懷小夕,這豈不是……豈不是……

於是戚少商恍然感到十分自責,覺得自己真的是很過分,辜負了顧惜朝。自己怎麼能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去懷念另一個孩子?

戚少商沮喪地垂首,緩緩地調轉馬頭,眷戀不舍地回望一眼金紅晨曦中的東京城,無奈嘆息,向剛才的來路走回去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柔軟的手,從東京城深處伸出來,情意綿綿地握住他的心臟,將他苦苦挽留。

他的心被這隻溫柔的手撫得溫暖而酸楚,不由自主地又勒馬駐足,向回遙望。

朝陽下的東京,顯得蒼老而落寞。它似乎在含淚呼喚——

回來吧,孩子,回來吧。

久別了七個年頭的故鄉,你就這樣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么?

在外漂泊了七年的孩子,回來吧。這裏才是你的家。這裏,才是你的根啊。

戚少商在城外回望故鄉,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他的心在說:對不起,故鄉。我終究是放不下對那個孩子的責任。

東京靜默在雪中,不再說話,只噙淚深情凝望他。東京散發的氣息,欲言又止,像想告訴他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卻又哽在喉間。

你會後悔……冥冥中東京泣不成聲。

戚少商惘然。陽光灑在他身上,在雪地投下斜影。

我……會後悔?

今天是顧惜朝生命的最後一天,我卻毫無他的線索。離開東京,我又能去哪裏尋?天地偌大,人海茫茫,何處去尋?

罷了,我便將最後一線希望,寄託給東京吧。

戚少商重又進入東京城。此時正值清晨,街上攤鋪極少。近旁只有一個賣餛飩的小鋪,一位老嫗在一片水汽間忙碌著。

戚少商終日惦念顧惜朝,以致好幾天水米未進也不覺得飢餓。而冬日裏又干又冷的空氣卻令他有些口渴。於是他下馬走向小鋪,想討點水喝。

「老奶奶,我要一碗湯。」戚少商禮貌道。

老嫗頓了一下,放下活計顫巍巍轉過身來。蒼老的面容上有一絲詫異。

戚少商見她如此也有點詫異,以為她沒聽清,於是又禮貌重複一遍:「只要一碗湯。」

老嫗自上而下打量這個年輕人一番,忽然慈祥地笑了,絮絮地說:「你怎麼和那個小傢伙一樣?」

戚少商一頭霧水,困惑地望着老嫗,不知所措。

「昨天來了個男孩子,身上沒錢,只要清湯,我見他挺可憐,就請了他一碗餛飩。」老嫗講述著,笑得很慈愛。

戚少商勉強陪笑,心想這老人家或許是有點糊塗,扯出這麼無關緊要的事來。

然而老嫗卻來了興緻,眉飛色舞道:「那小傢伙長得可俊了!小臉跟白玉一樣,大眼睛,高鼻樑,頭髮又黑又長,還有些卷呢!」

卷……捲髮?

戚少商的心猛跳一下,有些失態地干啞問道:「他看上去多大?他的衣裳是什麼顏色?」

「多大?……十四五歲吧。」老嫗回想道:「衣服像竹子的色,又青又綠……」

「他往哪裏去了?!」戚少商近乎瘋狂地問道。

老嫗見他雙目chong血,神色可怖,不知他是善是惡,怕他去做惡事,戒備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戚少商自知失態,稍稍冷靜下來,強抑激動,道:「我是那個孩子的兄長,前幾日與他失散,現在苦苦尋找。求您告訴我,他去了哪裏?」

於是老嫗體諒他心急如焚,忙道:「他沿着這條大街一直向北,朝着那座荒山去了。」

戚少商胸間熱血沸騰,向老嫗深鞠一躬,顫聲道:「多謝!」言畢,一翻身躍上馬背,快馬加鞭,向荒山一路狂奔而去。

戚少商混亂了!完全,混亂了!

頭腦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根本不能把這一切支離破碎的信息拼成一個完整的結論!抑或是不敢拼出那個結論!因為那個結論,會令他瘋了!真的會瘋了!

顧惜朝是誰?小夕是誰?不!不!不!

他們不是同一個人!他們不會是同一個人!

混亂的意識支配着戚少商的軀殼,策馬狂奔,快一點,再快一點!

上天,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等我!等等我!

午後的東京開始活躍起來。畢竟是舊年的最後一天了,人們從家中出來,貼上春聯與福字,掛上大紅燈籠,到晚上便可點亮了。

除夕是一年中數一數二隆重的日子,辭舊迎新,迎接福神,致敬盡禮,拜求來年的好運氣。不僅要籌備年夜飯,還要準備牲醴祭品供待神靈。男女老幼,都熱鬧着忙得不可開交。

天色愈陰暗了,下午下起雪來。雪花如梅瓣,飄舞迴轉,夾着煙靄和忙碌的氣息,將東京亂成一團糟③。

夕陽緩緩地隱進了漆黑的天幕,正是華燈初上時。燈下,是川流不息的車隊和喧囂的人海。

大街小巷上均已是滿滿的人群。戚少商騎着馬已是寸步難行,於是毅然下馬,棄馬而去。

他瘋了似的在人海中橫衝直撞,向著東京最北面的那座荒蕪的山丘狂奔。

上天,求求你,再等我一會,別帶他走!別帶他走!

華燈初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匯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萬家燈火,紅艷而耀眼,大紅的燈籠,在各家門前高高掛起,迎風飄蕩。

爆竹聲聯綿不斷,合成滿天響雲,夾着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整個世界。夜空綻放盛世煙花,奼紫嫣紅,明艷颯沓。

再等一等,請再等一等啊!

人潮鼎沸的歡呼聲湮滅了他撕心裂肺的吶喊。

戚少商拼了命地奔跑。覆著厚厚冰雪的荒山,在模糊的視線中,影影綽綽地,清晰起來。

久違了七年的輪廓,一點,又一點,一步,又一步,浮現眼前。

踏上山腳的那一刻,他重重跌倒了。透支的體力已不再允許他再多走一步。

他站不起來。他趴在山腳下,吃力地仰頭,望向山頂。

那是埋葬著七年歡笑與淚水的地方。

等我,等我回來,等我來救你……

你不要死……

(註:①選自遇見《小城》

②摘自《詩經-採薇》

③選自魯迅《祝福》)

朦朧中,從山頂,彷彿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笛聲。

低回悲涼。婉轉悠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熟悉的旋律,像一位久別重逢的故友。

滄海明月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①。

若即若離的笛音,纏綿哀感,一詠三嘆,泣出一支幽幽離曲。

這是……這分明是……

《冬祭》?!

一瞬間,戚少商像注入了空前的神力,掙扎著站起,向山頂衝去!

跌撞的軀體,錯亂的步伐,簡直如魔附體!他奔跑,像被放歸山林的野獸一樣嚎叫!鋒利的松針結成冰刺,在他臉上、手上刮出長長的血痕,他顧不上抹一把臉上的血,只管向笛聲傳來的方向沖!

混亂,徹徹底底的混亂!

那是屬於他和小夕的《冬祭》!

可為什麼此時此刻,有人在吹這支不為人知的曲子?!

為什麼笛聲悲愴凄迷,飽含真情?!

為什麼這笛音不約而同地滿載了仿若七年的傷痛?!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崩潰了,瘋狂了,歇斯底里了!

著了那笛聲的魔,戚少商循着笛音迅猛地向山頂奔來!

我想見到誰?

是小夕是顧惜朝是小夕是顧惜朝是小夕還是顧惜朝?!

是小夕?!還是顧惜朝?!

統統不是!

是你!是我癲狂深愛魂牽夢繞了七年的那個你!

摒棄了一切冗雜繁瑣的代號和稱謂,只是你!我愛的那個你!

我愛你!我自始至終愛的都是你!

笛聲,近了,近了。

積上白雪的梅樹,內斂地含苞,似乎一夜之間便可綻放。

矮矮的籬笆,敞開着。

小小的木屋,靜默在風雪中。

像極了那夢境。只是,此刻,沒有飄散殷紅的雪花。

戚少商空白地佇立在籬笆前,劇烈喘息。雙肩聳動,雙眼潮濕。

月的清輝散在瑩雪之上,使雪花變得更柔和。

在漫山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抹碧玉的幻彩,煢煢孑立於皚皚白雪之上。

橫一支短笛,晚風拂得捲曲髮絲凌亂飛舞。

曲終。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幽幽嘆息,深遠落寞。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那抹青色低低吟出此句。繼而似是自嘲地苦澀一笑,向木屋內走去。

舉步的瞬息,似乎被什麼所牽絆,猶豫了一下。遲疑地,他緩緩回眸。

流年凍結。凍結在這驀然回首的瞬間。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啪嗒」一聲輕響,碧綠的竹笛從少年蒼白的手中滑落,掉在雪從中,濺飛片片晶瑩。

像嵌入水晶的一塊碧玉。

好大的雪。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你的容顏。

金影。青影。相對而立。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

夢偏冷輾轉一生情債又幾本

如你默認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年輪

浮圖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

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

容我再等歷史轉身

等酒香醇等你彈一曲古琴

雪紛紛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

斑駁的城門盤踞著老樹根

石板上回蕩的是再等

雪紛紛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聲落在那座野村

緣份落地生根是我們

伽藍寺聽雨聲盼永恆②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我的根,同在一處。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夢中的你死去,我卻哭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夢境裏,我看到似曾相識的荒山、木屋、籬笆、梅花。

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都無需再解釋。

你是你。你是顧惜朝。你是小夕。

我早就該想到。

月光下。籬笆外。梅花前。

兩個人就那樣純粹地佇立着,隔了十步之遙,卻似隔了千山萬水。

靜靜立着,似乎一立就是千年。

山下的人世間,歡騰鼎沸,爆竹聲聲,煙花爛漫。

今天,是除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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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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