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一)

第七章《涅槃》(一)

冬說,讓我們的故事,就這樣悲傷地結束吧。或許,至此,已是最真實的結局。

但是,我們仍可編織一個不再悲傷的夢境。如果是夢,就永遠不要醒罷。

追求真實的朋友們,請不要就此離開。因為期盼結局的圓滿,本就是人性的一種真實。

我們都是善良的人。只有我們得到了美好的結局,才能昭示世人:善有善報。才能讓世人都能付出人性的善。才能將這善的聖泉傳承下去,源遠流長。

悲劇固然深刻,卻難免太過沉重。

留一點美好的希望給明天吧。

讓我們有信心,有勇氣,有希望地迎接嶄新的明天。

涅槃的終章,獻給普天下每一位善良的人。

一切已經幸福的,請繼續幸福。

一切尚未幸福的,請開始幸福。

我們都要幸福。

記得一定要幸福。

第七章涅槃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讓死了的太陽在宇宙中復生!

讓死了的光明在墳墓中更生!

讓死了的鳳凰在烈火中永生!

太陽不死,光明不死,鳳凰不死

一切的善良

一切的熾誠

一切的美好

在經歷了種種寒冷與黑暗后

善得極致,誠得酣暢,美得淋漓

在太陽下,在光明裡,在焰火中

永生!

永生!!

永生!!!

——啟章

東方有神鳥,名曰鳳凰。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復從火中更生,艷美異常,不再死。

是謂涅槃。

冬說,讓我們回到離別的那一夜罷。

「顧惜朝,你給我回來!!!

回——來——」

戚少商的淚,混著血,濺落皚皚白雪之上,點點殷紅。

雷卷身著黑色貂裘,手托煙桿,緩緩踱到他身旁。

戚少商並未發覺。他忽然狠狠一抹眼淚,提起逆水寒就朝關口方向奔去。

「少商!你去哪裡?!」雷卷厲聲喝道。

戚少商一驚駐足,轉過身來,怔忡望著雷卷。

「我去找他。」他顫聲說。

月光下,這個年輕人站在雪原上,像一匹迷失的狼。迷茫,孤獨,悲涼。胸膛壓抑地一起一伏,滿腔的悲憤熱血似乎都要噴薄出來。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又何處去尋?」雷卷吸了一口煙,噴雲吐霧中,他平靜道:「只怕當你尋到時,他已經淪為一堆白骨……」

「卷哥!不要再說了!」戚少商如遭炮烙般痛苦叫道。

他何嘗不清楚結局會是這樣?可他不願去想!

當我找到化為一堆枯骨的你,當我看見昔日我擁抱過無數次的軀體只剩黯淡無光的骸骨,那一刻,我會是什麼感受?!

天哪,那將是怎樣一種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那一幕,我真的害怕……

可這一切不都是我的罪孽嗎。你為我而死,化為白骨,連屍骨都曝露在外無安息之處,不都是我造成的嗎。

我有什麼資格畏懼?我有什麼臉面害怕?

如果我還配做一個人,我就該找到你。至少,我能葬你入土,為你立碑。讓你不再受雨打風吹之苦,得到安息;讓世界記住世上曾有過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

至於埋葬你時我所承受的那份疼痛,就算作我害了你而應得的懲罰罷。

「卷哥,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去。」戚少商一字一頓道。

屍首也罷,白骨也好,只要是你,我就一定要找到。

一直找,找到我死。

因為,今生唯一辜負了的,是你。

對你,我難以割捨這份情,更無法放下這份義。

「再過不到一個月,就是除夕了。」雷卷皺眉道:「他定然不願在除夕夜橫屍街頭,而是找個隱蔽處躲了起來,你又如何能找到?」

戚少商本已回過頭欲向前走,聽了此言,又微回首,道——

「上窮碧落,下黃泉。」

那麼堅定。那麼毅然。那麼無悔。

他握起逆水寒,大踏步地向前邁去。

夜風吹動了他的衣袂,和頭髮。蒼茫雪野上,映著挺拔的金影與飄逸的長發。片片晶瑩的雪花,點綴在發間。

「少商!我來是想告訴你,諸葛神侯煉有一顆名為涅槃的靈藥,可解百毒,起死回生!」

遠遠地,雷卷喊道。

如遭天打雷劈,戚少商全身猛顫一下,瞪大了雙眼震驚地回頭看著雷卷。

雷卷卻幽幽嘆息,道:「諸葛神侯曾是天魔副教主,天魔內部一切毒他均會解,所以苦修二十年煉成這顆解百毒的靈藥。它自然也可解碧惑。只是」雷卷悶頭吸了一大口煙,為難道:「二十年修鍊著實不易,涅槃已成為六扇門的鎮山之寶。況且你和顧惜朝殺了他的兒子九幽,於情於理,他都不太可能……」

雷卷說不下去了,只是吸煙。他本就不想告訴戚少商。因為這無疑是不可能成功的,說出來只能徒增煩惱。但當他看到戚少商眼中的痛楚與執著時,他竟心軟了,心疼了。他竟懷著一點憐憫,和對未來的一絲渺茫的希望,將這讓人狂喜又讓人絕望的事實說了出來。

究竟是不忍心。究竟是對人性抱有一點點希望。

戚少商忽就笑了,豪氣衝天。

雷卷默默目送他向關口奔跑而去。

金色的背影,一躍一躍,像只在雪原中追獵的豹子。

哪怕只有一線希望。

你想過會被拒絕嗎?

想過。

你有把握成功嗎?

沒有。

那麼你真的還要去嗎?

去。

無論電閃雷鳴。無論風狂雨驟。

始終恪守的,是善。始終信仰的,是義。

「求見諸葛大人。」

「戚兄還是請回罷。家師拒不見你。」

「不見諸葛大人,戚少商不走!」

「戚大哥,我們師父雖說既往不咎,但你也不能得寸進尺啊。」

「戚少商誠求涅槃靈藥!」

「戚大俠,涅槃乃我六扇門至寶,怎能輕易贈予他人?」

「只求涅槃!」

「九現神龍,你當真該有些自知之明,你與家師畢竟沾半點血仇,家師至今仍浸喪子之痛,怎會給你這苦修數十載的靈藥?」

不待多言,戚少商用真力震開擋在門前的四大名捕,提劍一躍,闖進了六扇門。

「布陣!」身後是一聲清冷斷喝。

尚未回首,戚少商已被四人重新包圍。藍衣、黑衣、白衣、紫衣,均閃現絲絲電光,透出劍拔弩張的殺氣。

無情轉動輪椅,面朝戚少商。斜發蔽目,冰藍瑩簪折射寒光。他雙手扣在輪椅的機關上,冷冷道——

「家師有令,若戚少商膽敢闖入六扇門半步,殺無赦。」

戚少商緩緩拔劍出鞘,青光映在眉間。

「一起上罷。」

一聲龍吟,宣告了殺戮的開始。

金影、藍影、黑影、白影、紫影,交互錯落。

劍,菱,拳,掌。

紛亂的金屬碰撞與拳掌相擊聲。

四大名捕陣法縝密,無可破解。戚少商下定背水一戰的決心,只管猛攻。

血點很快濺落在雪上。

冷血的兵刃是劍,相比之下對戚少商的威脅最大。戚少商知道不能殺他,於是虛晃一招,待他正欲去擋時,戚少商速出一劍劃在他手上,血立刻涌了出來。

「當」的一聲,冷血右手失力,劍掉在地上。

追命見狀一驚,當即本能地狠力向戚少商一擊而去。戚少商不料追命突然出狠招,距離又太近,只得一劍橫揮過去。劍勢畢竟比拳掌來得凜厲,頃刻之間劃過追命左臂,白衣上頓時洇出殷紅。

「追命!」見追命受傷,鐵手又驚又怒,右手鐵掌上藍電飛竄,一拳掃向戚少商——

鐵划銀鉤!

力道太重,戚少商雖用逆水寒頂住,卻也吐出口血來。但與此同時,身後一聲輕響,他疾舉劍在身後一擋,而那暗器像活物一樣,只稍被撞偏了些,卻仍射中他右肩,並穿透了過去。

無情的藍羽箭。

血將箭上藍色染成紫色。

讓戚少商悲憤的是,如果他剛才沒有擋那一劍,那麼那支箭本應該從他心臟穿過。那一箭,無情沒有留任何迴旋餘地。

戚少商轉頭,只見無情一臉陰冷。於是知道,這一戰不再是較量,而是拚命。

他眼中漸漸有了真正的殺氣。

「擋我者,死!」

戚少商吼著,揮起逆水寒,帶出衝天青光!

更殘酷的戰鬥落下帷幕。

戚少商右肩重傷,右臂無力,揮劍很艱難。

追命和冷血還好,並不對他下殺手,但無情與鐵手,招招致命,似乎要將他置於死地。

他劇烈地喘息,拚命地砍,劈,刺。記不清身體多少次被藍羽箭穿透,也記不清胸上背上受了多少次鐵拳狠擊。他只知道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流得很多,令他麻木,令他站立不穩。

廳前忽然傳來一個滄桑的聲音——

「是誰敢在此放肆?」

話音未落,四大名捕立即住手,退立兩旁,行禮道:「師父。」

戚少商忽一停戰,氣血翻湧無處可瀉,胸膛一痛,又嘔出血來。

像一頭受傷的豹子。

「師父,戚少商硬闖進來,徒兒無能,沒有攔住。」無情垂直恭敬道。

老者鄙夷地看著挺在血泊中的戚少商。

不待戚少商開言,諸葛神侯便捋須冷笑道:「年輕人,你可真厲害啊,我這四個徒兒聯手都殺不死你。你那麼能撐么?」

戚少商聽出這話帶著敵意。尚未領悟到老者這一問的意思,諸葛神侯卻忽然冷下臉來,厲聲道:「我六扇門乃朝廷重地,豈能容閑雜人等在此撒野?!」又向左右令道:「來人!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拖到廳外,重責一百軍棍!」

此言一出,五個年輕人都愣住了。

直到兩個手持軍棍的侍從來到戚少商身後,將他向廳外拖,他才反應過來似的,猛得掙開,一轉身橫劍對著那兩人。

大廳中間的交椅上,傳來老者居高臨下的聲音:「怎麼?不想挨?我知道你想要涅槃救顧惜朝,所以才來見我。你若不順我意,把我惹惱了,恐怕就沒有希望拿到涅槃了。」

戚少商轉過頭來看著悠然呷茶的老者。

他胸膛壓抑地起伏,像火山爆發前的聳動。他立在廳中,脊背筆直,如一支搭在弦上的箭,弓已拉滿,即將飛射而出!

而他又靜止在這一觸即發的狀態,滿腔的憤懣怒火彷彿在胸間翻滾沸騰,卻苦苦遏住了噴涌的熱望!

戚少商閉上眼睛,作最後的權衡。

眼前,浮現出昔日顧惜朝的音容笑貌。初見時的青澀懵懂,戰場上的英勇無畏,征途上的付出與犧牲,決戰時的大義凜然,還有最終離去時凄涼……

於是戚少商深吸一口氣,睜開眼來,大步徑直走到廳外。丟下劍,一俯身伏在了雪地上。

兩個執刑手跟著走到了廳外。

「師父,別啊……」追命按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慌張道:「戚大哥本來就受了傷,一百軍棍會要了他的命……」

諸葛神侯斜睨了追命一眼,道:「你被他刺成這個樣子,還為他求情?他死了是他命短,但我六扇門的規矩不能壞。」

這番冷酷的話令追命啞口無言。無情黯然垂直。鐵手、冷血也沉默了。

在他們心中,諸葛神侯一向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者,從不發火,從不動怒。他對這四個弟zi已算嚴格了,但最多不過是在他們幼年習武時敲打過他們兩下。至於對別人,他便更是和善。

他們很難把眼前這個冷笑著的老者和他們曾經的師父聯繫在一起。

是喪子之痛太深了吧,深得令他性情大變。

老者呷著清茶,目光定在廳外那個年輕人身上。

軍棍重重落下,掄在戚少商背上,一聲聲悶響極為沉重。

畢竟是軍中刑具,這軍棍比普通棍杖重了百倍,二十杖內便可見血。戚少商方才與無情等人一番惡鬥,傷痕纍纍,如今又受這重刑,周身傷口盡數裂開,舊傷之上又添新傷,三十杖后便體無完膚。

背上滿滿的血盈著,一杖下來便濺起一灘血點。那軍棍末端,都已染上鮮紅。戚少商只管死死攥拳咬緊牙關,咽下衝到喉嚨的痛叫,飽man的汗珠布滿額頭,大顆大顆砸在雪地上。

鐵手等人平日在軍中見慣杖刑,深知受刑者的痛苦。三十杖過後,哪有不求饒叫喊的。眼見戚少商挨過了五十杖竟還是一聲不響,知他拼了命隱忍,不免欽佩之餘帶點相惜。

而又想到戚少商是為了顧惜朝而甘受此苦,追命等人又不jin為之感動。

戚少商開始吐血。每杖下來,五臟六腑都是一陣劇痛,血直往口中涌,想咽都咽不下。他胸膛緊貼在雪上,經受著刺骨的冰寒,而背上皮開肉綻如火炎。這兩種極端的痛讓他感覺身體快炸開了。

偏偏兩個執刑手還頗帶羞辱意味地高聲計數著——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或許他們並不是出於任何羞辱,而只是行刑的需要。但這高聲的吆喝在戚少商聽來,是一種極深刻的恥辱。這恥辱帶給他的精神上的痛楚,決不亞於棍杖帶給他的肉ti上的痛楚。

他的眼前泛起殷紅的瘴氣,意識也隨之飄忽。

漫天紅幕的視野中,是那個青衫的少年。

於是他傻傻地笑了。

啊,惜朝。

我正在為救你而努力著,我拼了命地努力著……是不是,我現在每挨一杖,就離你又進了一步?

惜朝,你在魚池子的七年裡,是不是日日都經受這般苦楚?

如此的疼痛,你又是怎樣一點點熬過七年來的?

惜朝,我知道我此刻的痛只不過是你所經受過的萬分之一。我終於知道這七年來你有多痛苦,多無助,多絕望。我終於明白初見你時你為什麼說:生已無歡,死又何懼。

惜朝,你等我,等我拿到涅槃,等我去救你。

一切就要好了。

就要,好了……

背上一下下的疼痛似乎渺遠了,血濺聲、皮肉綻開聲、軍棍落下聲、記數聲,似乎也從遠方傳來。

戚少商覺得自己快死了。呼吸越來越艱辛,心跳越來越微弱,意識越來越空白。

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只有眼前那個青衫少年的幻像。少年似笑非笑地回眸,顛倒眾生。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戚少商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我要活著,去救他……我不能放下我的責任……他需要我……

正當他苦苦糾結的彌留之際,第一百杖結束了。

他奄奄一息地努力喘著。

他身旁的一圈雪地,是艷紅的。濺落在白雪之上的血,點點片片如梅花。

幾多艷麗,幾多凄迷。

他的雙手和臂膀在劇烈地痙luan,使出所有力量支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但無力的手臂卻支撐不住身體。

支起,又跌下。跌下,再支起。

一個短暫的動作,卻似努力了百年。

惜朝,等我……

彷彿靈魂注入了什麼不死的神力,戚少商終於不再倒下,血淋淋的軀體顫巍巍地從雪地站起。

像從黑夜中掙扎而出的血色朝陽。

一步步地,他再一次向廳內走去。

他踉蹌得厲害,每走一步,眼中的痛楚便又深一分。鮮紅的血,從他衣襟邊緣、從他長發發梢、從他的指尖啪嗒啪嗒地滴下,濺在廳上,形成一道直直的血路。

而他右手握劍,脊樑筆挺地站在廳中,卻又似充盈了韌性與張力。

諸葛神侯眼中閃過剎那間的欣賞。

「你竟還敢跨進這道門檻。」

老者放下茶,奚落似的說。

或許是出於對長輩的尊敬,也或許是因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戚少商終於露出卑謙恭敬的神色,垂下雙目,懇求道——

「誠求涅槃。」

諸葛神侯不溫不火地笑一聲,起身踱到戚少商身前,玩味地打量他一番,悠然道——

「年輕人,不要痴人說夢啊。」

戚少商猛然抬頭,驚異不可置信的目光凍結在老者臉上。原本謙卑的表情,變得僵硬。

還有一絲迷茫。那種年輕人獨有的迷茫神情。

諸葛神侯便快意地笑了,低低道:「你居然以為受了一百軍棍我就會把涅槃給你?你不覺得自己傻得可愛嗎?你戚少商年少有為,在江湖上是人人景仰的俠士,但在我這裡,你算個什麼東西?就算你我曾經毫無瓜葛,我都不會給你涅槃,更何況你和顧惜朝聯手殺了幽兒?我不殺你報仇,已算仁至義盡,可你卻妄想我把靈丹涅槃拱手相贈,你這不是痴人說夢又是什麼?」

一個字一個字,冷冷的毫無溫度。而那低柔的語調,滿滿的是嘲諷、羞辱、鄙薄、傲慢,深深的落井下石的得意。

原來傷痛真的可以讓一個人的心靈扭曲。

這一番傷人的言辭聽下來,連無情等人都在心中為戚少商感到恥辱與不公。

而戚少商卻沒有什麼屈辱或悲憤的神色,只是怔怔看著面前的老者,臉上漸漸籠上一層薄霜。

他像恍然明了什麼,寒聲道:「我早該知道,會是這樣。」

戚少商低下頭,垂髮遮住了眼睛,看不見表情。

有那麼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定格在一刻,靜默著。

他是要走了吧。四大名捕無奈地想。已經被拒絕到了這般狼狽境地,還能有什麼辦法啊。

「錚」的一聲龍吟,青光乍現——

逆!水!寒!

折射血光的逆水寒劍,赫然抵在了諸葛神侯頸間!

「戚少商!你做什麼?!」無情厲聲喝道。四大名捕均拉開攻勢。

「別過來!」戚少商抵住了諸葛神侯,向這四人威脅道。

依老者武功,完全可以一掌震開戚少商。苦於削金斷玉的逆水寒正觸在頸上,稍一閃失便性命不保,因此不能輕舉妄動。

「戚大哥,有話好說,涅槃的事可從長計議,你先放開我師父!」追命急切道。他本就偏向戚少商,又見的確是自己師父逼急了戚少商,便第一個站出來妥協。

四大名捕里唯一還有點熱血的,也只有一個追命了。

不等戚少商開口,諸葛神侯卻冷笑道:「追命,讓戚少商殺我便是。殺了我,他也必死無疑。」

「戚少商一介草民,命jian,不比諸葛大人金貴。」戚少商低沉道:「時局已盡在大人掌握之中,我無能為力。唯一能拼的,只有這條命。今日,我便用命下注,賭大人一顆涅槃。」

亡命之徒是無畏的。當一個人連命都可以不要時,他就真的是無懈可擊了。

老者望著這個喋血的年輕人義無反顧的臉。忽然隱去了原先的冷笑,而變得有些不解,緩緩問道——

「戚少商,你為了一個魚池子的妖孽,作出這樣多犧牲,值么。」

金衣男子霎時如被烈火灼傷,猛顫一下,雙目chong血。

「他不是妖孽!!!」

戚少商瘋了似地狂叫道:「顧惜朝不是妖孽!他不是!為什麼他為國家付出了那麼多,你們還叫他妖孽?!你們知不知道別人罵他妖孽的時候他有多痛苦?!被擄到魚池子是他的錯嗎?被魚池子調教七年是他樂意的嗎?為什麼只要是魚池子的人都要被這樣辱罵?!魚池子里難道就沒有一個好人嗎?!」

「那麼神威鏢局與毀諾城的滅門血案又作何解釋?」老者不退不避,直指要害。

戚少商忽然就笑了,無盡悲涼。

「那不都是被九幽逼的嗎。九幽給他施碧惑,讓他去殺人,如果他完不成任務他就會毒發身亡。他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懂什麼仁義道德?九幽是他的主子,他便只知道乖乖聽話去殺人!他還以為九幽讓他殺的是壞人!他還以為自己殺那些人是在替天行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九幽!而不是他的錯!不是他的錯!」

戚少商情緒激動地辯駁著,握劍的手在發顫。劍刃幾乎要嵌入諸葛神侯頸中。

「戚兄,你冷靜點!」鐵手見狀,慌道。

「你叫我怎麼冷靜?!」戚少商氣血翻湧,喊道:「顧惜朝快死了!還有半個多月他就死了!在天下太平了后的第一個新年,他卻要死了!你們知不知道他有多遺憾?有多難過?有多恐懼?他現在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遊盪,除夕那一天,當他看到萬家燈火的街巷,當他看到家家戶戶親人團聚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當他看到滿天絢麗的煙花,那時,他會是個什麼感受?!」

淚水,不可遏制地奪眶而出,從戚少商臉上滑落,滴在逆水寒上,濺出清越的聲響。

惜朝,你知道每每想到這樣的畫面時,我的心有多疼嗎?

我總會夢到,你一個人落寞地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抱著雙肩,看上去那麼冷。或是夢到,你趴在別人的窗檯,羨慕地看著那一家人的幸福,然後悄悄地流淚。

當我想衝上去抱住你的時候,夢便醒了。我始終都給不了你溫暖,給不了你幸福。

戚少商的淚,彷彿洗禮在每個人心上。

大廳靜悄悄的。

「他是那麼善良。」戚少商自顧說下去:「他當初跟著九幽,懵懵懂懂地犯了一些錯,殺了不該殺的人。可自從他認清九幽以後,他就悔悟了。他徹底背叛了九幽,甚至放棄了碧惑解藥,甘願一死。他為正道提供了魚池子的機密,使戰爭中正道的損傷不至過於慘重。他在與遼軍的戰役中死守關口,身中亂箭仍堅持戰鬥,險些喪命。在連雲寨被滅后,他陪我,一路頂風冒雪饑寒交迫地徒步走出八百里茫茫雪原。他帶你們六扇門的四方軍去邊關,將偷襲的遼軍一舉擊潰,從此宋遼議和,國泰民安。他又和我一起毀了魚池子,斷了大宋的後患。他就這樣一直付出著,為我付出,為大宋付出,為所有人付出,卻從來沒為自己考慮過。他的種種付出難道還贖不了罪嗎?難道還不能被寬恕嗎?」

這些細節,都是不為人知的。天下人皆知戚少商滅了魚池子,救了大宋,卻無人只戚少商背後還有一個一直默默付出的孩子。沒有他,或許宋遼之爭至今仍在繼續。

一個時代只允許一個人名垂青史。所以,那個人,是戚少商,而不是顧惜朝。

儘管顧惜朝付出的,是生命。

四大名捕與失憶的顧惜朝接觸過幾日,實在想不到他瘦弱的雙肩竟扛下了這樣多沉重的責任。

「他從七歲就進了魚池子,從那以後一直在受苦,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他挨餓,被毒打,沒日沒夜地被迫練習陰功,被自己身體里的寒氣凍傷,冷得無法入睡,還經常受別人的侮辱凌虐……他極少對我提起魚池子里的苦楚,我所知的這些也是源於他隻言片語,想必他所經受的,比這殘酷得多……」

戚少商眼中又籠上霧氣,心酸道:「在八百里雪原上,他曾憧憬地對我說,等打敗了遼軍,天下太平了的時候,一切就都好起來了。我知道,他盼那一天已盼得太久了,因為從那以後他終於能過上好的生活了。他一直希望能有個家,有個能慰藉他的棲所。我向他承諾:此番劫難過後,就帶他回連雲寨,像對親弟弟一樣對他,讓他把寨子當成他的家,從此無憂無慮地生活……可我卻陰差陽錯地奪走了世上唯一的碧惑解藥!我害得他連太平盛世的第一個春天都活不到了!」

諸葛神侯將心頭柔軟壓下,故作冷漠道:「那是他命該如此,你又何必強求。」

「可是我辜負了他!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害了他!」

戚少商雙目盈淚,吼完這三句后,愣愣地看著老者。

劍鋒划空,戚少商忽的撇劍,狠狠一擲,逆水寒插立在地上,引起一陣震動鳴響。

眾人正詫怪他為何突然收劍,戚少商卻垂首一撩衣擺,雙膝一屈,直直跪在了老者面前。

江湖禮節均有分寸。單膝下跪,已是極大屈尊妥協,更何況雙膝。這一跪好比臣跪君、子跪父,無疑是莫大的屈服。

「戚少商深知諸葛大人難以釋懷九幽一事,畢竟血濃於水,骨肉情深。也深知涅槃耗費大人二十年心血,乃是至寶,不可外傳。戚少商此番前來,本已強人所難,實不該再脅迫強求。」

說到此,戚少商深深吸氣,咬緊牙,仰首直視諸葛神侯,道:「但顧惜朝因我而受害,我若置之不理,便是不仁不義,再無顏面做人。顧惜朝年僅十四,雖造過孽,但罪不至死。求諸葛大人慈悲,賜予涅槃靈藥,救他性命。大人若有交換條件,戚少商一定遵辦,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一番言辭有力有據,有禮有節。熾誠懇切,擲地有聲。

這年輕人雙膝跪地,上身卻仍挺得筆直,毫無乞憐之態,更無諂諛之色。跪姿不但不顯屈辱,反而透出悲壯的大義凜然。

諸葛神侯審視戚少商執著的眼睛。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四大名捕見戚少商所為,均是肅然起敬。

為救一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孩子,竟能如此付出。究竟是多麼重情重義的一個人,才能做到這般不離不棄。

何等仁愛,又何等悲憫。如普度眾生的神靈。

顧惜朝,你愛了一個值得愛的人。

老者目光漸漸融冰,變得溫和。他感受到這年輕人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堅定的意念,執著熾誠得像一團烈火。

諸葛神侯在正道邪教均混了數十載,閱人無數,而所見過的如此重情義之人,卻為數不多。又見戚少商如此大費周折為顧惜朝求葯,便知顧惜朝也定是不凡,值得戚少商兩肋插刀。

但一想起愛子慘死,老者終放不下這為父的傷痛。於是狠下心腸漠然道:「你跪死在這裡罷。」言畢,一拂衣袖就向外走去。

戚少商頓覺月昧星沉,天昏地暗。鋪天蓋地的絕望壓得他說不出一字。

「師父!」

諸葛神侯轉身,只見追命站了出來,一襲白衣飄逸如仙。

「您不救顧惜朝,我就不做西方總捕了。」

說著,追命解下腰間西方總捕的令牌,放到桌上,然後陪戚少商一同跪在了地上。

十分孩子氣的要脅。卻是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作了賭注。不做西方總捕意味著公開與師門決裂,意味著被逐出師門。

「你!」老者怒瞪著追命,憤怒得罵不出一句話來。

追命只是跪著仰望老者,眉宇間儘是無怨無悔。說他年少輕狂也罷,說他大逆不道也好,他認了,只懇求老者能放下恩怨,公正地對待活著的每一個人。

正僵持對峙,鐵手忽然掏出自己的北方總捕令牌,放到桌上,與追命並肩跪了下去,沉聲道:「求師父開恩。」

爾後冷血把南方總捕令牌放在桌上兩令牌旁邊,直接跪地,沒有言語。

四大名捕中,已有三人明確表明立場。

廳內靜得詭謐。

戚少商心中既有感動又有辛酸,懇切向那三人道:「三位如此相助,戚少商感激不盡。」

追命靜笑道:「小顧是好人,值得我如此。」

鐵手溫言道:「顧惜朝立功無數,實在不該年少夭折。而且戚兄的重情重義也令在下佩服。」

冷血昔日與顧惜朝情誼不深,故朗然道:「不為別的,只為戚兄身上一個『義』字。」

「反了!」諸葛神侯火冒三丈,暴怒斥道:「統統反了!」他又轉向無情,高聲命令道:「無情,把他們三個的令牌拿走!從今以後四方軍由你一人統率!」

他不信自己治不了這三個年輕人!不做總捕就不做啊!想走就走啊!只要留無情一個人就夠了!六扇門少了他們三個難道會塌了不成?

於是無情轉動輪椅行到桌前。看了看桌上三塊令牌,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三個師弟和戚少商。

他眼睛里的感情,沒有人能讀懂。

難道註定是本性無情嗎。

他驀然一搖輪椅,轉身面對他的師父。冰藍色的流蘇,在空中輕輕揚起。

東方總捕的金色令牌,不知何時,他已握在了手中。

「師父。無情這次,要讓您失望了。」

伴著清冷如弦的聲音,「叮噹」一聲清響,令牌從他修chang蒼白的指間滑下,落在桌上那三塊令牌的旁邊。

東西南北四方總捕令牌,寂然待在桌上,示威般呈現在諸葛神侯眼前。

最後一道堤岸,也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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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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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涅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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