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夜闖國丈府救人,對無戒來說,輕而易舉。

國丈府內守備森嚴不在話下,每一盞茶時間便有一小隊侍衛在府里各處巡視,無戒要避開他們並不難,若避不開,他也能在他們拉嗓要喊出「有刺客」這三字之前,要他們全數倒下,今夜的目的只在於救出范添,不打草驚蛇自是最好,何況他不準備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上頭,畢竟他的本職是保護李求凰生命安全,離開李求凰不超過半個時辰是他給自己最寬鬆的要求。

知道範添的囚禁處,省去無戒泰半工夫,無戒無聲無息進到牢房深處,卻撲了空。

本該被系縛在鐵鏈架上的范添已不見蹤影……難道已被國丈爺活活整死?還是……因為他打碎范添滿口牙,讓他傷重失血過多而亡?

無戒心念一動,離開密牢,藏身於暗處,遠遠望見一名老總管正低斥兩名年輕小僕,罵完人,老總管仍氣憤咕噥往廊道走來,無戒探出兩指,精準扣住老總管的咽喉,掌握住老總管的呼救,也掌握住老總管的生殺大權。

「范添哪去了?」無戒逼問。

「你──」

「范添在哪裏?」

「范……范添逃走了……」老總管困難地擠出這句話。

「何時之事?」

「就……就在十七皇子上門那天,范添人就不見了……」老總管說完,突覺咽喉上的鐵指一松,他匆忙回過身,哪裏還有人影在,廊柱兩旁的燭燈連風吹搖晃也沒有,若不是他的喉頭還殘留着扣鎖后的刺疼,他還差點誤以為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產生了幻覺。

無戒奔離國丈府,來與去都沉闃安靜,不驚動任何風聲。

范添逃走了?單憑一個在密牢裏被縛鎖數日沒吃沒喝的虛弱老人?無戒不認為范添有本領「逃」,若有人劫獄還說得過去。但范家人將所有希望都賭注在李求凰身上,倘若不是范家人無技可施,他們不會找上李求凰……還有哪批人馬會勇闖國丈府救人?

時間上太巧合,李求凰上門的同日,范添便被人救走──

李求凰救的?

這念頭才一浮現,隨即被無戒甩頭否決。

不,不會是李求凰,那傢伙差點弄死范添,絕對不會費心救人,況且如果李求凰救了范添,范家師爺又何必日日上門來求見李求凰討人──

無戒越想越是鎖眉,決定改探范將軍府。

心裏有道聲音在催促他,去挖掘出真相。

一件關於李求凰是善是惡的真相。

范添將軍府──

「還是沒能見到那傢伙?」

「是,十七皇子仍不願見我。」

「這傢伙別以為這項人情我會記在心上!師爺,明兒個再去!我就不信這株千年人蔘我送不到他手上去!一定要送,聽清楚沒,人蔘送了,我和那傢伙就毫無瓜葛,沒有什麼狗屁恩德!他甭想讓我昧著良心在聖上面前替他美言,他那副德行,我還是會再參他好幾本!」

「將軍,你身子還弱著,冷靜些。屬下倒認為您應該與十七皇子交好,眼下朝政左派右派壁壘分明,國丈爺與左丞同屬一派,擁立大皇子,右相則與衛將軍他們屬一派,擁立四皇子,兩派無時無刻不在扳倒對手,眾官也被迫選邊站,皇子們亦然,但十七皇子卻能位處中立,兩方都想拉攏他,卻誰也得不到他的表態。傳言十七皇子自己也有私心想登上龍座,如果十七皇子這第三勢力成形,太子會落在誰身上,那可沒個准。別忘了,二十五名皇子裏,聖上獨寵十七皇子,他要什麼,聖上哪一回沒允諾?說不定十七皇子心血來潮,討個太子噹噹,聖上也會立即擬詔。」

「那傢伙配當皇上?!聖上要是老胡塗立他當太子,我范添馬上一頭撞死在龍椅座前階,血諫到底!」

屋子裏談話的兩人,正是從國丈府逃出的范添與范府師爺,范添因為一口牙幾乎碎盡,有幾顆連牙根都被打落。所以說起話來不清不楚,但仍吼得十足有力,看來傷勢無礙。

「您與十七皇子為敵並沒有任何好處,多一名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想您得罪國丈爺,昔日稱兄道弟的那些將軍,沒有誰敢為您出聲,最後還是十七皇子救您出來……」

范添默不作聲,范府師爺這句話,讓他無從反駁。

朝官就是這樣,明哲保身,見苗頭不對,大夥選擇封口,誰也不想惹禍上身,他這條老命差點就這麼去了。他死不足惜,只是不甘心,他不想背負着叛國的污名死去,就算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將軍戰死沙場才是天大的光榮,想他一輩子馬革裹屍,見過多少同袍生生死死,死亡對他不是可怕之事,最可怕的是人死了,還遺臭萬年。

沒料到救他的人,竟然是李求凰……雖然不情不願,但李求凰這條救命之恩,他不扛下也不行,所以他吩咐范府師爺天天上李求凰那兒,奉上一株連他自個兒都捨不得吃的珍貴千年人蔘,要償這份恩情。他嘴裏說不記李求凰的恩,心裏卻記得太牢太牢,尤其是聽聞李求凰遇刺,他自覺內疚,更是急着要師爺上府去看看李求凰的傷勢。

「那傢伙……我真是弄不懂他,他可以氣我參他一本而叫人打斷我的牙,卻又為我灌醉國丈爺及守衛救我出牢……他與我明明是敵,為何要這麼做?就因為收了你的金磚嗎?那傢伙是那樣的人嗎?他應該是收了錢也不救人的混蛋,那才合乎他的性子,他不是向來如此,沒有半點好風評才是李求凰的本性──」范添捶響桌面,砰的好大一聲。

「當初找上十七皇子,我也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絕望心態。論交情,我沒有把握他會傾力救您,但他還是做到了。將軍,這條恩,好重呀……」

范添寂靜好半晌,良久才重重一哼,倔道:「重什麼重?!我還他一株千年人蔘就夠了!你馬上再去送參!」

「將軍,現下是五更呀……」

「你就站在他府前等天亮,他不收參,你就甭回來了!」范添咆哮。

門扉咿呀地教人推開,范府師爺一臉為難地出來,雙手捧著木盒子,嘴裏呵著薄薄白霧,馬不停蹄地再度往十七皇子府邸去。

無戒站在柱子后,臉龐表情高深莫測,他垂著黑睫,眸子裏閃過什麼,卻又消失得太快,他再閃人,柱后已失去他的身影,只有夜空中一掠而過的黑,飛快馳去。

李求凰笑得好燦爛,如三月春風,徐徐緩緩,拂過周身帶來一股舒爽的涼意,他端著杯,啜著龍井茶。仍是散著黑長發的俊模樣,隨它披散在織錦白衫上。放下杯,他長指在桌面上規律地敲著,像想着了什麼,他笑容加深,說了,「給他安一個罪名吧,就說他強搶良家婦女好了。」

「十七爺,強搶良家婦女?這罪名聽就知道是硬扣上的,朝里上下老早就知道,范添老將軍在十幾年前的戰事裏受過重傷,從此沒辦法再與女人……」支支吾吾的尾句,不用明說也夠清楚了。

「那老傢伙不舉了?真可憐。」李求凰笑得真樂,半點也不像有同情心。「再不然,說他偷摸我父皇新寵的愛妃臀兒好了,誰叫他又在父皇面前說我是譾薄之材……都打爛他的牙了,那張嘴還是那麼討人厭,總有一天我會割了他的舌。呵呵,依照老傢伙的火爆蠢性,他一定會很衝動的掏出匕首,將手掌按在桌上,狠狠一刀戳下或是剁下五指,以示清白,證明他絕對沒有偷摸臀……他參我一句『譾薄之材』,那麼我就還他一招,禮尚往來。」想到那老傢伙即將做出來的蠢行,李求凰又足足笑了好久好久,久到屈膝半跪在李求凰面前的下屬不得不出聲打斷他的好心情。

「另外……十七爺,吏部尚書召集其他五部尚書密會,說是要──」下屬歇了聲,視線瞟向無戒,顧忌有旁人在場。

「他是自己人,你放心說吧。」

「是。六部尚書的意思是想共同上疏,請聖上立您為儲君。」

「儲君?」李求凰眼睛一亮,這兩字似乎引起他極大的注意力。

「能與大皇子及四皇子爭奪皇位者,非您莫屬。」

「爭奪皇位?聽起來很有趣,你跟他們說,好,我有興趣。」

「只要十七爺您表態,儲君之位就如同探囊取物了。」

「這消息不要低調,最好是散播出去,一天之內讓全朝上下都知道。」

下屬一怔,「十七爺,走漏消息不好吧?若大皇子與四皇子得知消息,絕不會坐以待斃,到時定會使出手段來努力破壞您的登位大計。」

「走漏消息才好玩,我迫不及待想瞧瞧大皇兄及四皇兄的臉色,還有他們會使出什麼手段……太讓人期待了,你快去辦,不許耽誤。」

「這……」

「就按我說的,沒事就下去。」李求凰揮揮手。

下屬雖仍想勸阻,但李求凰已經單手托腮,閉起了眸,這表情代表他不想再聽半個字,下屬再抱拳一揖,才起身退下。

「無戒,你瞧我合適當皇上嗎?」李求凰還是合著眼,笑問身後的無戒。

「不合適。」無戒回得乾脆,一點思考的時間也不用。

「呵呵,你真坦白。但六部他們可覺得我很合適吶。」

「他們全瞎了眼。」即便是無戒這種武人,也能輕易知道李求凰不是治理天下的料,若蒼生交付他手裏,不出一個月,天下定會陷入民不聊生的慘境。

「你知道我喜歡你哪一點嗎?不說假話,連討好人也不會,笨笨呆呆的誠實。」而他身邊就是獨缺這種人。「他們不是瞎了眼,只是大皇兄和四皇兄那裏沒好處讓他們分杯羹,他們便決定自己挑一個皇子,拱成了,他們可是大大功臣,那時榮華富貴及加官進爵還會少他們一份嗎?」李求凰摸透那些人的心思了。

「你既然知道他們的用意,為何還允諾他們?」無戒鎖著眉問。

「好玩呀,爭個儲君來過過癮也不錯,讓大皇兄和四皇兄好好傷傷腦筋,苦惱苦惱也很有趣,所以我答應了。」他可沒打算讓大皇子及四皇子那麼輕鬆自在搶到皇位。

無戒老早就知道不會從李求凰口裏聽到什麼為百姓爭福、以天下社稷為己任這類的高遠抱負,所以他不會吃驚李求凰是為了玩樂而去爭太子之位。

自從那夜跑了一趟范將軍府,他對李求凰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李求凰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他只是非常的任性妄為,他做一件事不一定有什麼大道理,全憑他的心情好壞,他可以上國丈府去救范添,也可以在范添又參他一本時,反過頭來誣詆范添的行徑不檢點;他可以前一句甜甜地叫國丈爺「外公」,更可以後一句就諷他一句「老賊」。

他沒有朋友,滿朝文武他都開罪過,卻也都交好過,欠他恩情的,大有人在。

無戒以為李求凰是惡,他卻伸出援手救人。

無戒以為李求凰是善,他卻滿腦子壞水,思索著怎麼拔除眼中釘。

這個人……簡直深沉得讓人探不著頭緒,深沉得讓他確信世上沒有絕對善與惡的分野,人人都可以是善,也可以轉個念,做惡行歹。

「不過玩歸玩,辛苦的人會是你,我想消息一放出去,第一個上門要殺我的人,應該是四皇兄。他吶,只會那套殺人滅口,腦子裏挖不出第二條計,他門下全養一大群武夫。」李求凰笑着對無戒道,伸手拍拍無戒,投以憐憫的溫柔目光,嗓音卻很樂,「主子的安危就全交給你啦,記得你說過的話:要傷我,就得先讓你斷氣──我聽見這句,感動極了,若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定會好好哭個幾聲。我可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對我說這種話,感動吶──」

「我會說到做到。」

「我信你,我一定信你,好主子就是要全盤信任手下,我沒有一點懷疑。」李求凰勾著無戒的肩,頗有金蘭兄弟的豪氣海派。「我也相信你不會食言的,對吧。」他故意在無戒耳邊說話,開口閉口時的熱氣就近在耳畔。

無戒站得直挺挺的,卻覺有股燥熱從耳根開始燃燒,讓他的身子一僵,他握拳,壓下陌生的蠢動。李求凰靠他好近,連那沒發出聲音的輕笑聽在耳里都猶如雷震。

下一刻,又是一道巨雷閃電在腦子裏轟下──

李求凰好甜好輕地對他說:「所以,我親愛的手下,你應該很有信心保護我毫髮無傷去四皇兄的府邸挑釁他,再毫髮無傷地將我送回來吧?」

李求凰討厭坐以待斃,他喜歡先發制人,將掌控權捉在自己手上。

即便知道他想爭皇位的消息一出,大皇子、四皇子自個兒會上門,不用他費心去邀請,他們也會乖乖送到他面前來讓他戲弄,他卻太心急──沒辦法,養傷的這段日子,他幾乎是被軟禁在床上,好像多走兩步路,他的腸呀胃的就會全從快痊癒的傷口裏滑出來似的,每個人都拿他當瓷燒出來的人兒一般,碰了就碎,害他養傷養到渾身骨頭都快生鏽,再不找幾個人來玩玩,他都快成廢人了。

而頭一個受害者,就是他的四皇兄,李夢龍。

朝里的消息靈通,只要有個聲響,各路眼線便會以最快速的方法將動靜回報自家主子,所以當李求凰出現在李夢龍的府門前頭,李夢龍已經知道李求凰對儲君也同樣充滿野心的驚人消息,有意與他及大皇子爭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同理,等在府里的四皇子也不安好心。

「有埋伏。」無戒低聲對李求凰暗示。

「有嗎?」李求凰一點也不緊張,也俏聲反問。

「屋頂上有四排弓箭手,東南西北方共四十人,左右兩旁巷道藏着十五名劍手,就連門板后都躲了六個。」無戒眸子不著痕迹將府邸上下全掃過一遍,精準點出埋伏的地點及人數。

「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一個你,一個我,你有沒有自信全撂倒他們?話先說前頭,我完全提供不了幫助。」李求凰低低一笑。

「你如果放棄挑釁四皇子,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這太難了,我做不到。」李求凰肩一聳,一點努力也不肯做。

無戒無聲嘆氣,他也知道李求凰做不到,因為「挑釁四皇子」正是李求凰出現在這裏的目的,何況李求凰滿臉雀躍,巴不得想快快踩進四皇子精心怖置的圍剿陷阱里,他明白自己絕對阻止不了這麼高興的李求凰。

李求凰可以做不到放棄挑釁四皇子這件事,他卻不能做不到保全李求凰毫髮無傷這件事。無戒的精神更為專註,這一刻開始,他不能鬆懈,因為他要保護李求凰,他必須要,不容有半點疏失。

「我會全數撂倒他們,不會讓他們有機會靠近你半步。」無戒沒發現自己的口氣多麼縱容。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可以放膽去玩,毫無後顧之憂?」李求凰雖問,但老早就知道這個問句的答案非常的肯定。他向來不拿自己的性命去信任人,今天換做是幾十個武藝高強的高手拍著胸脯向他保證同樣的話語,他仍不會信、仍會生疑,為什麼無戒不過是淡淡陳述了,他就倍覺心安,不單是信了,也放心將命放在無戒的手上?

因為他很清楚,就算天塌下來,無戒也會先替他牢牢頂着。

「無戒,如果哪一天你這條命真被我給玩掉了,千萬記住,到了黃泉路上就放慢腳步,我應該隨後就到,要等我吶。」

「我連死都不能解脫嗎?」無戒好氣又好笑,臉上雖然沒太大的變化,眸子卻因為李求凰如此稚氣的話而添了溫暖。

「我是這麼打算沒錯。萬一我連閻羅王都敢惹,有你在身旁的話,我會更肆無忌憚。」反正有個人給他靠,他沒什麼不敢做的。

李求凰的笑容無戒不是沒見過,但此時的李求凰笑得好真,不虛假、不矯情。李求凰之前也開玩笑似地說全府里只信任他,那時的話聽起來就是誆人的,就算口氣多輕柔,也欺騙不到他的信任;但這幾句話里,他卻能隱約感覺到李求凰是認真的。

「十七弟,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四哥泡了好茶等你。」

李夢龍的聲音一出,硃紅色大門亦緩緩被拉開,李夢龍就坐在遠遠大廳正央。李夢龍與李求凰是同父異母所出,李夢龍的外貌比李求凰更神似於當今聖上,尤其是那對濃眉,幾乎是如出一轍,而濃眉下的眼,殺氣騰騰,身後佇著一列執刀守衛,陣仗不小。

「四哥這等熱情,求凰感激在心。我聞到茶香了,是上回父皇賞給咱們的那些龍鳳團茶沒錯吧?」李求凰撩袍踩上玉階,假意看不清李夢龍眼裏的殺意,熱絡跨進左右都已是埋伏的府邸內。

「好嗅覺。我還拿雪水烹茶,清醇更勝諸泉。」

「咱兄弟倆也好久不曾一邊品茗一邊聊體己話。」

「是呀,好久不曾──」李夢龍接過奴僕奉上的黑釉盞,這茶盞最能保持茶的真香。他品茶味、聞茶香,啜著茶,眼睛卻直盯着李求凰,直到李求凰來到大廳前堂──正是圍剿他的最佳場所,屋頂上的每一支箭都對準了李求凰,只消手指一放,千百支羽箭便能將李求凰射穿──李夢龍笑容轉獰,「從你一出世,我們就不曾一邊品茗一邊聊過啥體己話!」他猛然擲杯於地,匡鎯信號一響,朱紅大門關上,屋頂上的弓箭手探頭,左右暗處的人馬也殺出,將李求凰與無戒團團圍上。

「瞧,我就說吧,我四哥腦子裏挖不出其他好計謀,只會耍這套。」李求凰側着首,悄聲對無戒笑道:「我本來還以為他會再與我多虛與委蛇幾句……太沉不住氣了。」難成大事。

「別離我太遠。」無戒可沒有李求凰的好心情,他謹慎扯住李求凰的衣袖,確定他在自己伸手可及之處。

「四哥,不是說要請我喝茶嗎?」

「這些龍鳳團茶,只是泡給我自己獨飲,沒打算與人分享。而你,手裏也有一些龍鳳團茶,據我所知,父皇還將品項最好的賞給了你,你喝光了自己手上的茶,現在還想連我與大皇兄的茶也一併吞下,是嗎?」

嘴裏說的是茶,實際上卻暗指儲君爭奪權。

「你該知道的,若不是我對父皇說,我一個人喝不了那麼多的龍鳳團茶,父皇是打算將所有的茶都賞給我,你們連杯羹都分不著。」若他李求凰對皇帝親爹說句「我想當儲君,讓我當吧」,皇帝親爹絕不會有貳話,說不定還會當場脫下龍袍給他套上。

「父皇獨寵你,誰都知道,那並不代表你比我們這些兄弟有本領。」

「本領又不能當飯吃。在宮裏,誰受寵誰就最有權,這道理還要我教四哥你嗎?」

「在宮裏長大的你應該比我更知道,受寵的人通常命短如曇花一現。」

「我懂呀,宣妃是一個例子,李高也是一個例子,他們都是死在最受寵的時候,前者在後宮被毒溶成一攤黑血水,後者是連骨頭都被火藥給炸成灰,全是因為招人嫉妒。」

「日後除了這兩個例子,還會再加上一個英年早逝的十七皇子!放箭!」李夢龍一喝令,疾箭如雨,綿密馳來,像一張大網將兩人包圍住,毫無生路可走。

無戒更快一步抱起站在他身前的李求凰,唰開長劍,身子漂亮旋身,只聽聞金器交擊的清脆,緊接着東南西北四方的箭雨還來不及碰觸到無戒與李求凰便彈散開來,無戒以劍尖穿透十數根的箭身,再借力施力,將羽箭源源本本反送回去,不消片刻,屋頂上的弓箭手全被自己射出的羽箭所傷,左右兩邊執劍士兵也跟着衝殺過來,無戒以一抵十仍氣定神閑,李求凰朝他吹了聲口哨──像登徒子調戲姑娘家一樣的輕浮哨聲──雖然嘴上沒說,卻已經說明他對無戒的身手多另眼相看。

無戒只斜了他一眼,繼續專心對付湧上來的侍衛。

「原來四哥手下的人就這麼一丁點本事吶?虧我們只來了兩個人,你們竟也取不下我們的性命。四哥,要不……我先回家去用些點心、睡個午覺,你重新再找人來埋伏,我晚點再過來,好不?」真不好玩,還以為四皇兄會安排多驚險的陣仗來嚇嚇他,沒料到只是這些貨色……讓他都提不起太大的勁陪着玩。

「你──」李夢龍為之氣結,怒吼,「別讓李求凰活着走出我四皇子府!殺!」

「無戒,我覺得無趣了,不玩了,我們回家吧。」李求凰像個玩亂了一切卻又撒手不管的頑童。

四皇兄完全沒長進,早知道不如去找大皇兄,說不定還讓他覺得不無聊……唉。

李求凰要走,李夢龍卻不放人,他向來最自豪的便是手下武藝奇才無數,不惜花費大把大把的金銀珠寶將知名的武林高手網羅旗下。他本以為李求凰好對付,只派出數十名弓箭手及武兵,卻沒料到李求凰身邊有這麼一個身手極佳之人,眼下李求凰就要從容離開,李夢龍哪願意放棄瓮中捉鱉的好機會,命人將房裏貴客請出來勸他一臂之力──

無戒敏銳地察覺到不同於先前的殺氣,李求凰當然還是不知死活在涼涼搧著紙扇,直到手腕被無戒握得發痛,他才感覺到情況有異。

「有厲害的人出來了?」李求凰重燃起一絲絲興味。

「小心!」無戒一把扯起李求凰,避開數道金光閃閃──若非他反應極快,那十數道暗器化成的金蛇將會刺穿李求凰的腦袋。

無戒將李求凰當沙包一樣甩到背後,低聲交代要他抱牢他的脖子,空出的另只手接住長劍末端,俐落一抽,長劍里竟還藏着另一柄較細薄的子劍。

在李夢龍的冷笑里,他身後的幕簾步出四道身影,無戒直視四人,在他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將四人看個明白。

四人之中,兩人執刀,一人執劍,另一人手上沒有半項武器,但方才的暗器定是出自於他之手,同樣不容忽視。

「四哥有這等好貨色竟然私藏起來,不早些拿出來。」李求凰又覺得好玩了,精神也跟着來,「無戒,頂得住嗎?」

「頂得住。頂不住的話,我也會記得在黃泉路上等等你。」無戒冷冷說着笑。

「對,我們會同年同月同日死──兩個男人這麼生死相許還怪惡的,不是嗎?呵呵。」李求凰將腦袋擱在無戒肩上,越過他的肩,看前面四名敵人開始有動靜。

「誰要跟你生死相許?我還想娶妻生子,生幾個小蘿蔔頭喊我一聲爹。」他的人生計劃里有娘子、有孩子,絕不會在二十二歲這年畫下終點。

「嫁你的女人真可憐,你很無趣吶。」李求凰平心而論,「你這種冷性子,要和你一生一世實在是種折磨,別造孽啦。」放過無辜的姑娘家吧。

「嫁你的女人才可憐,你不是好丈夫,成天只會惹是生非,誰嫁你誰倒霉,說不定早早就被你給玩掉了性命,你才別造孽。」

「我們是半斤八兩。」兩個都不是好良人。

「我一點也不高興聽你這麼說!」無戒劍眉一擰,一劍擋下第一個衝殺過來的劍客,正好拿他來出氣。

「我們是一丘之貉。」呵呵。

「我一點也不想和你相提並論!」無戒越殺越勇,才短短三招就將第一名劍客擊昏。

「我們是同流合污。」李求凰抱着他的頸子,笑得好樂。

「我巴不得和你劃清界線!」無戒一吼,第二名刀客一招斃命。

「我們是蛇鼠一窩。」

「誰跟你蛇鼠一窩了!」第三名刀客上來送死,無戒也砍得毫不手軟,長腿一掃,將人掃貼在石牆上,深深陷入人形窟窿里。

「我們是狼狽為奸。」

「……」

第四個使暗器的傢伙,還不過來讓他泄憤?!他現在心火正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四個殺兩對!

無戒向來以冷靜自豪,但此時的他真的一點也無法冷靜,任何出現在他眼前的敵人全成為遷怒下的受害者,全都礙著了他的眼。

李夢龍目瞪口呆地看着身旁的護衛一個接着一個癱下,他忙喚人再上再上,一直到了無人能上,整座四皇子府邸的人倒的倒、傷的傷、暈的暈,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完好無缺──若此時無戒要殺他,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他的皇帝夢碎了嗎?!

他──

然而,無戒沒有奔過來砍掉他的腦袋,反而是緩緩收劍,動作突然變得好謹慎,府里好靜,無戒也好靜,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無戒將馱負在背的李求凰托高,李求凰兩條臂膀垂掛在無戒的胸前,軟軟垂放着,螓首枕卧著動也不動,分明就是──

李求凰玩累,睡著了!

無戒聽見李求凰沉穩的呼吸聲,他伏在他背上,全身的重量都賴給了他──明明就在廝殺的緊要關頭,他還能睡得香甜,被如此信任著,他總是有些難掩的喜悅和……悸動。

他有預感,他的一生,決計不可能如他所願的平平淡淡;他的一生,充滿了為人收拾混亂的忙碌;他的一生,都必須馱負着這樣的重擔;他的一生,也許會斷送在這傢伙的貪玩不懂檢點上──

他的一生,將與李求凰的一生完全重迭。

密不可分。

「沒想到李求凰的行動如此迅速,不過……既然他那名手下已經除盡李夢龍周遭之人,又為何放李夢龍一條生路?若殺了池,不正少一個人競爭嗎?」

大皇子李成龍專註於棋盤間,棋盤的另一方並沒有人與他對弈,黑棋夾在雙指間,躊躇不決,棋面上,白棋勝黑棋一籌。

他皺眉聽着下人回報的新消息,了解有意與他相爭儲君大位的兩人有何動靜,聽罷李求凰上四皇子府挑釁一事的結局,不免扼腕,無論那場戰鬥死傷的是何方,對他都有利。

「探子說,十七皇子似乎是中途睡著了,沒有下達格殺令,所以那名手下也沒擅自作主,背着十七皇子便回去了。」

李成龍視線難得從棋盤上挪開,落在下人臉上,「真可惜。本想讓李求凰和李夢龍先互相殘殺,我等著坐享漁翁之利。」

「大皇子,接下來您有何打算?還是按原先計劃,先除去四皇子嗎?」

「不,廢材就留到最後收拾,我倒想先與四皇弟交好,連袂對付李求凰,反正我從頭到尾都不將李夢龍視成威脅。至於我那漂漂亮亮的十七弟……該讓他知道,小孩子別踩進大人的鬥爭里,人人疼寵的孩子就待在自己美麗的牢籠玩耍就好。」

「不過十七皇子身旁那名手下的來歷……據說是皇上親自向戒門討來保護十七皇子的。」

「又是戒門!十九年前除掉一個,現在又來一個。」思索許久,李成龍指間的黑棋終於落定。

「大皇子是指十七皇子的母妃……」

「退下吧。」李成龍不給下人碎嘴的機會,揮手要他走。

「是。」

「祥鳳,你睡夠了沒?該你下了。」李成龍敲敲棋盤,始終蜷著小身子的男孩才從長椅上爬起。自方才他就一直在廳里,但躺在一床軟衾里,淹沒稚幼的身軀,所以下人一直沒發覺他的存在。

李祥鳳,李成龍的第七子,九歲,皇上賜給他的西域美人為他產下的么兒。他輪廓極深,西域人特有的濃眉大眼高鼻及一頭深棕色頭髮,只有兩分像李成龍,其餘全遺傳自娘親的好容貌。

「等你下個棋,等到我都累了。」李祥鳳無趣地瞄了眼棋盤,立即擺上白棋,人再度趴回軟衾里,因為他知道他爹又得思索好久好久。

真討厭跟爹對弈,一點也不刺激不緊張。

「祥鳳,你聽見方才我與下人的對談了嗎?」李成龍果然又皺眉在思考棋路,但沒忘記一邊問著愛子。

「聽見了。」李祥鳳懶懶答著。

「你說說我下一步該怎麼做?」

「小孩子別踩進大人的鬥爭里。這句話是爹你方才才說的,我比十七叔還小,甭問我。」

「你年紀雖小,但聰明不輸爹,你給的主意比起我那群狗頭軍師來得更好,八弟不正是如此被你除掉的嗎?」

「是八叔自己沒弄明情勢,觸怒皇爺爺而遭罪,怎能算在我頭上呢?」他只是在八皇子背後推了一把,鼓勵八皇子踩進錯誤的決策里,再也無法回頭。

「那你就用同樣的方式,讓李求凰也來個沒弄明情勢而遭罪,如何?」

「十七叔和八叔不一樣,八叔的生母不過是名小宮女,十七叔的生母來歷可大了,同樣一條罪,饒不得八叔,但對十七叔沒有殺傷力,皇爺爺會睜隻眼閉隻眼的。」李祥鳳閉着眼像在睡,但嘴上沒閑着。

「我不相信父皇會偏頗至此。」

「爹,換做我是你,我會相信,不會白費工夫去做無用之事。」小小年紀的李祥鳳露出比李成龍更老成的笑。「面對十七叔,不要妄想藉皇爺爺的手來除掉他,因為那是永遠也不可能得逞的,倒不如好好計劃怎麼暗殺他來得更實際──在這點上頭,我倒覺得四叔做得俐落,直接找人圍剿十七叔。」李祥鳳探手在棋桌上東摸西摸,摸著了李成龍的茶杯,一把取來就喝,管它裏頭是不是哪個愛妾特意熬給李成龍的壯陽補藥。

「但李求凰身邊有戒門的人──」

李祥鳳笑覷父親的擔心──一個年近四十的大男人竟然不足九歲男童來得沉穩。

「那就讓戒門的人不在十七叔身邊就好了呀。」

「你有好計策了?」李成龍最愛看到兒子露出這種笑,因為那代表他心裏已有了底。

「爹,我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孩……尋常九歲的小孩是不用辛苦替他爹謀奪皇位的。」別拿他當謀士用好不好?

「我若成為儲君,你同樣有數不盡的好處。」誘之以利。「要是我失敗了,你一樣會被誅連。」威之以暴。

外界看李成龍,覺得他城府頗深,計策也是快狠准,獨獨不知他的城府、他的計策全出自於第七子李祥鳳。

「說實話,我想要有個天真無邪的童年……」將來長大會不會成為他爹這般工於心計的大人也是以後的事,若他現在就接觸到太多大人世界的黑暗,他未來人格一定會扭曲的……

如果哪天他變成邪佞的惡王爺,也全是他爹害的。

他真的很想當個無憂無慮的九歲小孩子吶……

但是沒辦法,他現在滿腦子裏湧上的,不是紙鳶也不是竹蜻蜓更不是斗蛐蛐兒,而是一條比一條更狠辣的奸計,完全不理睬他的拒絕,快速地佔滿他的腦袋──

他真的真的很想當個活潑爛漫的九歲小孩子呀……

嘆口氣,李祥鳳朝他爹勾勾指,要他自己湊耳過來,開始在他耳邊嘀咕嘀咕嘀咕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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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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