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寶生一抬頭望向萬仞之峰,這一眼卻隔了萬重,眼淚再也停不下來。只聽得陳彤鐸和連磷撕心裂肺的吼叫。

聲音又一次在這山谷里彷彿消失了。寶生兩眼發黑,看不見山那邊的慘烈。只是胸口熱潮疼痛,重重跌落馬下,一抹血沫灑落白幕,手卻只握住了一抔雪渣。連磷翻身下馬,將寶生扶了靠着一邊,陳彤鐸低聲道:「連磷,帶着你嫂子離開此處,你們在此處折返,我已與九華派的人約好,他們會從山那邊翻出,我們一起護着你哥出了這裏再做商量。」

連磷想隨了陳彤鐸去,可看到寶生的情形也是唬了一跳,猶豫之間,陳彤鐸已然快馬加鞭。

寶生推開連磷,「去,去救你哥哥。」連磷猶豫,寶生揚起一把雪沙就擲過去,連磷不再多話,跨馬就走。

待連磷走遠了,寶生卷著腿重重倒在雪地里,雪下的深,竟然躺下高出自己的眼睛許多,天是灰的,雲是黑的,像是一卷山水畫。躺的久了,雪被體溫潤暖了,化成了水,浸濕了棉褲,寶生覺得很寒冷,心尖好像被揪起來吊起來,又覺得自己沒用,想爬起來,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想打自己的臉,卻發現淚已經凌成了冰條,可笑的掛在眼睛下。

不知過了多久,再往遠看,靜靜的來了幾匹馬,走的很慢很慢,慢到好似在閑庭散步,馬蹄安靜的壓下雪裏,細細的發出撲哧撲哧。

「連大哥,連大哥。」寶生好像又活過來,撐起手臂。

「他死了。」來者似是惋惜的輕輕道,平靜好像只是一句總結。

寶生不可置信的看着出現在此地的謝睿,一切太多多餘。

「我為什麼在這裏,你去問你師父吧。我送你下山。他們已經送他去了安全的地方。」謝睿哂笑兩聲,:「安全不安全,還有什麼意思呢。」謝睿好像不是和寶生說話,而是和空虛中人說話。

很多年後,寶生再也想不起是怎麼樣回到他的身邊,謝睿一路上再無多言,寶生也無多言,只是渾渾噩噩的跟着走,甚至那人是否謝睿也不得知。

他就那樣躺在一處破廟的草垛上,廟中光線忽暗忽明,灰塵漂浮在飛舞的光線中,蛛網結在早已廢棄的泥菩薩間,可笑的感嘆著一切悲涼的世情。連磷低低的在哭,陳彤鐸,江城子,彥玲雲和其他九華道士立於一邊,見到寶生進來,大家想勸,見寶生呆呆傻傻,不哭不鬧,反而不知從何勸起,江城子拉住寶生的手,手涼的厲害,寶生也沒有反應,大家終是無奈悲涼,慢慢退了出來。

寶生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昨天這個時候,他還冒着風雪策馬陪着自己,叮囑自己不要迎風探頭出來,叮囑連磷不要頑皮,要照顧好大家。他揮着皮手套朝自己告別,他的皮領子上的毛絮在風中散開,可是今天,他卻孤零零躺在草垛上,胸前是血窟窿,肩上還藏着斷箭,畏畏縮縮的攥在肉里。靴子已經被磨掉了大半,髮髻也散亂。

寶生看了心疼,盤坐到旁邊就用指頭掠了頭髮盤起來,眼淚卻掉下來,一邊掉一邊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將連曜的頭髮絲絲縷縷盤好,攢到頭頂打了個髮髻,又退下自己的抹額給他戴上。

「瞧,這樣才精神多了,剛才像個羅剎鬼似的。」寶生嘆著氣說道,嘆完眼淚又掉下來。

弄完這些,寶生並排躺下,他已經冰涼,再無熱息,臉上的疤痕卻舒緩開來,若不是仔細看並不瞧出,彷彿老天爺把他前半生的苦難都剠平了,再也不會張牙舞爪的疼了。

一如寶生心裏異常平靜,平靜地想殺掉自己。為什麼死亡總是在跟隨自己,母親,父親,現在是連曜,難道是自己命線坎坷?為什麼死去的不是自己?為什麼周圍至親至愛的人要離開。以前連曜對自己說,殺人臟手。那現在那柄刀要自己握上。

屋外江城子與謝睿在密議,說着如何破除王啟明與柔然的勾結詭事,說着說着卻小聲爭執起來,兩人似乎負氣的厲害,總是在爭論劍宗和氣宗的紛爭,寶生靜靜地躺着,一句也沒聽入耳,想着怎麼才能殺人,恨意才能讓自己活下去。最後寶生聽到江城子說道:「我會看住她。」

寶生也不知謝睿何時離去。只有連磷進來,跪在寶生旁邊,切切的哭,「嫂子,哥哥走了,讓我來護你。」寶生平靜的看了他一眼,卻無多話。

三個月後。

王啟明回金陵,上報朝廷嘉獎連曜抵制柔然叛軍有功,追封為護國公,二等侯爵。柔然內亂平定,第九子烏烈繼任大首領,終生與大夏締結互市。朝廷准奏,同時冊封王啟明為東寧衛都督,封一等子爵。

人人稱讚金陵王府二公子王啟明凱旋而歸,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絕跡看花走狗,除了宮中召見商議,均避在府中讀書清談。

這一夜,卻是王府太夫人七十壽宴,這位太夫人是王府老太尊,當今王氏太后的祖母,封一等誥命夫人,難得已晉封一品將軍的王二公子才出來迎送賓客,王啟明始終克制,但終是喜事,難免多敬了幾杯,是夜,王啟明踉蹌回到書房,連呼口渴,許久方有有兩個婆子過來進水,親衛檢查過茶壺和婆子,狠狠問道:「今日怎麼換成糟婆子上來進水!」

婆子低眉順眼道:「今日府中人多,有些都出去幫忙服侍,今天阿環姑娘都還在大爺那邊服侍呢。」親衛又檢查了幾遍,似乎無可疑方放進去。

王啟明渴的難耐,見是兩個粗使的婆子進來,大怒,拿了鎮紙就砸過去,打中了一婆子的額頭,婆子嚇到了,跪下就求饒:「今日環姑娘被叫去大爺大奶奶院中,這邊離家宅遠,園子關門早,只好我們先來送水。」嗓門粗大,聲音悲切,王啟明帶着扳指的手掌彎了彎手腕,勾了勾手指,婆子卻趕緊呈上水器。

王啟明渴的厲害,一飲而盡,又喝了一碗,方才解渴,喝道,「還不快滾,留在這裏還想伺候爺過夜不成。」話音未盡,卻被一刀抵上,脖子上就是一刀,卻偏了方向不中要害。

王啟明慌忙想站起拿劍,卻飲酒得多,頭沉重的厲害,喉頭也痛的離譜,叫不出來。被打中額頭的婆子扯下面具,冷笑道:「躲了我幾個月,今日還是見到了。」

正是寶生,王啟明冷哼的一下,「你男人早就趕去投胎了,你倒是還活着,怎麼不殉節隨他去了免得他孤單。」

寶生氣的一哆嗦,黑暗中,王啟明看準寶生哆嗦的那一刻,操起銅燈台,反手向寶生腦後打去,寶生吃痛狠狠挨了一下,退縮一小步,王啟明爬起來抽出幔帳后藏起的寶劍,向前刺去寶生小腹,寶生跌倒,掙扎爬了幾步,王啟明又想舉劍刺下,不料吃了酒,腳步就渙散了,另一婆子搶上,將王啟明用白綾絞下,寶生忍痛奪下劍就朝王啟明頸部割下,王啟明力大,拚命掙扎,含着血,王啟明鼓囊幾句,卻有血沫噴出。

寶生聽得幾句:「要殺了我也可以,可背後的人,是謝」寶生手頓了頓,撤了力,另一婆子不解,愈發絞的厲害。寶生一把推開了婆子,想鬆了白綾,不料剛剛王啟明卻連噴了幾口血沫,口中只是喊道:「來,來人,謝,謝」。

忽而聽得前廳大亂,聽得遠遠報來:「山海關被北柔破了,山海關被北柔破了!山海關被北柔破了!快進北京了,快進北京了。」聲音凄切急迫,割斷了七月金陵城的未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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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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