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話 其未遲也

第五百四十九話 其未遲也

后元二年,春

空曠的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靜,唯余床上老人渾濁急促的唿吸,床邊錦衣華冠的孩童死死抓着老人的手,惶恐不安,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打擾老人休息。

「吱呀」

孩童嚇了一跳,循聲看去,卻是一扇緊閉的窗子被風吹開,薴麻布衣的宮女輕輕走到窗前,還未關上窗戶,便軟軟往下倒去,孩童身邊躬身垂立的侍者立即護到孩童身前,剛欲張口,便也如那宮女般倒了下去,「砰」地一聲響,胳膊正好壓住孩童的衣擺,孩童大驚失色,「來人」

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聲傳來,孩童只覺困意上涌,渾身一絲力氣也無,恍惚間一雙溫暖的手接住自己,然後便跌入黑暗之中。

孩童再醒來時,床上老人已經坐了起來,靠在床頭的軟墊上,看着窗外沉思。

「父皇」

老人低頭朝自己的愛子笑了笑,「弗陵,跟未遲打個招唿」。

「臣何未遲見過太子殿下」。

孩童這才發現床腳站了個墨衣玉冠的孩子,此時垂著頭,只看見光潔如玉的額頭。

「父皇?」

老人拍拍孩童的頭,「以後未遲跟着你,要好好照顧他」。

孩童慎重點頭,「父皇放心,兒臣必竭盡己力」。

老人長長一嘆,「帶着未遲出去吧,朕累了」。

孩童臉上浮出不舍之色,退後兩步畢恭畢敬行禮,「兒臣告退」。

雖然多了個差不多年紀的玩伴,孩童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熱情,兩人一路沉默出了寢宮,門口守着的兩個**歲孩子立即迎了上來,「殿下,皇上怎麼樣了?」

小太子嗯了一聲,兩個孩子並不太明白這聲「嗯」是什麼意思,不過也不太關心,那位威震四海的皇帝離他們太遙遠,眼珠子一轉便看見了不遠不近不卑不亢跟在小太子身後的孩子。

「殿下,他是誰?」

小太子清了清嗓子,「賞、建,這是何未遲,未遲,這是金賞,這是金建,本宮的侍中」。

三人各自行禮過後,金建笑嘻嘻開口,「殿下,臣還是第一次見到比殿下長的還好看的男孩子」。

金賞立即呵斥,「建,不得無禮!」

「我說的是實話嘛!」

小太子並沒有因為近臣的話而對這位憑空冒出來,父皇要他好好照顧的孩子產生更多的興趣,他有太多的事情要思考,要懷戀,要傷心……

一個月後,小太子不,應該叫小皇帝了,伸直雙臂讓宮女為他脫下厚重的冕服,換上家常的錦衣,俊俏的小臉蛋漠無表情,整個大殿籠罩着一層說不清意味的低氣壓,連平日跳脫的金小侍中也不敢開口。

「取《孝經》來」。

金賞恭恭敬敬捧來一疊書簡,放到案几上,垂手恭立在小皇帝身後。

窗外鳥語花香,窗內卻如寒冬臘月,只偶爾聞見筆墨紙張摩擦之聲,金小侍中只覺胸口憋悶的緊,恨不得大聲喊叫,將鬱氣全都喊出來。

「砰」地一聲悶響遠遠傳來,小皇帝眉頭動了動,金賞使了個眼色,立即有宮人出門查看,不一會滿臉古怪之色回來了,低聲稟道,「回陛下,何都尉在院中系了吊床睡覺,不小心掉了下來」。

金小侍中一個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小皇帝緩緩放下書簡,「他醒了沒有?」

宮人的臉色更加古怪,「沒有,都尉大人在吊床下鋪了厚厚的地毯,摔的聲響雖大卻是不疼的,華濃姐姐守着,不讓人打擾大人睡覺,奴婢只遠遠看了一聲,大人睡的很香」。

「在地毯上?」少年天子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是」。

「傳」。

宮人轉身去了,金小侍中忍不住了,「他倒是會享福!」

少年天子揉了揉太陽穴,「上湯羹」。

小皇帝愜意喝着湯羹時,睡覺被擾的某倒霉孩子到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臣見過陛下」。

「何都尉好睡」。

「陛下過譽」。

「……」小皇帝喝了口湯,「入則奉車,隨侍左右,何都尉失職了」。

何小朋友頓了頓,「臣以為陛下忙着追悼先帝,不會發現臣失職,死罪」。

金賞怒,「大膽!」

何小朋友從善如流,跪了下去,「臣死罪」。

小皇帝眯了眯眼,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金建口中比自己還漂亮的男孩子,是的,漂亮,漂亮的有些不像話,如果不是眉目間的英氣,很容易被人誤會成女孩子,「從今日起,隨侍朕左右,一刻不準擅離」。

「多謝陛下,」某一覺睡來飛來橫禍的倒霉孩子看了看小皇帝身邊的左右門神,打了個手勢,示意金小侍中靠後。

金小侍中怒視,何小朋友不咸不淡開口,「我是奉車都尉」。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中,金小侍中只好忍氣吞聲後退兩步。

小皇帝放下湯匙,拿起書簡,大殿中的壓抑氣氛再度回歸,鑒於兩個小侍中都沒事情干,於是某倒霉孩子開始接受一左一后兩道灼熱目光的洗禮。

「陛下,該用晚膳了」。

兩道目光迅速回歸原位,何小童鞋無聲打了個呵欠。

「傳」。

因為還是在守孝期間,小皇帝的飲食並不豐盛,何小同學跟兩個小侍中在主座下的一張矮桌用膳,當然更稱不上豐盛,何小同學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

「菜不對口味?」主座上小皇帝的聲音還是不揚不抑的淡然。

「是」。

「祖籍何處?」

「江南」。

「家中做何營生」。

「經商」。

「商戶比宮中飯食好?」

「家母嗜美食」。

小皇帝挑眉,「所以?」

「所以家父四處搜羅名廚美食」。

「你出現之前,是誰迷暈了朕?」

「臣不知」。

「你不知?」

「是」。

「誰送你來的?」

「家父」。

小皇帝哼了一聲,「送你來做什麼?」

「臣願輔佐陛下安四海,征四夷」。

「好大的口氣」。

「請陛下拭目以待」。

「你父親跟先帝什麼關係?」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小皇帝突然發現自己很有掐死面前人的衝動,「今年幾歲?」

「八歲」。

「好,朕等著看你如何助朕安四海,征四夷」。

對於新來的小同伴,金小侍中無疑是很感興趣的,碰到無數次軟釘子后也絲毫沒有消退熱情,在小皇帝安寢后,低聲開口,「陛下,您睡著了嗎?」

小皇帝嗯了一聲。

「陛下,不如把何都尉也叫來伴寢,四個人熱鬧些」。

「他為何會睡到別處?」

金小侍中懊惱道,「當日陛下領他回來,什麼也沒說,臣以為他也會是侍中,便要他跟臣與哥哥一般在陛下寢殿設一軟榻,可他說自己不慣與他人睡,臣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好讓他去了別處」。

小皇帝嗤了一聲,「他今日那般欺你,你不生氣?」

金小侍中想了想,「陛下最後一道聖旨便是封他做奉車都尉,肯定是他比臣和哥哥都厲害,再說他是都尉,本就該站在臣身前」。

「賞,你說父皇為何會塞一個不明不白的人給朕做奉車都尉?」

「臣以為建言之有理,必然是他有過人之能」。

「一個八歲的孩子,能有什麼過人之能?」

「那就是他的父母,陛下何不打探清楚?」

「他的戶籍上寫的很清楚,可你相信一個商戶能養出那樣的孩子嗎?」

金小侍中感興趣了,「什麼樣的?」

某小哥哥恨鐵不成鋼,「你看他吃飯走路說話行事,比陛下亦不遑多讓,小戶人家能養出這般風範的孩子?」

金小侍中摸摸頭,「也是,他跟陛下,跟我同齡,感覺他卻比我們大似的」。

「陛下,明日早朝要他隨侍嗎?」

「嗯」。

「那還要不要他過來伴寢?」

「以後再說」

小皇帝的生活很簡單,一大早去朝堂做做傀儡,回來跟太傅學學書,再隨便看看早有人幫他批好的奏摺,然後就是自由支配,當然鑒於小皇帝是個乖孩子,這自由時間大多便用來看書了。

某開小差的奉車都尉被抓住后,被迫參與到小皇帝簡單而枯燥的生活中,生活質量大為下降,特別是睡覺時間大大降低,害得某倒霉孩子天天困意綿綿,所以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某娃一覺睡到中午,草草吃了點東西,繫上吊床,愜意的曬太陽會周公去了。

而此時的小皇帝顯然沒有某娃那麼好心情,正面色陰沉的攥著書簡,修長白皙的手指青筋畢露。

「陛下,息怒」。

小皇帝沉着臉沒有應聲,金氏小兄弟對視一眼,金賞上前,「陛下,大司馬大將軍與家父等大臣均是按祖制辦事,陛下明鑒」。

小皇帝甩開書簡,「去通靈台!」

通靈台,漢武帝為追思其寵妃鈎弋夫人所造,乃是未央宮中最高的建築物,遠遠望之,如入雲霧。

長安四月的風仍帶着幾絲寒意,吹的眾人衣袍獵獵作響,小皇帝垂頭撫著琴弦,斷斷續續的樂音如泣如訴,身後眾人皆是大氣都不敢出,金小侍中再次羨慕起某都尉的好運氣,為毛線皇帝陛下心情一不好就恰巧他休沐?

金小侍中不知道的是他暗中羨慕的某人其實現在也很苦惱,翻了n個身後終於呻吟著開口,「華濃姐姐,是誰閑着無聊在彈琴?」

「琴音很遠,卻很清晰,應是從通靈台傳來的,通靈台上彈琴的,應該只有陛下了」。

某娃噢了一聲,打了個滾,痛苦不已的爬了起來,「算了,不睡了,陪我去御花園走走」。

御花園中百花盛開,香飄蝶舞,一派春日絢爛之景,某娃打了個呵欠,「這麼好的日頭,不睡覺真是浪費啊!」

華濃失笑,某娃又打了個呵欠,「算了,還是回去睡覺,說不定皇帝陛下已經傷心過了」。

果然,某娃回去時,皇帝陛下已經不在彈琴了,某娃滿足長嘆,飛撲吊床,甜甜的會周公去了。

事實證明,皇宮絕對不是那麼好混的,某娃剛睡着不久便被人勐烈的搖醒了,正要發脾氣,華濃焦急的聲音響起,「大人,皇上來了」。

某娃無聲嘆息,開始懷疑自己來皇宮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臣見過陛下」。

「何都尉好睡」。

某娃嘆氣,「陛下過譽,好睡只是在陛下來之前而已」。

小皇帝顯然不屑於跟某娃做口舌之爭,「既然何都尉無事,幫朕磨墨」。

某娃很識時務,知道此時跟某心情不好的皇帝陛下說什麼休沐不休沐肯定是白費力氣,只好乖乖跟上,省點口水算了。

在某娃一邊命苦的磨墨,一邊忍受來自金小侍中的幸災樂禍時,宮人來報,蓋長公主駕到。

蓋長公主三十齣頭,修眉杏眼,頗有幾分風韻猶存的味道,小皇帝對這位長姐很是尊敬,恭恭敬敬的問了安,便著人上膳,姐弟二人優雅沉默的用過膳,長公主挑明來意,「皇上,孝武李皇后與先帝合葬茂陵是眾位輔命大臣共同商議的結果,符祖制,合禮儀,陛下為百姓之主,不可因個人喜愛,因私廢公」。

小皇帝此時已不復剛剛下朝時的鬱憤難忍,聞言淡然開口,「皇姐教訓的是」。

蓋長公主一嘆,「難為你了,最近宮人服侍盡心否?」

「嗯,勞皇姐掛懷」。

蓋長公主轉眸看向何小同學以及金家兄弟,「你們三人不準偷懶,一點不盡心處,本宮不會給你們留情面!」

三人斂容應下,蓋長公主又吩咐了幾句,方施施然去了,長公主一走,金小侍中長長吐了口氣,「長公主真夠厲害的,一來我大氣都不敢出」。

何小同學看向漠然無表情的小皇帝,「臣斗膽,請陛下退左右」。

「可」。

金賞領着宮人有序退下,何小同學躬身行禮,「陛下在為皇太后不得與先帝合葬茂陵煩擾?」

小皇帝用鼻子發了個音,不知是嗯是哼,何小同學自動理解為嗯,「臣斗膽,敢問陛下,皇太後生前對先帝何感?」

小皇帝沒吭聲,何小同學再接再厲,「是敬?是懼?是喜?是愛?」

小皇帝白皙的臉陰沉下來,「你想說什麼?」

「陛下不妨站在皇太后的角度想一想,皇太后是願意常伴先帝左右,還是願伴清風明月,無拘無束?」

小皇帝的臉色更加不好,半晌從牙縫中擠出數字,「自作聰明!」

何小同學不卑不亢,「陛下過獎」。

小皇帝陰著臉沒吭聲,何小同學再度開口,「馬公公居心叵測,陛下謹防」。

「如何叵測?」

「與長公主過從甚密」。

「你這是在挑撥朕與皇姐的關係?」

「陛下不在意讓長公主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想了什麼,這般不忠心的奴才卻不可再留」。

「那麼,你呢?」

「臣之忠心,日月可鑒」。

小皇帝嘴角浮出一絲嘲諷,「好,此事便交給你,也讓朕瞧瞧父皇臨終選的人到底有何出色之處」。(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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