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超長篇:離開之章

21超長篇:離開之章

比起被迫跳下懸崖更悲慘的事情是什麼?

大概就是你看自己離懸崖越來越近,卻覺得平靜。反而安慰自己說,跳下去也就解脫了。

你就那麼一點點的朝那個終點走過去。

所謂生無可戀,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而這也是駱林最近的心情。他看著他與段非之間的關係愈加的扭曲,卻失去了的掙扎的力氣。

段非喝醉了讓他去載,當著別人的面將香檳冰桶倒扣在他頭上,他只是垂著眼睛安靜的站著,等段非笑夠了,受上兩三下拳腳,仍舊會沉默地接人回家。

又或者看段非再三的往家裡帶那女人,他也只是關了自己的房門,躺在床上,用枕頭捂住耳朵。曾有一次段非惡劣的將女人抵在他房間的門上挺動,駱林聽了那聲音,起初是覺得疼的,漸漸地覺得累了,反而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

他也知道段非的性格反覆。所以當段非湊上來要親他,他便一動不動讓那雙嘴唇印上來。段非如果要打他,他也不會覺得奇怪,只稍微的擋著臉,免得面上留了傷,讓其他人看出來。

段非的態度是擺明了要變著方的折磨他。駱林不知道自己這種近乎麻木的反應,會不會反而激起段飛的怒火。但是他已經沒有心力再去揣測期待,只能用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面對著一切,再不會想段非這麼做究竟是因為什麼。

他已經累了。

他依舊每日都去公司。然而縱然他努力在工作時打起精神,他那愈加消瘦的體型也已經到了會讓人擔心的地步。原本他便不算健壯,現在連顴骨下方都出現了微的凹陷。沒有食慾,縱然他用意志強迫自己吃東西下去,體重還是明顯的下降。

在一旁看著的何式微知道在駱林身上肯定發生了些什麼。酒廊那夜他失態的醉了,第二天還擔心自己有沒有對駱林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然而駱林卻從那天起,整個人變得奇怪的頹靡——就好像身上的生氣在慢慢的流走,而無人能停止那勢頭。雖然駱林還是會笑,但是那笑容里,苦澀的成分明明就是更多。

何式微心知自己對駱林的影響不會這麼大。那麼,就是那個駱林所喜歡的小子,讓他變成了這樣的嗎?

他站在辦公室門口,看駱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側著頭看著陽光明媚的窗外。但是那近乎刺眼的陽光,卻一點都沒能照進駱林的眼睛。駱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半晌回過頭來也閉上眼睛,俯下身將頭埋在臂彎里。

駱林的肩膀沒有動作,何式微也不知道他是累了想睡,還是哭了。

……每月底模特公司都會測量簽約模特的各項身體數據。其中最重要和最基本的,自然還是體重。駱林在測量前躲在茶水間里,將一杯杯的白水灌下去,然後才站上了那體重秤。

陳慎在他旁邊站著,看了那數據,不由得把眉頭皺起來。

63公斤。

駱林一米八六,體重竟然還不及一百三十。陳慎翻了翻原來的資料,只覺得訝異——是什麼東西,能讓一個成年男人在不到一個月里瘦了十公斤下去?陳慎讓駱林把上衣撩起來,然後嘆了口氣。

肋骨都浮現出來,這樣的身材,已經瘦得脫了美感。而那身上還沒消褪的青腫痕迹,看那密布程度必定也是人為造成的。

何式微被陳慎叫了了過來。沒能看見駱林身上的傷痕,光是看著那體重一欄,就足夠何式微心疼而光火。

「你不為自己想想也為你的職業想想好嗎?!瘦成這樣,連工作也不會有人給你!!」

但是話一出口,看著駱林一臉的惶恐和自責,感覺難受的反而是何式微。

於是他硬拉了駱林到餐廳去吃飯,海鮮同燒烤自助,三百元吃到飽。骨瓷盤何式微拿了最大的,專挑那熱量和蛋白質高的食物往裡面放。駱林一個人拿著水杯坐著發獃,眼見著何式微鬼斧神工的把牛排羊扒雞肉串燒和鮑魚刺身疊得有手掌高,驚得嘴巴都微微張開來。

何式微原本還有微微的自豪感,故作大氣的拚命往駱林的盤子里夾食物。駱林的嘴巴一直滿著,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只能拚命地吃著東西。何式微對這加菜的行為有點上癮,叉子和筷子全沒停下,一個勁的說著「這個你多吃點」「一定要把這個吃下去」「聽話,張嘴」。

他高興的勁頭還沒過去,便看著駱林猛的彎了一下腰,向後跑了開去。他跟著一路到了洗手間里,隔著隔間的門,聽到駱林極力壓制自己嘔吐的聲音。

何式微就一直那麼站著,手都握成拳。駱林出來以後到洗手台前洗了臉,然後抬起頭不好意思的對他笑笑說:對不起了何大哥,你帶我出來我還給你添麻煩。

駱林臉上的水珠順著下巴滑下來,給人有錯覺說那是眼淚。那是何式微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笑著,能比哭還令人難過。

……你們看,這便是所謂愛情的折磨。然而有那受害者就必定有施害者,也沒有定論說誰就一定比誰好過。

段非現在,也已經到了那近似絕望的境地。

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個多麼執拗的人,只放任自己的執念肆意橫行著,不去思考自己的作為究竟是不是做錯——或許說他自己都隱隱的了解,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惡劣而難以饒恕。

——駱林喜歡他。駱林要對他好。駱林是隸屬於他的東西,不僅不能和別人在一起,更不會可能擁有獨立的生活。於是乎怎麼傷害他都不要緊吧?他那麼喜歡我,是吧。

段非一直這麼想著。這些事情似乎已經成了公理,連解釋的必要都不應該有。

自己一定就是駱林的全部。那個笨男人喜歡了自己十年,感情一定都已經深到了骨髓里,消都消不掉——段非對「駱林喜歡他」的這個事實感覺到微妙的驕傲,於此同時卻也無可避免的感覺到不安。

一個這麼軟弱可欺的男人,卻曾經下定決心拿著行李離開自己所在的地方。一個這麼笨拙沉默的男人,卻也可以和別的對象相談甚歡。一個這麼愛著自己的人,卻面對著他一次次的傷害背叛和挑釁,無動於衷。

段非發現自己並沒有所想的那麼了解駱林。駱林為什麼不哭呢?為什麼就不反抗?

——露出一個受傷害的表情吧。或者再說一次你喜歡我。別讓我這麼放縱的折磨你,也別這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段非親駱林的時候,駱林不會再閉上眼睛,也不會有動作。那麼平靜的臉孔,彷彿透過他一直看到了別的地方。他對這表現氣急了,又擅用自己的暴力,卻發現挨著打的駱林似乎習慣了這待遇,別說恨意,連恐懼都不再有。

這樣的駱林,讓段非覺得害怕。

段非破罐子破摔一般的讓自己的行為變得更加過分。究竟什麼時候駱林才能經受不住呢?究竟駱林對他的「愛意」,會讓駱林忍受自己的暴行到什麼地步?

這是扭曲的佔有慾和不安全感。段非喝下又一瓶的伏特加,等到那灼燒的痛楚蔓延到了胸腔,稍微給他帶來了一點慰藉。

……其實他也想厚著臉皮對駱林說一句「我們重新開始」,但是他連要開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他如此渴切的想知道駱林究竟是多麼的愛他。卻不敢問自己,對駱林究竟是怎樣的感情。

那天駱林照常去上班。段非在餐桌前坐著,盤子里堆著未享用的食物,大腿上坐著僅僅包了浴巾的女人,用手指夾了葡萄往他嘴裡送。而離開段宅的駱林回頭看了他一眼,便沉默的走出了門廊。

段非一直在觀察著駱林的表情。他發現那男人的表情里沒有震動,沒有心痛,也沒看出什麼故作自然地地方,也就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因為那個眼神,段非覺得渾身都冷下來。他幾乎覺得駱林就那麼走了,不會再回來。

他坐在書房裡抽煙,女人想再扯著他到床上。他吻了吻那女人的額頭,從錢包里抽出所有的紙鈔來塞進女人的胸口,讓她走。女人笑得很開心,將那些錢緊握著,乾脆解了浴巾,光著身體毫不顧忌的往樓下走出去。

段非聞到了一種腐臭的味道,也不知道究竟是誰身上帶過來的。莫名的煩悶,他聽著電話響起來,沉著聲音應了一聲「喂」。

電話那頭是個陌生的男聲:「……請找一下駱林。」

也真奇怪,段非聽到這名字竟然會心疼。然而那男人的聲音更讓他覺得酸澀——什麼時候也有人找駱林找到他家裡來了?真是,荒謬。

段非忍了忍沒有罵出口,只冷冷道:「你找他有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還是禮貌道:「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想和他談談,麻煩您轉接。」

……工作。什麼工作?段非覺得胸口又是一股惡氣。駱林的工作他是一概不知——那個男人是他的東西,為什麼現在他竟然有了一個他所不了解的世界,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段非對著電話嘖了一聲:「他沒有工作,以後別他媽的拿著勞什子的工作煩他!」

然而那人卻仍然冷靜道:「請讓我和駱林本人談談好嗎?」

段非被那聲線弄得火大:「你聽不懂人話嗎?駱林跟你的傻x工作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以後再也不會和你們那群不知所謂的爛人混在一起,他以後只會呆在我這裡!!聽懂了你他媽的就別再煩了行不行!!!」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掛了電話。

段非哼了一聲,把免提電話扔在了牆上,那東西「啪嚓」一聲便碎裂開來。他呼了一口氣,拿了一根煙出來想點燃,卻發現自己的手有點抖。

為什麼?段非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可以干涉駱林的事情。是這樣的吧?駱林不要去工作了,陪著自己就好……

……

段非那天沒有出去,只等著駱林回來。

到了晚上,駱林疲憊的走進來,對著他鞠了躬,叫他「少爺」。然後似乎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間,再不看他一眼。

「駱林。」

段非在駱林背後叫他。

「別去工作了……好不好……?」

句子的末尾竟然還夾雜了些乞求的味道。

駱林的腳步停下來,復又繼續向前了。

段非被這動作激怒,順手拿了東西沖駱林丟過去。駱林聽見風聲回過頭來,和那飛過去的擺設堪堪錯開。

而那隻現在在地上碎成一地的水晶天鵝,是原本段夫人送給駱林的禮物。

段非看駱林的表情里終於顯出痛感來,卻沒有收到預想中那扭曲的快感。

高大的男人蹲下來,掏出手帕,將那碎片慢慢的撿起來包好。

段非看不見駱林的表情。但是他也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和那擺設一起,碎了乾淨。

……

所謂萬事都有盡頭,必定是一條真理。

繩子綳得太緊會斷,人也會有忍耐的極限。

駱林對自己都灰心喪氣,以為那忍耐的界限已經被時間磨光,也習慣忍耐下去。

卻不知道那條界限,原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那些天,日子照舊是過著。駱林在段非面前保持著沉默,似乎再不會說話。

基於段非的要求,他也會延長在家裡待著的時間。但也僅限於此,他總是低著頭,或者站在一邊,或者在自己的房間里看那幾本老書。

段非有時找了空隙從他房間的門口經過。看著那穿著白襯衫的人還在,便感覺到一絲岌岌可危之下的安全感。

自欺欺人,是沒有辦法時的辦法。

可惜段非不知道,那所謂的盡頭,會來的那麼快。

……那是算不上特殊的一天。原本應該在家裡無所事事的駱林,卻忽然要出去。

段非在門口攔住他:「你去哪裡?」

駱林的目光側過去,並不看他:「公司。」

「今天你沒有拍照的工作,你是要去那裡幹什麼?」

駱林嘆了口氣:「去公司……拿東西。」

「胡扯。你需要什麼我讓人給你買,別找這種借口來噁心我。」

「……我的護照辦好了,我去取。」

段非頓了一下:「你說什麼?」

「護照……」

「你什麼時候去辦的護照?!……你要去哪裡?!」

駱林努力對他做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我取了東西就回來……都是工作而已。」

「我去你媽的工作!我重要還是工作重要?!不許去你他媽的聽見沒有!」段非湊近駱林,想把駱林抱緊在懷裡,動作到了手上,卻只扯住了駱林的領子。

「少爺……」駱林輕輕地把他的手推開,「我待在這裡又能做什麼?……」

段非語塞。

「你可以……」

……在這裡陪我。

但是段非說不出口。他和駱林不會真的獨處——段非依舊是會帶女人回來,在這宅子里放蕩地鬧著,用那些令人生厭的動作和聲響,來打破他和駱林之間尷尬的沉默。

駱林低下了頭,轉身要往門外走。

情急之下,段非也只能不入流的說些傷人的話:

「工作工作工作你他媽的真以為少了你世界就停轉?!是啊你他媽的都要爬上你老闆的床了!要上你的男人他媽的都打電話到家裡來了,你不要一邊在那裡念叨著工作一邊四處勾人行嗎?!你他媽的根本就是放蕩,如果是個男人就拜託你不要這麼賤!」

駱林對這種發言都司空見慣,連表情都不再變換。然而正想繼續自己的動作,駱林卻像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問段非:

「是誰打電話來的?」

段非怒極反笑:「這就是你想問的?!駱林你是有多想和那群爛人湊到一塊去?!」

「我問是誰打電話過來的!」

駱林皺著眉提高了聲音,段非用更高的聲音蓋過去:「我他媽的不知道!!說什麼要和你談工作,我倒情願他去死!!」

「找我談工作?……你怎麼回答他的?」

「我說你他媽的不會想和那種爛人摻和在一起,但是我現在錯了我管你去死!!」

聽到這些,駱林不再理會段非,而是匆忙的跑了出去,沒再看他一眼。

現在在駱林的腦子裡轉著的,只有一句話:崔是念打過電話來了,但是段非接到了那個電話,然後惡言惡語的拒絕了。

駱林不再想去公司,反而為了崔是念的事情覺得分外不安起來。他一直等著崔是念的電話,長久的不聯繫他本來就已經開始疑惑,原來卻是這樣。他不知道崔是念對段非口無遮攔的惡語有什麼反應,只希望事情不要變得像他預感里的那麼糟糕。

——「我的錢在這撐不了多久了,行李也都準備好,原本過幾天就回老家給父母養老,那衣服的樣子爛在腦子裡算了。這節點上你來了,我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過是因為那衣服是我最後的作品,我想讓它真正漂亮一回。」

「你什麼時候反悔了,可以直接過來跟我說,反正不是什麼大事……我也算是半個廢人了,沒想著再把人拖下水。」

「……謝謝。」

駱林的太陽穴突突地疼。他頭一次打了車出去,只想儘快趕到崔是念的住處。

……

崔是念的公寓距離上一次駱林來時並沒有變化。走廊狹窄,盡頭崔是念的房間門上貼有半個剝落了的福字。

駱林先是禮貌的敲門,而後卻發現連拍門都沒有反應。倒是也有人不在家的可能,駱林卻覺得事情必定是向了不好的方向發展。

他心急時反而下意識的去壓門把手,沒想到這門並沒有鎖上,猛地往前一推,門竟然打開了。駱林走進去環視這房間,整顆心頓時就沉下去。

房間依舊老舊而乾淨,猛地一看也不覺得有人搬出的痕迹。仔細看一眼才發現雖然大件的物什都留著,那日用品卻一件不落的都被帶走了。手指在長桌上按一下,留在指尖上的是一層薄灰。

駱林的眉頭皺起來,更加的往房間裡面走進去。再裡面是隔開的工作間,曾經駱林見過的精細擺設全被搬走,只有角落裡堆著的一團黑紗看著顯眼。

駱林走近了,蹲下把那黑紗鋪平了展開。

那是一件衣服,卻被剪刀剪得破破爛爛。它應該是很美的——從它現在遺留下來的形狀看,已經是美的驚人。

牆腳有孤零零的一隻袖子躺在那裡,駱林拿過來仔細看著。這純黑色的袖子初看起來像一隻長手套,認真一看才知有多漂亮:主要的材質是皮料,肘部向上卻接了黑色的大花樣蕾絲——這兩種材質拼在一起感覺惡俗,崔是念卻在皮料上漸變的雕上了蕾絲的鏤空花紋,只感覺黑色是一點點氳開,變成了新的花樣。小臂中間到指端的部分,崔是念錯落的將黑色的羽毛粘上去,同時將皮料一點點的打薄。

駱林將自己襯衫的袖子挽起來,試探著的把手伸進去。

他只覺得訝異,這袖子如此的貼合他的手臂,同時也帶來了一種奇怪的錯覺——這隻袖子看上去好像是羽衣的一部分,而羽衣的主人正將羽毛褪下,那黑色的羽衣則一點點的消隱下去,變成了皮膚的一部分。

此前駱林似乎有讀過一個故事,說烏鴉的妻子為了變成人,殺了自己那犯下罪惡的丈夫來滿足仙女的要求。然而因為她也犯了罪,雖然她變成了人類,卻也永遠留存著一半的羽毛。見了她的人都嘲笑她,而這烏鴉的寡婦只能每日隱匿在黑暗裡,在陰影里對著日光垂淚。

這件被剪得殘破的衣服,便像極了故事裡烏鴉寡婦的羽衣。

……崔是念,你還在看這種幼稚的童話嗎?

駱林想笑一笑,忽然覺得鼻酸,眼淚都差一點掉下來。

如果是他自己的事情,再多苦楚也能擔得下。但是眼見著別人被這現實打敗,卻覺得內疚和自責要啃乾淨自己的心。

崔是念不容易,他是不用人說也知道的。明明一隻眼睛已經瞎了,卻還是強打起精神,為了最後的夢想振作起來,想要不留遺憾的拿出最後的作品。三五年時間的時間裡,不如意的現實把一個當年對著相機鏡頭一臉惶恐的半大男生,硬生生的打磨成了一個處事不驚的男人。也不知道那將近二百天的等待里,崔是念是怎樣度過的——換成自己,或許會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不要抱多少希望,但還是天真的期待會有一個人能站出來,站在自己的身邊。

駱林原本覺得幸運,種種的巧合讓自己成為了那個能幫崔是念的人。看著崔是念,他彷彿好像看著一面鏡子,因為同病相憐,向崔是念伸出手去,就好似也拯救了自己。

他們都活得太卑微,又矛盾的太過天真。他們在這現實里碰壁,末了為了保全自己的自尊,只能換上一副無所謂的面孔,習慣了再忍耐后再忍耐。

至於真相究竟有多痛苦,他們都不會說。

駱林攥著衣料,只覺得喉嚨里像被什麼什麼東西堵住,想哭卻忘記了那要怎樣做才好。

……崔是念走了。是因為他以為自己終究還是逃開,不願與他為伍。

但是駱林現在卻感覺到了十倍的難受。他感同身受的感覺到,那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卻還是被一桶冷水澆下的痛楚。

好比他那麼愛段非,曾經還天真的以為,段非叫他回來以後事情就會有轉機。是直到最後才發現,那是美好的幻想,不會是這冰冷的現實。

那種整個人都被打擊得灰心喪氣的經歷,駱林經歷了便已經足夠。換到原本就比他艱難的崔是念身上,或許是致命的傷害。

這世界的確不公平得厲害。他習慣了接受,卻在今天,忽然為了別人的事情感覺不平起來。

駱林閉上眼睛,將頭埋在那散亂的布料當中,靜靜的坐了很久。

……

那天下午,駱林坐了車,然後慢慢的走回段宅。門大開著,和他離開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里,自櫥櫃頂端拿出一隻略微積了灰的箱子。駱林拭去塵土,把箱子打開,將自己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全部都裝了進去。

其他的東西,留在這裡就好。本來就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以後看了,反而會覺得不舒服吧。

駱林站起來,拖著箱子,像他一個多月前那樣,準備不告而別的離開這個地方。

……只不過前一次有留戀,這一次沒有。

段非的腳步聲雜亂的從樓梯上傳來。駱林抬起頭看他,覺得段非那種帶著手足無措的表情,依舊像是他愛著的那個十七歲的孩子。

駱林對著這樣的段非笑了一下。

段非在樓上看著那一幕,忽然腳步就停下來。陽光已經過了刺眼的時段,柔軟的在客廳里暈染開來。站在他前面的那個男人,正溫柔的看著他,正如他一直期待的那樣。

只不過那個男人,似乎是,要走了。

段非覺得從來沒有那麼恐懼過。他想把駱林臉上那笑容扯下來,或許是面無表情,也比這樣好。

那個笑容似乎是預示著那過去的種種都已經過去,一筆勾銷。

段非追著駱林出去,猛地抱住了駱林的背。

——對,其實就是這麼簡單。我不是想折磨你。我只想這麼抱著你。我只想這麼抱著你。

駱林把箱子放下來,讓他這麼抱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掙脫了,轉而面對著段非。

「……我要走了。」

駱林這麼說著,還帶著一點微笑。

段非覺得自己其實能夠預料到這句話。所以他也只能張了張嘴,說不出別的什麼。

「……少爺,你以後要自己保重。」

這句話做為告別語,或許還是最恰當不過。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怎麼能……怎麼就……」

段非的頭低下去,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這麼笨拙的樣子,分明就是個孩子。

但也是孩子做的事情,才最傷人吧。

駱林笑笑,好不容易才壓住了那心酸的感覺。那是第一次,他認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喜歡你,但是你會喜歡我嗎?」

段非抬起頭來,不知所措的看著駱林。

駱林覺得自己果真滑稽,自嘲的笑得更明顯些:

「既然你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又有什麼用?原本我也覺得自己能不在乎,但是今天突然覺得,這麼忍耐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也是人,我也會疼,少爺你,似乎把我想得太堅強了一點。」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留下來……我……我只是想聽你親口跟我說……我喜歡你喜歡我……我……我不是……」

段非急了,皺著眉瞪大了眼睛,話也說不連貫,整個人僵直著,努力地將眼淚卡死在眼眶裡。

……他的那個囂張的少爺啊。今天過後,也就真的和他沒有關係了吧。

這樣的認知讓駱林的胸口狠狠地疼了一下。原來時至今日,他還是會有這樣的感覺。

駱林忍著自己那脆弱的情緒,還是笑著對段非說:

「我愛段非。這十年裡我都很愛他。有過把他當小孩子一樣的愛,也有過把他當成男人的愛。你想聽的,是這個嗎?」

段非急切的抬起頭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麼現在……」

「但是都過去了,」駱林緩慢但堅定地打斷他,「我曾經非常的愛他,他也是我生活的唯一重心。不過他不是你……我愛的那個段非,不是你。」

段非被這發言弄得懵掉,想去扯駱林的袖子,駱林卻堪堪的躲開他。

「別這樣了。沒意義的,少爺。這樣下去,兩個人都累。你自己其實也明白的,不用我再說清楚。」駱林安靜的看著段非眼睛:「你不記得的事情,不等於沒有發生過。我累了,少爺。」

段非站在原地,看駱林對他彎下腰去,認真的鞠了一個躬。

「在段家十年,多謝少爺照顧。」

起身的時候,駱林還是笑著。

於是段非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這個男人了。

……

何式微那天等著駱林到公司拿護照,左等右等,還是不見駱林人來。

助理催著他去開會。年末是選秀的重要時期,現在已經是緊要的籌備階段了。何式微在辦公室里踱了兩圈,只能吩咐助理,將護照幫著轉給駱林。

那籌備會議簡直又臭又長。找贊助商的事情在節骨眼上出了問題,合作媒體的似乎要把宣傳的界面轉到下線的二級雜誌上。何式微在會議上冷眼瞧著那幾個想欺著自己年輕便狠敲一筆的老頭子,只覺得反胃噁心。

事情最後還是解決。何式微鬆一口氣,好歹是不用搬出來自家老頭子的名號來壓人。商海里沉浮了七八年,終究他還是變得老練。

可惜心也跟著一起變老。

何式微想偶爾的抽上那麼一支煙,正點火的時候助理迎上來,說駱林正在辦公室里等著。

何式微把煙慌忙的掐了,火機也隨意的放回兜里,往辦公室匆忙的跑過去。

……辦公室里燈關著。何式微還奇怪駱林在哪裡,開了燈才看見駱林靠著牆坐在地板上,曲著膝蓋,頭埋在手臂里。

在駱林的旁邊,是一隻看起來很眼熟的箱子。

何式微覺得心慌,將西裝外套脫在一邊,竟然就那麼跪下來。

駱林把頭抬起來,悶悶地對他笑了笑。然後對他說:

「何大哥,我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我接了他的case,但是他不見了,我很擔心,我……」

何式微忙不迭的點頭,滿口應下來。他看著駱林的情緒奇怪,擔心的問了一句:「究竟出什麼事了?」

駱林的眼睛茫然的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眼淚忽然就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何式微的心口像被人掐了一下。駱林似乎也很奇怪自己會哭一樣,手忙腳亂的去擦眼淚,一邊擦一邊還在笑:

「怎麼就哭了,真是……」

何式微看他的眼睛里還是沒有泄露出什麼難受的情緒,狠下心來,猛地將駱林緊緊地抱在懷裡。

「你不用這樣的……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出來……你不用憋著忍著……你說出來,我在呢……」

駱林的頭埋在何式微胸前,先是笑了兩下,然後安靜下來。漸漸地,才慢慢的哭出聲音。

他必定還是在忍著,所以肩膀聳動得厲害,哭的聲音卻沒有放開。

何式微聽見駱林在耳邊輕聲的說了那一句:

「我不要……再愛他了……」

這句話擊在何式微的胸口,酸澀而柔軟。

「那就……不愛了……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何式微難以察覺的,將自己顫抖的嘴唇,印在了駱林的額頭上。

……

對大多數人來說,那是一個普通的夏日。

那一天,是駱林整三十歲的生日。

三十歲的駱林告訴自己說,他再也不要愛那個他愛了十年的小少爺。

而在駱林房間里,兀自翻看著駱林日記的段非,在合上日記本之後哭了。

也是那一天,段非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愛上了那個名叫駱林的男人。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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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台上的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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