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掌 任君相持入泥塘(五)

第十八掌 任君相持入泥塘(五)

不知過了多少個昏昏沉沉的日子,這天晚上,李文貝已能藉助樹榦慢慢坐正了。此時,月光如練,良夜寂寂,彌散在空中的清爽,依稀夾雜着水氣的清涼和百花的芬芳;小溪也斂起聲響,只在他們腳下靜靜地流淌;只有樹冠上的葉子,偶爾有點微微的顫動。天地一色,人物同氣,正是習練水月精神的最好的時機和最好的地方。

李文貝根本沒有想到,這是木瓜老人的精心安排。木瓜老人這樣安排,就是基於他對胡家祖傳內功水月精神的理解,基於他對那神秘教主的內功絕魂真氣的理解,為了配合李文貝救治養月兒,更為了提高李文貝的功力而做的安排。因為在受了毒惡之氣的熏染后,又被怪蟲咬成遍體鱗傷,李文貝和養月兒的五臟六腑已徹底給這種濁臭之氣「洗禮」了一番;隨後,他倆又在湍急的水流中被石壁磕擊得幾乎是體無完膚,養月兒體內原有的真氣系列已遭到根本的破壞,而她所中的絕魂真氣因為尚未和她的血脈徹底融為一體,也就受到強有力的衝擊。那臭池中的怪蟲,實是應劫而生的毒物,是萬毒之中最陰厲者,和那神秘教主的絕魂真氣正屬於同類相剋,雖不足與養月兒所中的絕魂真氣抗衡,但木瓜老人斷定,李文貝在緊緊護持養月兒時,他體內的水月精神也會受到激發,如此,李文貝的救人之志和養月兒的生命渴望便會因同氣而求而生生相息,加上自己從旁相助,大致可以驅盡養月兒體內陰厲的絕魂真氣。不料李文貝卻將臭池中最活躍、毒性自然也最厲害的幾條怪蟲擊斃,致使木瓜老人的計劃大打折扣。幸得那些怪蟲的毒性尚存,毒質從它們的傷口溢出,隨着臭池中的粘液侵蝕李文貝和養月兒,所以,養月兒體內的絕魂真氣雖未驅盡,至少目下是沒有性命之憂了。這其中的蹊蹺,李文貝哪裏能想得通?李文貝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人家木瓜前輩確實是在幫助他和養月兒。

天明的時候,李文貝餓了,山坳那邊就有人送飯來了。看情狀,送飯的應該是給他們換衣裹傷的那倆人,一男一女,女的胳膊上跨著籃子,男的手裏提一個布包,布包裏面有什麼不得而知,可籃子裏肯定有酒。李文貝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沾過酒了,如今聞見酒香裊裊飄來,食慾不由大動。可能看到了李文貝盯着竹籃時的急不可耐,那女人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麼,只和那男人在李文貝和養月兒中間隔起一道帷幔。那男人滿臉橫肉,滿眼惡毒,來到李文貝身邊,將包裹狠狠地甩下,不由分說,把李文貝摁倒。李文貝大急,道:「喂,你幹什麼——」話音未落,那人將李文貝提起來再摜到地上,指著李文貝罵道:「老子給你換藥!你要是再這樣不知好歹,小心老子在你腿上捅出三刀六洞來。」這一摜,痛得李文貝兩眼發黑,幾乎暈過去,耳聽他嘴裏還在不乾不淨地嘟囔着什麼,李文貝忍不住道:「你這人也忒無禮,換藥便換藥,你為晚輩換藥,晚輩自然感激,——這般折辱人,這葯不換也罷。」那人冷笑道:「老子這是第四次給你換藥了,你說現在不換,那以前的三次該當如何?何況,老子每來一次,自然要大大折辱你一番,你能把老子怎麼樣?」他說話殺氣騰騰,手上的動作卻甚是利落,眨眼間,已把李文貝翻來覆去地伺弄了好幾個來回。那情形儼若一名屠夫在砧板上擺佈一隻被屠的羊。李文貝起初還掙扎了幾次,奈何力氣不足,而這人手勁又大得很,李文貝每說一句,這人就加大對李文貝的打擊力度,讓他痛不欲生,如此,李文貝也只有忍氣吞聲,只心裏大罵不止:「渾蛋,老殺才,……真不知這種地方,如何也有這等惡毒的傢伙?」很快,李文貝就被剝光了衣服,被剝光了衣服的李文貝簡直快要被氣死了,他的尊嚴,他的人格,被這粗魯漢子三下兩下就蹂躪的蕩然無存,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煺了毛的雞,偏偏又給擺在供案上。

好在此人很快地就換完了葯,在給李文貝穿上衣服后,又照李文貝的大腿狠狠地拍了一掌,恨恨地道:「這次,***,總算又完了。」這一掌拍得李文貝幾乎灰飛煙滅,拍得李文貝連罵人的力氣也沒有了。那邊的女人道:「老馬,他一個病人,你又何必如此?」老馬聞言,騰地站起來,把一塊擦滿了血污的布塊甩在地上,道:「何必如此?你要是個男人,活到這份上,你他娘的比老子也次。」那女人嘆了口氣道:「老馬,你若覺得憋屈,就照我耍脾氣好了。」女人說話柔婉敦厚,平靜如波,聽來頗有長者之風,但老馬聽了反而益發暴跳如雷:「給你耍脾氣?老子敢么?要是給那老木瓜知道了,老子豈不是又要小死一次?你這是刺激人還是戲耍人?」那女人道:「你不必多心。咱們來這裏也很長時間了,人家木瓜先生對你如何,你自己也給知道。」老馬冷笑道:「是不錯,老木瓜確實對咱不錯;可普天之下能容忍這種不錯的男人恐怕也只有我姓馬的了。***,一想到這兒,老子就有一種快要羞死的感覺,尤其是他看你——」忽聽那女人咳嗽了一聲,老馬憤怒的表達立刻戛然而止。

李文貝見老馬這樣,便笑道:「原來馬老兄也是心情不好,卻不知所為何來,不妨說來聽聽,也許在下可替老兄分擔一二。」老馬聽李文貝話中充滿了戲謔的報復,提腳要踢李文貝,聽見女人又是一聲咳嗽,便終於忍住,憤憤地唾了一口,起身尾隨女人急急地去了,眨眼間,就轉過那邊的山坳,不見了。但李文貝還是能聽見老馬的憤怒:「什麼叫『不必如此』,人都快要成死王八了,還能『不必如此』?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嫌姓馬的活着,你不方便?」李文貝聽見那女人很生氣地應了句什麼,就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李文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這裏的人是怎麼回事。

好在女人拿來的籃子裏果然有酒。李文貝急不可耐地打開酒封,仰頭一頓牛飲,一壺四五斤的酒頃刻入肚。他意猶未盡,可再搖酒壺時,裏頭已是點滴不剩。其實這酒本是用來給他解乏化毒的藥酒,味主辛辣,比之於太白谷底窖了不知幾世幾劫的天然純釀在諸方面都有天壤之別,可李文貝卻如飲玉液仙醪,他舌頭大動,覺得酒入空腹,在肚子裏蕩滌了一頓后,再無其它痕迹。李文貝隨便吃了點東西,又盤膝打坐。忽聽頭上樹葉微動,有人嘆道:「相公所中意的這個人,也不過是一酒徒而已,攤上這樣的男人,那也只能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李文貝急抬頭看時,卻見人影一閃,倏然不見。只木瓜老人的聲音還聽得很清楚:「于于此言甚是,鮮花少了牛糞的滋養,那就難免要過早地枯萎,正如本相公之于于於你,若非本相公甘為牛糞,哪有我于于今日秀色可餐?」

木瓜老人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卻似無處不在,李文貝聽這老頭以耄耋之齡,說話情俏如此,豈非自己找罵?哪知于于笑道:「相公又在狡辯了。不過,相公這樣說,于于總是高興。」李文貝聽得心跳狂亂,耳熱無比,暗想人家老夫少妻在這兒纏綿,自己則豎耳大聽,那也實在同樣不堪。所謂「非禮勿聽」,聖訓也。於是便撕下一塊布角,想塞住耳朵,忽聽兩聲銳利的哨響,李文貝但覺手指一痛,手上的布角竟給擊落,隨即便聽於於道:「相公,你瞧,那小子還嫌咱倆的話污了他的耳朵呢;其實他整日想入非非,所謀的也不過是一己之利,所持的也不過是一家之言,可偏偏要找出許多連自己也不懂不相信的道理為自己辯護,這樣,他就覺得心安理得了。這種人,最是污穢,相公帶他到這裏來,無聲谷從此清氣不存矣。」

木瓜老人苦笑道:「于于所言甚是,不過,這小子已是谷外罕見的俊傑了,想從兆萬人中再找一個比過他的,絕非易事。」于于道:「相公的話自然是對的,不過,于于倒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這小子更乾淨些。」木瓜老人道:「于于請說。」于于道:「莫如把他再投到那臭池中再浸泡上兩個時辰,以毒攻毒,兩毒相剋,或可裨其重新做人。」木瓜老人拍手笑道:「高,這主意妙極了。」但李文貝卻聽得全身汗濕,悚栗不已,急忙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倆位的話晚輩聽了如沐春風,若久旱之田遇甘霖,……以毒攻毒,那也沒有必要,沒有必要,晚輩不塞耳朵便是。」于于道:「相公你看,他剛才還要塞耳拒聽,如今又說如沐春風,如遇甘霖,可見他已集貪生怕死和阿諛拍馬於一身了,污穢不堪如此,快快投入臭池中去吧,快點——」木瓜老人笑道:「于于言之有理;不過依相公看來,這小子先前要讓自己『非禮勿聽』是在裝模作樣,而後來的話才可能是肺腑之言,咱們不如假以時日,再觀察他的一段時間,如何?」李文貝一時大感緊張,正如在押之囚,惶惶等著最終的發落,直到聽於於嘆氣道:「……那就按相公的意思來吧。」李文貝才長喘了口氣。但李文貝心境一時卻難以平復,因為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這麼不堪,且不說自己乃名門之後,父母的名字響遍大江南北,即便是姨丈胡冰姑姑司馬丹,也足以讓他有嘯傲江湖的資本,尤其是墜入太白深谷僥倖不死以及擒龍洞奇遇后,李文貝嘴上不說,心中實在有「吉人自有天相」「天將將大任於斯人」的自豪感,功力大進后,李文貝自己覺得有了是是非非的資格。及至聽了這一對老夫少妻的對話,李文貝真的搞不清自己「身為何物」了。

欲知後事如何,明天自然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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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龍演天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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