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孤軍奮戰

173孤軍奮戰

173

道慶五年五月中旬,長江一帶剛進了梅雨季節。華苓將趙戈留在了江州,家裏是六七八三姐妹照料著,她則是與二郎一道回到江陵族中,將他們大房這一脈在世輩份最高的三十二叔公,還有三房輩份最高的三十七叔公請了出來,坐船下金陵。

雖然是清晨,但是船艙外天色陰暗得好似將要入夜。

雨下得時大時小,淅淅瀝瀝。大量的雨滴打在開闊的江面上,風緊浪急,完全掩蓋了十來支大船槳齊齊划動的聲響。

華苓走到船艙的窗邊,將木窗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有涼風帶着水珠吹進來,打在手上和衣裙上,涼沁沁的,讓她精神一振。這一趟下金陵,要繃緊了神經,要做很多的事。

華苓是帶着金瓶、碧浦、碧微幾人,和哥哥二郎分了樓船的第一層。上面還有一層艙室,兩位叔公現下便各自帶着幾名仆屬安頓在上面。

再下面,空間更大的船艙里是放下了八十來名族兵。

這一行百來個人,就是華苓他們這一次返回金陵的全部陣仗了。

回金陵去,第一是為了去將大哥華邵接回家。當然在這之外還有別的,比如向丞公謝華德傳達,族裏對他在這段時期里的表現並不滿意這一點,勒令他立刻改正過來。又比如,要尋找機會弄清楚,如今的太皇太后陰氏到底是何許人也,真正的太皇太后又在哪裏。

華苓費了無數的口水,才將如今金陵、江陵兩地,族裏族外這些事給三十二叔公分說了個清楚明白,才取得了他的支持。華苓請叔公下金陵,是為了給謝華德壓力。至於三十七叔公,他是謝華德的直系長輩,是三十二叔公硬從宅邸之中叫出來的,這回一道下金陵,當然也是為了教訓華德。

三十二叔公出身江陵謝氏大房嫡系,傳承了族裏醫術一脈。這位長輩脾氣臭,對誰都沒有好臉色,但是醫術水準極高,在大丹的名聲只比葯叟那樣的高人略低,比宮廷中最好的御醫還要好些。他的手上訓練出了好幾代的良醫,又總領謝氏開設在大丹各地的藥材莊園和醫藥鋪子,在族中地位自然極高。

便是長老團的諸位長老,對三十二叔公也是恭恭敬敬的,畢竟人越老,病痛就越是多,要仰仗於醫者的情況多了去了。

——謝華德此人,在他們爹還在的時候,除了做事有些衝動之外,華苓並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但華德用事實告訴了她,人在得到權力之前和之後,心態和做法到底能有多大的差別。謝華德將大郎軟禁在金陵近一個月,明擺着是不會聽從大郎口中說出的任何建議了,並且也不顧忌族裏可能會出現的種種反應。

這段時間裏,華苓已經將這些問題反覆想了幾次——維護可能已經被調包的陰太皇太后,華德這是與大丹的敵人有所勾結罷。這樣的作為讓謝族的境地變得很危險!只要這件事被暴露在朝野之間,謝族即使根深葉茂,也只有被滅族一個結果。

所以三十二叔公和三十七叔公禁止華苓將這些事再傳到族中其他人的耳朵里,更不能往族外去說,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兩位叔公一起下金陵,是準備私底下教訓華德一頓,叫他擦乾淨屁股,趕緊離開這個泥潭。

至於大哥華邵被華德軟禁一個月的事——華苓咬了咬牙,看三十二叔公的意思,只要華邵安然無恙,這筆帳他是不打算與華德算了。華德畢竟是謝氏如今的族長,族長地位身份貴重,並沒有輕易換人的道理。

受制於人的感覺,很不好,很不好。

碧浦提着一個食盒轉進艙里來,後面跟着碧微,捧著一疊子書冊。碧浦動作輕巧地將食盒裏的菜一碟一碟取出來,放在桌上,笑着與華苓說道:「照娘子的吩咐,金瓶姐姐在廚下為兩位長老和二郎君準備的朝食,已經送過去了。今日為娘子預備的是紅梗米粥,燜鰣魚,還有幾道輕輕腌了幾日,酸香可口的小菜。這幾日裏舟車勞頓的,娘子的胃口卻沒有往日裏好了,可要多吃幾口,叫元氣充足起來才是。」

碧浦這幾個侍婢都和華苓是同齡的,個個容貌姣好,笑顏如春華,十分歡快。華苓也被感染得有些開心了起來,接過書冊,點點頭柔聲道:「好,我這就用飯。你們都辛苦了,且歇歇罷。」

侍婢們都跟了華苓許久,也不再問什麼,笑着出去了,將內室留給了華苓。

……

華苓其實並沒有什麼耐心用餐。飛快地吃了個半飽,她開始翻看碧微找出來的書冊。這些書冊記載了金陵城的詳細信息。城裏外的地形、河道、建築物的詳細數據,當然也有關於城外鐘山的。

這是一份從金陵建城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更新、保存下來的資料,非常重要。幾大世家手中都保存有這樣的東西,華苓手裏的這一份,是當年丞公爹還在世的時候,他命人複製了下來,給大郎保存的。

丞公爹不在了,但華苓總是會在某些時候忽然發覺,爹爹總是高瞻遠矚得很呢。

華苓迅速翻到有關鐘山的部分。裏面提到,鐘山方圓二十里,東西走向。山北駐紮禁軍一萬五千,山南有皇家的寺廟群。這個寺廟群距離金陵的北城牆,大致有十里的距離。

這個皇廟,就是太皇太后陰氏前幾年清修所在地。

來回看了幾次,華苓終於在角落裏看見了這樣的一條記載:

天禧六年,天家廟宇初建。大匠魯咎主持,徵召工匠四百人。至完工,歷時二十年。

「大匠魯咎……」

這位匠人是早就去世數十年了,但華苓還從其他地方看過有關他的記載——這是個心思奇巧的匠人,很擅長於隱藏空間。也就是建造普通人所說的『密室』。

主持造一個皇廟這樣的建築群,建築多、佔地廣,若說裏面隱藏了一兩間密室,華苓是絕對相信的。

——甚至,她其實就懷疑,那假冒的太皇太后和在她背後支持的那些人,就隱藏在皇廟的這種角落裏。

華苓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仔細思考。

三十二叔公並不支持她追查這些。即使華德有些表現不好,他也還是族長,除非謝族準備將族長換掉,否則他只會給謝華德施加壓力,讓謝華德去處置。這是族長該有的權威,也是謝族一直以來的傳統。

但華苓怎麼敢信任華德?他這一次是軟禁了大郎,下一次,會不會更加無視規矩?

闔上書卷,沉思片刻,華苓在扉頁上拍了拍,笑了一笑。

如果族裏不能給她支持,就只能向外去尋求助力了。

長老們不願意家醜外揚,但她可不介意!

——

「娘子,娘子,三十二長老喚你去呢。二郎君已經到上面去了。」金瓶匆匆回來告訴華苓道。

「好,我這就去。兩位叔公朝食用得好嗎?」華苓趕緊起身,轉出艙室,從小樓梯往上層走。

金瓶抿嘴笑道:「婢子打眼看着,兩位長老都用得不錯呢,精神頭也好。婢子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華苓朝金瓶彎彎眼睛,金瓶還是抿嘴笑,淡定得很。在內務上金瓶是十項全能,這些年也不知給她幫了多少的忙。

兩主僕轉進三十二叔公的船艙,就見三十七叔公也在,兩位老人家表情都很是嚴肅。二郎有些局促地垂手立在一邊回話,看見華苓進來,叔公的注意力都放到妹妹身上了,倒是有些鬆了口氣。

「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華苓福一福身,微笑道:「聽孫女兒這婢子說了,兩位叔公朝食都用得還行,孫女兒就放心了。」

華苓的叔公這一輩排字為昆。

三十二叔公名諱是謝昆堰,三十七叔公名諱是謝昆墨。

謝昆堰安穩坐在高椅上,上下打量了華苓幾眼。這個直系的侄孫女兒看着嬌嬌弱弱文文靜靜的不甚起眼,但為人卻有主意得很。太皇太后之事是天家宮廷之事,他本無插手之意,作為醫者,原本也不必理會這些。但這回,這小侄孫女兒所描述的前景太過叫人心驚肉跳,華德是走得有些歪了,須得快快糾正過來。

此事也決不能聲張,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謝昆堰沉着臉咳嗽了一聲,正待吩咐些個話,謝昆墨就先開口了,朝華苓瞪了一眼,冷聲道:「苓娘,叔公這回叫你來,是有話叮囑你兩兄妹。」

二郎繃緊了皮子,趕緊拱了拱手,陪笑道:「三十七叔公請講,請講。」

華苓面色不改,微笑着再次福了福身,亭亭玉立,身姿閑雅,溫溫柔柔地說道:「三十七叔公請講,侄孫女兒都聽着呢。」

「這家外之事,原本便是兒郎之事,爾等婦人,只須在家中安安靜靜的,做些針線、學些家務就可,不安於室,可不是良婦所為。這回的事,你需牢牢記住了,一個字也不能往外說!若是叫我聽得外面走漏了半字風聲,對我族不利,定要尋爾等問罪!到那時,依族例便將沒收爾等家資嫁妝,將爾等凈身驅逐出族,甚至是流放海外!」

眼神如刀,疾言厲色至極。謝昆墨如今雖然早已丟開了事務,在家中頤養天年,但年輕的時候,可也是掌管過江陵謝氏族兵的,身上有沉澱日久的鐵血威嚴之氣。

若是膽小些的人,在這個時候怕不是就唯唯諾諾不敢出聲了,在謝族當中,長者為尊這一條規矩從來沒有變過。

二郎趕緊行了大禮,連聲說道:「三十七叔公且放心罷,且放心罷,侄孫小輩定然緊守族例,不敢有違。」又朝華苓說道:「苓娘還不快快回叔公的話?」

華苓卻不怕他,也不行禮,只是微微含笑,點了點頭,說道:「叔公說得是,族例重如山,侄孫女兒是不敢稍有所違的。我謝氏源遠流長,族人齊心協力謀發展,才叫我謝氏發展成如此模樣。祖宗在上,族律在上,若有那等想叫我謝氏衰亡之人,定然也是該清除出族的。」

「你此話是何意?你一小小女郎,何時輪得到你議論族中事?」

華苓這話,明顯是在責備華德呢。謝昆墨發怒了,重重地一拍桌案。整個船艙都好像震了一震。雖然已經是近八十歲的老人,但這位老人家的身子骨好得很。

「三十七,須知怒傷肝,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養養氣才是!」這兩兄妹畢竟是自己的直系,表現也不差,謝昆堰看不得謝昆墨如此呵斥於他們。止住了謝昆墨,謝昆堰才又看定了華苓和二郎兩兄妹,說道:「罷了。午後便能至金陵,如今叫你兄妹二人來此,是為令你二人繃緊皮肉,千萬不能將此事再往外說去。後事自有族長處置,沒有爾等越俎代庖之理。其中要害,爾等也是清楚明了,我便不再多言。可聽清楚了?」

兩兄妹都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沒有什麼異議地連聲應是。

三十七叔公又厲聲斥責了二郎和華苓幾句,將他們若是有些許不守規矩的後果說得嚴重之極,甚至將早已離世的謝熙和也提出來罵了幾句,只道他在任上時過於獨裁,雖然也有些好的表現,但到最後,培養族長繼承人上並不盡心,也不夠未雨綢繆,叫族裏很是手忙腳亂了一番,云云。

三十七叔公詞鋒犀利,對謝熙和當年的做過的事也是清楚得很,一條條一樁樁刺兒挑出來,二郎被訓得是唯唯諾諾地抬不起頭,面色通紅。

華苓聽得是在心裏不住地冷笑,爹爹做得還不夠好?那要如何才夠好,像華德這樣,將闔族人置於危險之中?按她所想,華德做出了這樣的事,現在就該將他換下來,問他的罪責才是!

果然人心都是偏的。

謝昆墨滔滔不絕地斥責了一番,見二郎和華苓都是垂首聽訓,恭恭敬敬的,才有些滿意,背着手,帶着兩名美婢回自己的船艙去了。

謝昆堰沉着臉,若不是在小輩跟前不好下同輩堂弟的面子,此時也正是多事之秋,族裏應以團睦為主的話,他是早就拍案而起,將這個堂弟痛罵一番。三十七呵斥的委實有些過了。雖然謝熙和在任時,總還有些做得不夠好的地方,他也罵過這侄兒不少回,但總體看,謝熙和在家族許多代的族長中間,已經算得極為出色。

等三十七回去了,他才緩了緩面色,朝二郎和華苓道:「罷了,你等回去罷。」兩兄妹行了禮告退。

兩兄妹一對比,這年輕得還未及笄的女郎竟尤為淡定,依然面帶笑容,溫柔和婉,動作合宜,就好似才從宴上歸來。

這一份大家風範當真是世家女郎身上最應有的,叫人無端心折。便是遍歷風霜,見多識廣的老人家也不得不心生幾分讚歎,而後也是有些不放心,特意留了留這侄孫女兒,緩容朝她道:「你三十七叔公教訓於你等,也是好意,聽着便是了。」

華苓微笑着回道:「三十二叔公放心罷,侄孫女兒也知三十七叔公脾氣,都是為我們好呢,是半句閑話都不敢頂撞的。」

這話說得溫柔和軟,溫馴乖巧,當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但越是如此,謝昆堰心下就越是有些不放心。這天底下越是有本事的人,向來也就越是有主見、有脾氣。

這侄孫女兒可不像沒有氣性的人,這般溫馴,不要是打了別的主意才好。

謝昆堰命貼身僕役取來了一個半尺方圓的檀木盒子,親手打開來,裏面是一支老山參,根須俱全。這等老山參保元吊命效用極佳,有價無市,這一支山參,市價便能去到三四千兩銀。

老人家將這盒子遞給了華苓,緩容朝她說道:「此物便賜予你罷,善加保藏,數代人都能用上。叔公也知你為人兒女的,聽見別人說父親不好,怎會心存欣喜。但這天底下,並無小輩與長輩爭執之理。若是爭了,便是你原本有理,也多半要變成無理。到底事實真相如何,也不是一二句口舌爭執能蓋棺定論的,人人都有眼目,總有水落石出、真相分明的一日。你只淡定看他便是了。」

華苓倒是有些詫異,老人家這是在嘗試安撫她的情緒。她也真沒想到,老人家會考慮到這一點,不是不感激的。但當然,這不會讓她改變任何決定。

這等老山參,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東西,便是當年爹爹在的時候,家裏也沒有多少,華苓自然不會拒絕,接過山參,鄭重地行了大禮,微笑道:「多謝三十二叔公。三十二叔公是為家族好,為侄孫女兒好呢,侄孫女兒曉得的,不敢辜負叔公所願。」

「如此甚好,你回去罷。」老人家看她面色平和,料想這孩子大致是天性溫和的,才有此淡然表現,也就不再多說了。

華苓回到自己的艙室中,將山參遞給金瓶收起來。

這是能給只剩一口氣的人吊命的寶貝,比金銀細軟之物要貴重許多。金瓶細細收在了箱子裏,回頭笑着與華苓算道:「娘子,算算日子,到昨日,金陵城四處的白麻布就該撤下了。婢子打量著外頭的光景兒,金陵也並無甚大事,十分平靜呢。陰太皇太后扶持新帝登位視政,朝事也是順利的。」撤下代表孝期的白麻,說明先道慶帝錢昭的時代完全過去,接下來,就是小皇帝錢威的朝代了。

「東北戰事也是順利的,等衛五郎君凱旋歸來,我們娘子也出了孝,正好是該婚娶的時候了。娘子頂上還有三位娘子,年歲也都相似,屆時出嫁的時日也相近。我們謝家連着出嫁幾位美嬌娘,這等風光盛況可是少見,一定會叫人們念上好些年。」

華苓並沒有將太皇太后的事仔細與金瓶說過。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安全。金瓶如此美好的展望,倒是讓一直繃緊了神經的華苓也生出了幾分歡喜來,不由點頭道:「想想也覺得,那樣的光景兒可真是美好。——你說我們征新羅的軍隊,現在是不是已經大功告成?前些日子裏得到的消息,是說我們的兵馬已經靠近了熊津。算起來,新羅還沒有半個江南道廣闊呢,我們從江陵下金陵也不過耗費兩日,要從鴨綠水到新羅最南邊,頂多也就要十來日罷?」

關於戰事的討論,在華苓身邊也就只有一個金瓶還能說上幾句,到底是曾經被嚴格全方位地訓練過,對大丹周邊的諸多小國,金瓶也是有所了解的。她想了想,說道:「娘子說得應當不錯。我們大丹的軍隊人強馬壯,要攻入新羅都城,十來二十日也就夠了。新羅地域偏狹,人口也少,弼公大人、輔公大人攏共派出四萬多兵馬,怕是手拉着手將新羅犁上一圈也無二話,定然攻無不克的。」

金瓶的描述很是輕鬆,讓華苓微微有些浮躁不安的心略微安定了下來。

是啊,新羅就算是再硬氣,相比起大丹,它也不過是顆小石頭罷了,大丹國力強盛,兵強馬壯,沒有打不下的道理。

——

當日半下午,一行人乘坐的樓船便到達了金陵江邊,在江邊最大的碼頭停靠下來。丞公華德朝事繁忙,自然不會親來碼頭迎接長輩,倒是丞公太太車氏帶人來迎,將兩位叔公、華苓和二郎一併接入了丞公府。

一行人略略洗去風塵,便到了晚食的時候,車氏命人來請,說是丞公已經回府來了。

華苓跟着兩位叔公坐定,就見兩名僕人恭恭敬敬地引著謝華德進來了,後面跟着大郎,不由一愣。大哥不是一直被軟禁在城西他們自己家的偏宅中么,什麼時候被請到丞公府來了?

兄妹幾個都是看了看對方,也沒有說話,依序見了禮,在廳堂里分輩份坐下。華苓看大郎,氣色倒是還好,行為舉止也都正常得很,想來這些日子除了信息不暢、不能出外以外,華德並沒有對他多加為難。

謝華德大刀闊斧地坐下了,先是往二郎和華苓這兩人看了一眼,細細盯了華苓片刻。他的眼神帶笑,但讓華苓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又朝大郎看了看,才笑道:「德長居金陵以後,是許久不見兩位長老了。如今得見長老慈和面目,心中也甚慰。——定是德有做得不是之處,才驚動了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不遠千里下金陵來罷。——也不知,是所為何事?」

「華邵在此是為何?我是聽說,你將華邵軟禁在府中,可真有其事?」三十二叔公沉聲問。

謝華德朗笑了幾聲,搖頭道:「三十二叔公定是聽偏了,德冤枉得很。華邵是我們謝氏大房家主,身份貴重,我如何會軟禁於他。華邵天資不錯,便是在人才濟濟的族裏,也是百里挑一的優秀子弟了,名聲甚高。我是打算將他培養成我的繼任。這些日子,華邵是隨在我身邊進習罷了。——華邵你來說說,事情可是如此?說是我要對華邵不利?這話誅心得很,是要在我謝族子弟之間挑撥離間啊。」

華德既然如此說,所有人的視線便都看向了大郎。

大郎四平八穩地坐着,含笑道:「正是如此。這些日子手頭上事情忙碌,我竟是忘了往家裏傳些個口信兒,叫家中妻兒弟妹都擔心了。並無甚大事的。」

這話也是說得安穩平和,並無異狀。

華苓輕輕挑了挑眉。這也真是有意思,有時候,事實如何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話如何說。

「便是如此。華德是我親孫,他的為人我最是知曉的,怎會對族人不利?闔族人命他為族長,自是要領着我族越發繁榮昌盛的。」三十七叔公樂了,高聲說道:「華邵小子,雖然你有個當過丞公的爹,這可也不代表你就能作下代丞公。你爹當時所作所為,可是有許多不當之處。既然跟在華德身邊學,你就好好學,仔細學才是。力爭上遊。」

大郎重重點頭道:「三十七叔公教訓得是,邵必不敢輕忽了事的。」

車氏笑呵呵地讓兩位長輩坐了上座,呈上了好茶水,笑着說道:「前日裏得了消息,說是兩位長老要下金陵來,夫君與妾身都是歡喜得很。忙忙叫人預備起來了,就怕怠慢了長輩客人。兩位長輩、幾位族弟、族妹,若是招待上有甚不周到的,只管說來。」

「嗯,我瞧著都甚好。華德是個能耐的。」謝昆墨倒是很滿意,看華德與車氏這一對孫兒孫媳順眼得很,很捧場地又說道。華德是他直系親孫,在他膝邊長大,原本是次孫,誰能想到今日能有如此造化。

既然當事人華邵都如此說了,原本為興師問罪來的謝昆堰也不會再大肆問責,畢竟,到頭來還是一族人,年輕孩子們之間能夠將矛盾自行處置完,叫族裏保持安定,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兩方都是着意配合著說話,你來我往的,華苓冷眼看着,這些姓謝的郎君們倒是和諧得很了,漸漸也算得賓主盡歡。不多時,便有廚下仆婢來問,已是晚食時分,可要立即將宴席送上來。

「瞧我這口開了就停不下來,怠慢長老們與幾位族弟妹了,大傢伙兒,這便移步偏廳罷,家裏是早三日就備下了接風洗塵宴,什麼都是上好的。」

華德兩夫妻將客人們都請到偏廳去,大家都是笑容滿面的,看着越發和諧了。

華苓微微蹙眉,看了大郎幾眼,當哥的卻並不曾多看她幾眼。

車氏領着兩個嫡女、兩個庶女將華苓讓到了女客桌,一家母女就陪着華苓一個女客用宴。

延樂坐在華苓旁邊,親昵地拉着華苓的手笑道:「離上回相見又是好幾月,侄女很是想幾位小姑姑呢。苓姑這回既然來了金陵,不若便在我們家住上一陣子才回去罷?家裏什麼都是有的,金陵又有這樣多的好玩物事,日日各家都有宴會,必不委屈了小姑姑的。」

「那就先多謝你了,延樂侄女。不過我這回來金陵是跟着叔公和二哥來的,自然是長輩說了算。」華苓笑了笑,輕輕抽回手。她還記得上回延樂是如何糟踐七娘的茶園來噁心她們姐妹的,現在怎麼也不認為,她和延樂的關係就能好到手拉着手了。

延樂也不在乎華苓如何對她,面上還是笑得甜甜的,說話兒親熱得很。與華苓提了上兩月她們去青波河踏春,說到金陵今歲很是流行蹴鞠,便是女郎們,也多有在河邊平坦處進行蹴鞠賽的,非常熱鬧有趣。又說今歲金陵最流行蘇綢,還有來自西域大秦國的頭面首飾。

大秦國的首飾非常精美,與大丹的風格很是不同,大丹的工匠縱然仿造,也造不出那等味道、那等水準。如今一支來自大秦國的金簪在金陵價值千金,便是如此,還是有價無市,不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女郎就是望穿秋水,也得不到一件來自大秦的首飾,云云。

華苓含笑聽着,偶爾應一聲,也不如何搭話。相比女孩子之間這些不起眼的小心思,她更在乎大郎和謝華德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為什麼大郎會這樣表現。

太太車氏到男客那一邊去招呼了一陣,才重新在女客這邊坐下了,笑着招呼華苓道:「苓娘自在些,像在自己家中便是,我們原本便是族人,不必客氣的。有甚要的便開口。」

「勞累堂嫂了。」華苓笑着回了一句,往周圍看了看。這座宴客的庭院,是當年她們家太太牟氏所居住的致遠堂。當然,這裏早已粉刷一新,擺設也全都改過了。方才進來時,她看見中庭里原本的海棠盆栽全都撤了,換上了不開花的滴水觀音等賞葉植物。她接着道:「堂嫂是過慮了,我還真不覺得不自在呢,往前隨爹爹在這座府邸里居住了好些年,如今還處處都覺得有些熟悉。」

車氏當即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她握著華苓的手,細細將她打量了一番,讚歎道:「瞧苓娘這容貌、這氣度,可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嫂嫂還記得當年老丞公還在世的時候,最是寵愛苓娘的,還為妹妹選了衛家五郎這樣一位良婿。嫂嫂聽聞得,衛家五郎在東北戰事裏表現十分出色,可是已經連攻下了好幾座城呢。待得班師回朝的時候,定然便是大將軍了。苓娘是有造化的。」

華苓笑了笑說道:「嫂嫂是過譽了。爹爹對我們兄弟姐妹都公正得很,我們兄弟姐妹是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都不會有。爹爹在管教上是從來不容情的,做錯了事,還要挨廷杖。嫂嫂不曉得,我小時候就挨過廷杖呢,疼得很,也丟人極了。」

席上幾個女孩子都笑了起來,延樂的妹妹延羲吃驚道:「堂伯當真是拿廷杖打苓姑么?這樣大的處罰,苓姑當時定是做了很壞的事呢。」

車氏笑着輕斥了一聲:「延羲住口。那有這樣對客人說話的?」

「女兒錯了。」延羲笑嘻嘻地不說話了,與自己姐姐交換了個眼神,還是一臉的笑。這是真的拿華苓說的事在當笑話看呢。

華苓笑笑,也沒有再解釋的意思,慢慢用了些酒菜。

車氏坐在上首,細細打量了一陣。在席上的五個都是謝族的世家女郎,但她也不得不承認,任憑誰人走進這偏廳來,第一個看的,可能都是謝華苓。

這個女郎也不過比她的長女大一歲罷了,又是個小妾生的。若是算實際的月份,比延樂還大不到半年。但這女郎身上就是有種與別不同的氣質,著一身素素淡淡的湖綠襦裙,渾身不見什麼貴重頭面,眉目清朗,叫人看一眼便要高看一眼,實心說來,也許比她的女兒還要像嫡女些。

車氏心裏不由隱隱有些不妥帖。若是承認了這一點,豈不是說她的女兒比不上老丞公家的?這才是庶女兒,還有那個嫡生的謝菁娘……

車氏再次握住了華苓的手,笑道:「嫂嫂這般打量著,就覺得苓娘真是可心得很,不知有多討人愛。嫂嫂倚老賣老說一句,嫂嫂看你就和自己家女兒差不多。苓娘不若便就著在我們家住一陣子罷,也好叫我們家延樂、延羲、延齡、延秀這幾個調皮鬼兒學一學你這大家閨秀的氣度。」

延羲聽得噘嘴,只是不敢說話罷了。

延樂也是親親熱熱地說道:「苓姑便在我們家住上一陣子罷,好不好?反正近日總是陰雨連綿,出行很是不便呢。」

華苓微微有些奇怪,這回見,這一家子倒是熱情得有些不像了。大郎確實是被謝華德軟禁了一個月的,他們家和華德家,應該算是關係對立了,才合理吧?大郎到底在搞什麼鬼呢?

華苓的疑問一直持續到了這場洗塵宴完畢之後。

晚宴之後,華德請兩位叔公和大郎、二郎到靜室里談了一番話,不問可知,他肯定要向兩位叔公解釋太皇太后陰氏的問題。也不知華德是如何解釋的,總之在這之後,兩位叔公都頗為滿意。大郎也不知在做什麼打算,華苓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和大郎好好談一談。她的心裏不由暗暗有些發急,這一回也叫華德遮掩過去了的話,兩位叔公回到族裏,自然不會再提這些,等於族裏是完全被他蒙蔽了啊。

再往後便已近三更時分,大郎便向主人家告辭了,又請三十二叔公與他一同起行,往城西的偏宅回去。

華苓便也走到大郎身邊。不論如何,這一趟請出三十二叔公來,還是有些用的,至少華德放人了。

看見華苓準備跟着大郎回去了,車氏看了丈夫一眼,連忙走上兩步,拉住了華苓的手,笑道:「苓娘,苓娘,不是與嫂嫂說好了,這回來,就在我們家住上一陣子再回去?」

謝華德笑道:「有這回事?如此也是甚好,我們家地方大,苓娘便儘管住下便是。」

華苓抽回手,暗道誰願意在謝華德家裏獃著?現在他們家和謝華德家,實際上可不是什麼好關係啊。她笑道:「多謝堂兄與嫂嫂盛情相邀,妹妹感謝不盡。不過,家裏還有許多事兒……還請兄嫂勿要叫妹妹為難了。」

大郎這回的面色並不很好看。他往華苓看了幾眼,忽然說道:「既然兄嫂想邀,苓娘便住上幾日罷。過幾日大哥再來接你。」

「——大哥?」華苓幾乎失聲,回頭盯着大郎看。

大郎的眼神頗為複雜,但並沒有後悔的意思。華苓分辨出了,他說的是真話。

大郎輕輕拍了拍華苓的頭,溫聲重複道:「苓娘便在兄嫂這處住幾日罷。你往前不是最愛那清涼湖風光?這回舊地重遊,便好好賞上幾日罷。過幾日,大哥便來接你。」

三十二叔公昆堰看大郎也都是這意思,原本看華苓不願意,準備開的口也就不開了。

華苓慢慢吸了一口氣,輕輕點頭道:「既然如此,堂兄堂嫂,妹妹便要叨擾了。」

——

「菁姨,戈想娘了,也想苓姨。」趙戈鼓著臉頰子,舉著毛筆,在宣紙上寫大字。習練了將近一年,這孩子如今寫大字已經略有些規範了,至少筆劃規整,有了讓人評判字體結構的基礎。

七娘在旁邊的矮案上作畫,聞言放下手裏的筆,挪到趙戈旁邊,看了看他寫的字,微微有些滿意,然後才溫聲安慰趙戈道:「你娘忙呢,等她閑下來了,自然便來接你。在這之前,你要好好進學才行。」

「戈每日好好進學。」趙戈分辨說,又垂下頭,揪住了七娘的袖擺,小聲說道:「苓姨去那裏了?戈每日都不偷懶。真的,不偷懶。說與苓姨知。」

「你苓姨也是有事要去做,才到家外去了。」七娘仔細給他解釋道:「是很重要的事呢,不能不去做的。等她做完就回家來了。她回家的時候,一定會給你帶好玩的物件兒呢,趙戈相信不相信?」

「相信!」趙戈立即就有精神了,聲音響亮地回答。

七娘微微苦笑,不過並沒有叫趙戈看見。轉頭又笑着說道:「菁姨曉得趙戈寫字寫得手都酸了。趙戈很努力。等你今日的功課做完,菁姨與你去尋芳姨和芹姨耍子可好。」

「好!」趙戈又是聲音響亮的回答,然後越發有幹勁兒地寫起了字。

——

熊津城破,新羅王族五百餘人盡數受俘。衛羿治軍極嚴,佔領了熊津城,但並未允許麾下兵馬肆意劫掠,新羅都城也因此存下了八九分元氣。城破當日深夜,中路、左路兩路大軍也都開到了熊津城下。

熊津城是新羅人花費了最多精力修建的城市,城牆厚、城內有三座大型糧倉,儲存了大量糧食。可以說,這座城裏聚集了整個新羅八成以上的財富。

攻破新羅都城,這份大功主要是衛羿、朱兆新兩人所率部隊取得的,但這份功勞很大,最後就成了衛大將軍指揮兵馬得當,迅速攻破熊津城,麾下將領各有建樹。城中新羅王的宮殿被整個翻了一轉,有價值的東西不是當場被瓜分,便是被胡亂堆到一處,與數百新羅王族俘虜們一同,準備解往金陵。城中諸多貴族富戶,也都悉數被抄沒家資,貶為平民。

相比之下,一時間受損最小的倒是城中百姓,大丹的兵馬確實有着規矩,不曾允許兵士滋擾平民。但是,有些個渾水摸魚,將普通百姓家也作富戶抄沒了的,也是無可奈何、很難避免的事了。

衛羿的近萬兵馬在熊津城外修整,他也照舊安頓在自己的營帳里,不像其他將領,包括朱兆新,包括他的長兄衛乾,都是在熊津城中挑選了一處宅院,暫且居住了下來。

「將軍,我們這回是都要陞官了!」熊津城已經徹底納入大丹掌控,衛乾大將軍派人從城裏送出來大量美酒食物,鄭爽、衛旺等人都是歡欣鼓舞,紛紛道:「有了這回的功勞,我等再將熊津之外的州城拿下幾座,這輩子就夠受用不盡了!」

衛乾派來的傳令校尉在一片歡聲升騰里大聲稟告道:「偏將大人容稟,大將軍命你入城參與慶功宴!」

「知道了。」衛羿從矮案後站起身,腰側依然佩著刀,雖然攻破了一座都城,他的神情也並不多上多少歡欣,平靜得很。因為這個原因,軍中漸漸就都將衛羿呼為『冷麵將軍』,聲威漸盛。

——

「命我率隊,押解新羅俘虜回返金陵。」衛羿看着長兄衛乾,平靜地重複了一次。隨他來參與慶功宴的衛旺、黃斗等人很快明白了主將衛乾的意思,面露不忿——這是要就此將他們遣出戰線!並且,主將只給了他們將軍兩千人,其實就是原本就追隨了他們將軍七八年的這隻隊伍。

原本他們有弟兄三千餘,但在這場攻打新羅的戰役之中,弟兄們陸續有所折損,至今,已經只剩下了兩千出頭。能在兇險的戰鬥中存活下來的,自然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熊津城破了,放眼望去,新羅各地再無難打之城。也就是說,剩下的全都是可以輕易取得的功勛!這是一塊軟綿綿的大糕餅!主將卻在這個時候,將他們這一支兵馬遣回大丹去,是不準備將剩下的功勞再分給他們。

過河拆橋,過橋拆板,事情能辦得這樣不地道么!

「將新羅俘虜押解至金陵也是一份大功勞。這回戰役之中,五弟一直率隊為前鋒,想來也已頗為疲憊。趁著押解俘虜回金陵,一路山水,也可略作歇息,叫你麾下人馬養回精神才是。」

衛乾已經將近四十歲,身軀高大,一臉絡腮鬍子,氣勢粗獷。兩兄弟相似的地方,大致就是一雙同為淺褐色的眼睛。但其他地方實在太不相似了,比如此時,衛乾是哈哈大笑着朝衛羿舉起酒碗,濃香的酒水四溢。他半真半假地說道:「五弟呀五弟,你這練兵手段也實在是厲害,軍中誰人及得上你?有你在,我們都不必混飯吃了!哈哈哈!你這功勛已經拿得足足的了!聽大哥的話,將這批俘虜押往金陵罷,你這年紀也老大不小,正好回金陵去,明年成婚不是?——明年,明年大哥定送你一份成婚大禮!」

宴席上,衛乾麾下的其他偏將、牙將、參將們也是紛紛舉杯,歡笑着朝衛羿敬酒。

「屬下先在此恭喜衛偏將大人!」

「這押解新羅俘虜回返,又是一份大功勞那!」

「衛偏將這回又要得一份功勞啦!偏將年紀如此輕,便是五品將軍,日後前途無量那!」

……

衛羿據在酒案之後,提起案下的酒罈給自己斟了一碗酒。他環視了一圈,頷首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率隊押解俘虜返回金陵。」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衛乾朗聲大小,在他身邊諸將也都是如此。

衛羿身後,黃斗站了起來,高聲道:「大將軍!我們將軍乃是右偏將,表現之出色,大傢伙兒是有目共睹!如今戰事未完,怎有這臨陣換將之事?!說出去了,也叫旁人如何心服??若是人人如此,無端白是便得不著功勛,誰還願衝鋒上陣殺敵?!」

衛乾身邊一心腹將領當即高聲呵斥道:「還不快快住嘴!你一小小七品校尉,此處並無你說話餘地!住嘴!」

衛旺、鄭爽等十餘名,跟隨衛羿來吃慶功宴的低品將領是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臉冷色。這其中,甚至有三名是在這場戰事之前,才歸屬到衛羿麾下的校尉。單隻是這個舉止,就能叫人看出來,衛羿手下這批人,當真是齊心得很。

衛羿道:「坐下罷,吃酒。」

「是,將軍!」衛旺等人齊刷刷地重新坐下了,雖然面上表情不太好,但也都喝酒吃肉,不再開口衝撞誰人。

這世上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比別人多那麼點天賦,做什麼都要比別人好上一些。比如像衛羿,這人就好象生來就是要率兵打仗似的。論武藝,輕易就比別人高出一截。論頭領氣質,也天生就好似比別人強上一截。論練兵技巧,他能在幾月時間裏,將一支陌生的兵馬訓練出『軍令如山』四個字來。偏偏此人還如此年輕,若一直給他許多發育的機會,還有他們這些老人吃飯的餘地?

次日,衛羿率兵兩千人,押解新羅王族俘虜五百七十人,珍寶二十車,往北越過鴨綠水,經陸路回往金陵。

——

「問我從何處得知的火藥配方?從何處得知的,修整容貌的法子?還有計時器……」華苓重複了一遍,微覺好笑。「你說你們祖上丟失了一本重要的秘冊,為我家所得?這可真是有意思……」

「你當知你如今境況不佳!我勸你還是乖乖聽話,吐出一切實情為好!」

華苓微微一笑。在她跟前的這個女人,這張面容,極像晏河大長公主。但她又很清楚,這不是晏河。這個殼子不是,這個芯子,也不是。晏河身上那種驕矜味兒,是一般人根本模仿不出來的。相比之下,這個女人就顯得太粗糙了。

但這極為相似的容貌,已經足以叫她生出一種極為荒謬的混亂倒錯感。

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才會出現這樣的複製臉呢?

她也確實沒有猜錯,在背後支持着那假的太皇太后的一批人,確實藏在鐘山上的皇廟裏。這個廟宇群落與城南木結構的菩提寺不同,為了防火,絕大多數的建築都是開採運來的巨石所搭建。這樣的結構,讓它更易於隱藏起一些小結構,比如在地下遍佈,通向各座殿宇的暗道。

她如今所在處,應當是皇廟建築群地下開闢出的一處小空間,狹小得只能勉強容她躺下而已,站起來必須半彎腰。熟鐵鑄的柵欄鐵門牢牢嵌在山壁,將她鎖在裏面。外面這女人所站的是長長的過道,她點燃了嵌在山壁的最近的一個火把之後,華苓看清了,這過道應該很長。照此推測,在她這個籠子左右,應當還有其他籠子。

是的,籠子。她如今就好像寵物店裏待售的小動物,被關在狹小的籠子裏。周圍有種難以形容的臭味,讓她覺得噁心欲吐。不過沒關係,再過上一二日,也就該習慣了。接下來,她會得到什麼樣的對待呢。

不能否認,她有些失望了,對大郎。大哥將她放在了丞公府,可有想過,她當晚就被送到了這裏?

「你的臉……」華苓靠着陰冷的石壁坐着,輕聲道:「你的容貌真好看。你知道這張臉是誰嗎?」

「閉嘴!你給我閉嘴!」那女人尖叫道。

「當時很疼吧,傷口癒合的時候。」

那女人咆哮一樣喘了幾口氣,硬是壓下了憤怒,指著華苓狠聲道:「你果然看過我族中秘冊!立即說出秘冊在何處!我族或能饒你一命!」

這位於地下的走道,空氣流動的情況是很單純的。女人高聲呵斥着,說着各種威脅,華苓只是出神地看着斜左側的對面山壁上,離她約有三米至四米距離的地方,那火把的火焰一直在朝左側偏移。

風是從右側吹來的。

那邊有個大的風口。

那邊是出口。

不過,知道這一點也沒有什麼用。如今她會想,這世界,好似與她所想的很不同。她以為大郎會由始至終保護她,她是大郎的妹妹呀。即使不論別的,只論這許多年來,她給家裏、給大郎幫上的忙,也該有被保護的價值吧?

她能理解大郎也許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許是暫時有更重要的人要保護,但這不代表她能原諒如今她所受到的對待。

「後日之前,你得不到一口飯食一口水!好好反省罷!」那性情暴躁的女人狠狠踢了鐵門好幾腳,看那力道,若是踢在華苓身上,一腳就能讓她得到內傷。

火把被熄滅了。

那女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是往右側走的。

華苓本能地側耳數着,到聽不清之前,那女人走了約有三十步。

——

他們暫時不會傷她。

華苓發現了這一點。

那女人說是要叫她挨餓受渴,但是第二日,還是有蒙了面的人給她拿來了一碗水。

在她身上是有價值的。這價值,大概來源於那女人口中所說的秘冊。不過,照她聽到的那些描述來看,這秘冊其實就是一部穿越者寫下來的資料,那就沒什麼好稀奇的了。

那女人所說的『我族』,又是哪個家族呢?

不會是錢朱衛王謝,也不像是新羅王族。若是王族,好歹也是一國之主,說話的格調與普通世家人是不同的。

所以,是個圍繞着這所謂的秘冊建立起來的家族,這家族的仰仗,是這修容換臉之術?也確實是一份技術高超的技術了,世間難有。

——

華苓睜開眼睛。

有個女人帶着恐懼的啜泣由遠到近,火光從右側靠近來。位於她右側的另一個柵欄門被打開了。那女人被扔了進去。門鎖上了。極輕的兩個腳步聲離開了。

那是兩個武藝不低的人。

「是誰在那裏?」華苓開口問。連續兩日只得到一碗水,她的手腳綿軟,嗓子幹得發疼,嗓音已經沙啞了。

「是誰在那裏。」

那啜泣聲忽然大了起來,那女人斷斷續續地哭着,說道:「我是……我是……王家女……救我……」

「名字。」華苓慢慢坐了起來,眼前依然一陣暈眩。她知道,這是太久沒有進食,血糖太低的結果。

「我是王家女……」那女人還是啜泣著。

華苓放棄了去理睬這位新籠友。

——

第三日,華苓見到了一個不曾意料到的人。

他從柵欄的縫隙里遞進來一碗水,還有一個白生生的包子,面帶微笑。

華苓勉強倚在山壁,忍着暈眩打量他。

「你的,左臂,沒有了。」她微微有些驚訝。

「托你的福。」這個男人看起來,倒還是翩翩有禮的。

華苓慢慢地將水捧起來喝了,不敢浪費一滴。然後她從地上撿起那饅頭,略拍去沙土,因為手上無力,差點將食物又掉到了地上。慢慢嚼著吃了好幾口,才緩過了些氣。華苓便問他:「你的真名是朴解摩?你怎的又回大丹來了。」

「名諱並不重要。呼我『三』也是可以的。」他含笑道:「那秘冊在何處,你說罷。說了,我等能給你一個痛快。不說,也只能叫你像如此般煎熬至枯乾,再死去。」

「延郎!延郎!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來救我了,延郎!」

旁邊那女人忽然尖叫了起來,將熟鐵鑄的柵欄門搖得哐哐作響。

華苓終於聽出來了,這是王霏的聲音。她連驚訝的勁兒都生不起來了,只是模糊想起,前陣子聽到家人提及,王家在三月底將王霏往南嫁到了括州。是賤嫁了,不過像王菲這樣,前夫家是謀逆罪名的女郎,即使再嫁,敢要她的人家是確實不多了。

括州,那是距離金陵有近七百里路程的州城,很是偏遠。有能耐將王霏從再嫁的夫家擄回來,她可以勉強估算一下,這個隱形家族的實力,在大丹至少也能排進三流了罷。

她看見那男人往那邊看了一眼,卻並不挪動腳步。

火把所提供的光明並不很好,但也足夠華苓看清他的表情了。

她笑了笑,輕聲道:「不敢過去么?怕她看見你的鬼模樣?」

「霏姐姐啊,我真沒想到。是你下令把她帶回來的罷。你想做什麼?一開始就是你辜負了她,如今還要打攪她活着。便是大丹人對你有一萬個不是,她也沒有。她還想要為你生兒育女。胎兒打落以後,我和七姐去見過她一回。她問我們,你在那裏呢。真是可憐。」華苓如此感嘆。

她側耳聽着右邊的呼喊,她能確定,這個女郎的神志已經有問題了。

「真是可憐。」

「你這是激將法?」這男人忽然說,他還是面帶微笑,說道:「謝華苓,你確實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用處總是多些的,所以我也願意多給你兩分耐心。你可知,你今日之所以在此處,是你那大哥已經放棄了你。他以你來換他的性命。」

華苓心裏又是一痛。這個叫三的人真是可恨,說話直戳痛處。她是信任大郎的。爹爹不在了,她最信任的就是這個大哥,何曾想過,大哥會將她置於如此危險境地。連大哥都會如此待她,在這世上,她還能將信任交付誰人?

「你那家族早已放棄了你。只要你表現得好,我族卻可以收留於你。成為我族子民,不論是錢財、人手還是權勢,應有盡有。這天下再大,你也盡可去得了。」

「你們難道便都是如你這般,在身上動過刀,誰也不再認識的人?」華苓眼神一動,淡淡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三面色一變,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華苓的眼神便像看着死物一般。但片刻之後,他的面上又浮上了完美的微笑,他搖了搖頭,讚歎著說道:「果然是個聰明人。你合該加入我族的,如你這等聰明人,能給我們帶來許多新事物。只要你願意加入我族,為我族效力,那秘冊之事,我等或可不再追究。」

「叫我看看你們是什麼東西罷。」華苓身上慢慢恢復了些力氣,她揪住柵欄門的鐵柱,慢慢站了起來,盯着三。

三看了她片刻,微笑着打開了柵欄門。

「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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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重生之苓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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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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