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童子42
?朝露在草葉上搖曳著。
青色的風。
淺白的晨霧。
透過晨霧的金色的陽光。
在這個焦土的院落中這些平常的景象顯得尤為美麗。
在這粗暴與優雅交織的美景中,人身蛇尾的伊吹神明與人身魚尾的鮫相對而坐。
神明在回憶並敘述著,鮫則在傾聽。
「原本以為自己會死去的酒坊尊並沒有死。他飲神酒長大,身具人之血與閻魔之血,又勤懇修行,所以比酒人要堅韌很多。後來又經過幾次的儀式那具身軀才徹底垮掉了。最後一次儀式的時候我避開了他。」
「從最開始就沒有想過讓他死去吧。」
「沒錯,消耗掉他的精力,這樣即使拆穿了我的謊言他也沒有辦法做什麼了。最後一次儀式的時候連春日櫻一道隱瞞了,我獨自前往伊吹的峰頂。在那裡將血肉融入伊吹,成為伊吹的一部分的話,就可以形成結界。伊吹附近不會有妖魔降生,這樣就算是完成了使命。那時候我已經不想繼續當守護伊吹的神明了。直到現在還供奉著我的神像的他們,知道了這個會感到憤怒吧。」
「人心是不該由神明守護的。」名為綿津少童,有著驚世美貌的鮫說道,「人心之惡聚集則成為魔,人心之善聚集則成為神,以人心所下的咒不應由大人你來承擔。」
春日彥看向綿津少童:「這樣溫柔的你,所以才會使人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溫柔是什麼大人是明白的。」
「是引蛾之燈。」春日彥伸出虛幻的手,憐惜地觸碰著烏鴉丸與茨木共同形成的鬼之軀,「溫暖又危險,溫柔是這種東西。」
他忽然交疊著雙手對著綿津少童伏拜下去:「無論如何,還是想要請你照顧這個孩子。」
「但是我……」
「不想再讓他經歷我所經歷過的事情了。他正是所謂的神明之子,他的母親以白蛇的形象現世,你已經猜測到了吧,那就是春日櫻。」
「是。」
「人心是咒。我不想他回到伊吹,成為神明,應下我逃離的詛咒。」
「那種事不會發生的。」綿津少童向春日彥伸出手,想要扶他起來,但卻從他虛幻的身影中穿了過去。雖然剛才這幅身軀就十分虛幻,但還是能夠觸碰到的。「春日彥大人……?」
「我的力量已經不多了。與酒吞的鬼一起存在在這幅軀體中,好不容易積蓄了力量才能夠出現,現在已經不多了,我必須要回去了。」
「是。」
「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是真的嗎?」
「是。被咒束縛的事我不會讓它在茨木身上發生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把他帶在身邊。」
「是我的請求太任性。不過這樣也足夠了。那麼,我就回去了,剩下的故事春日櫻會告訴你。只要對她說『春日彥已經原諒你』她就會明白了。」
「原來她所在意的是大人你。」
「她以為是她把我害死的。不敢見我,所以一直找不到我所居住的明輝殿,不……其實我是曾經憎恨她的,因為她的緣故酒坊尊才會變成這樣。但是現在請對她說『春日彥已經原諒你了』。」
「我會的。」
聽到這樣的保證,春日彥微笑著回到了酒吞童子的鬼軀之中。
···
攀花殿中開滿了櫻花。
常見的品種,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異種,都在同一個時間開放著。
說起來有點可怕。
永遠不會凋謝的櫻花雖然美麗,但也體現著妖異的感覺。
即使在鐵鑄之城中,妖魔們也抵觸這種怪異的現象。
但綿津少童前來的時候櫻花卻在凋謝。
像安靜的火焰一般燃燒,離枝的時候化為了灰燼。夢幻的攀花殿恢復了最初的樣子。
樸素甚至蕭瑟的庭院中,被稱作攀花殿的那個女人站立著。
此女子即為伊吹春日櫻。
「能夠前來,妾身非常感激。」交疊著雙手向綿津少童行禮的女人有著美麗的容貌。
不久之前所展露出的那個可怕的樣子就像是假的一樣。
雙目恢復明凈,身上的鱗片也已消退,那副鬼的樣貌已經徹底消失了。
「春日櫻大人。」
庭院中鋪著被稱為唐錦的布料。春日櫻邀請綿津少童坐下來。
「一直想要見您的真容,真是使人自慚形穢的美貌。」
顏色淺淡的嘴唇微微上翹著,綿津少童說道:「最終您不願意見我,令我很受打擊。」
春日櫻也笑了。
「妾身心中的鬼已經驅逐了。作為惡鬼化身的攀花殿沒有能夠見到你實在遺憾。但是春日櫻見到了,也算了結了心愿。綿津大人,可以這樣叫你嗎?」
「是。」
「曾經約定好要一起演奏海的曲子,請讓妾身實現這個約定可以嗎?」
「請。」
「請。」
在櫻花的灰燼中,樸素甚至顯得荒涼的院落里,春日櫻與綿津少童一起彈奏了起來。
這是身為攀花殿時與明輝殿所立下的約定。
是因為說起名叫精衛的姬君才引起的話題,談論了明輝殿故鄉的美麗的海,所以兩個人一起作了這支曲子。
如今是第一次一起彈奏。
雖然曾經學習過琴的演奏技巧,但疏於鍛煉,還是出現了不少差錯。每當遇到稍難的部分的時候都要由春日櫻停下重新指點。這樣磕磕絆絆的彈奏著,春日櫻說道:
「彥說原諒妾身,妾身已經聽到了。」
「嗯。」
「綿津大人的故鄉是海。像是琉璃一樣明凈,像是春野一樣溫柔,大人述說的時候我就為那樣的景象著迷了。有生之年如果能夠看見這般奇景也可無憾了吧。那時候是這樣想的,而現在,如果有機會的話卻想要回到故鄉去看看呢。綿津大人?」
「是。」
「可以……代替妾身回去看看嗎?」
「是。」
「雖然有著痛苦的回憶,但是美好的回憶也有很多,明明是一直想要逃離的地方,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很想回去看看呢……」
「春日櫻大人。」
綿津少童摟住她倒下的身軀。
冰冷的身軀並不是人所擁有的。
原本是被視為神明的靈蛇,被伊吹所束縛,逃離的時候就耗光了力氣。其實早就已經死去了,但因為執念而變成了鬼。
如今的春日櫻只是消逝而去的鬼的最後殘像罷了。
「妾身的心愿是得到彥的原諒,多虧了綿津大人這個願望才得以實現。」
「春日彥大人是明白的,他不是故意要恨你。」
「妾身知道,最初是真的恨著,到後來是不想妾身消失。妾身是知道的,彥他疼愛著妾身,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長。妾身也不想他消失,因為他的緣故愛上了酒人,又因為他的緣故喜歡著酒坊尊,但是對於妾身來說最重要的存在就是哥哥……」
「他明白的。」
「不是夫君……妾身所喜愛的是陪伴著妾身,從來沒有遺棄過妾身的哥哥。」
「春日彥大人是明白的。」
「那樣……真是太好了。」春日櫻合上了眼睛,「最後能夠遇見像綿津大人這樣溫柔的人真是太好了……」
無法說話。綿津少童握住她冰冷的手。
「請把……妾身最後的那份記憶拿去吧……請代妾身跟茨木那個孩子說對不起……請……在腹中的……吞噬下的孩子……是彥跟酒坊尊的女兒……」
「我會做到的。」
在飛舞著殘燼,樸素到荒涼的院落中,春日櫻躺在綿津少童的懷裡。
身軀漸漸化作蛇。
然後一點一點地,像是融化的雪一樣消逝了。
最後只剩下一枚卵。晶瑩潔白,其中沉睡著的是春日彥與酒坊尊的女兒。
卵中分離出了一枚珍珠。
那是記憶。
綿津少童將它吞進了口中。
然後,他所看見的,是睜開眼睛的酒坊尊……
···
第一次儀式結束之後酒坊尊並沒有死去。
因為是飲神酒長大的潔凈之軀,擁有人與閻魔之血,又勤於修行,所以酒坊尊承納了雙神的力量之後雖然受了嚴重的傷,但卻在回到卵中修養之後漸漸地好起來了。
那之後又經歷了數次的儀式,雖然每次結束后都有春日彥的悉心照顧,但是累積的病痛終於爆發了。
眷戀著春日彥。
眷戀著一起生活的日子。
但酒坊尊明白這一次真正的最後要到來了。
一起飲酒,一起相擁而眠……這種事情已經無法再做到了。距離下一次祭典還有一個月的時候酒坊尊對春日彥說自己無論如何都要順利完成儀式所以必須要好好修行,之後不再見面。
彼此都知道那是酒坊尊不願讓戀人看見自己狼狽姿態的借口,但春日彥毫無怨言地同意了。
將自己封閉在神泉中。
這樣過了數日,儀式的前一天,春日櫻來訪了。
叫著「酒坊尊」這個名字的春日櫻已經不是那個會溺在酒坊尊身邊的小女孩。三人的儀式結束之後,酒坊尊在破卵時看見了跟春日彥一起守在旁邊的春日櫻。
「這就是酒坊尊吧,確實與酒人非常相似。」說了這句話的春日櫻直接離開了。從那時開始酒坊尊就知道春日櫻已經恢復了過去的記憶。
恢復了記憶的春日櫻很少與酒坊尊接觸,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前來。
「你不知道彥打算做些什麼吧?」
她開口就問了這個問題。
「春日櫻大人。」酒坊尊向她行禮。
「我還是那個春日櫻。」她將雙手交疊在膝蓋上,「過去的事情我都記得,只是想起了更加久遠的事罷了。酒坊尊與彥一起照顧我的事我都記得,喜愛酒坊尊的心意也沒有改變。但是我無法忘記酒人,也不想再重複酒人那個時候的事情,所以一直沒有來跟酒坊尊見面。」
「那現在……」
「是最後的會面了,你是知道的吧。」
「剛才你說到春日彥的事。」
「我跟彥是同一個人,這樣的事你知道嗎?」
怎麼可能?
兩人是雙生神明的事情雖然聽春日彥說過,但是連性別都不同的兩人被告知是同一個人,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
而且春日彥與春日櫻一起出現的情況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春日櫻當然也注意到了他不相信的神情,於是垂下眼睛說道:「最初的時候我跟春日彥是在同一顆卵中成長起來的。」
最初的時候,春日彥與春日櫻誕生於同一枚卵中。
是一枚潔白無瑕的卵,那枚卵直到此時還佩戴在春日櫻的頸上。
那時候因為飢餓的緣故,最早出生的雙蛇將剩餘未孵化的卵全部都吞噬了。
說是未孵化的卵,但其實並不是蛇卵。
雙蛇的母親是那種會將卵纏在別人的巢里的蛇屬,孵化出來的幼蛇正是以別人的小孩為餌食的。
這樣子成長的雙蛇十分健康,之後就是被人看見然後供奉為神明的事情了。但是與春日彥告訴酒坊尊的略有不同,那時候的雙蛇都是白色的,與卵相同,都是彷彿初雪般無瑕的顏色。
後來作為兄長的蛇神耐不住寂寞,所以離開了伊吹,遇見了酒人。因為酒人的與眾不同與那份蛇神從未體會過的溫柔,兄長對這個人產生了戀慕的感情。
成為神靈,以交媾的方式疏導伊吹之氣的雙蛇之間加入了一個人。
因為一直是互為半身相依為命的雙神,所以因為兄長喜愛著酒人,自然妹妹也喜歡上了。
神與自然是不同的。
雖然是神明但是卻無人教養,所以雙神的信念自然也與人間不同,就那樣開始了三個人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令酒人感到痛苦。
無法捨棄戀慕與依賴著自己的春日彥,又愛慕著無邪純真的春日櫻,所以便想要逃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直著與神明共同生活著,擁有神明愛慕的酒人成為了半神。
「半神?」
「與你相同,成為了伊吹氣的循環的一部分。我與彥每年要進行兩次儀式,但是那一年儀式失敗了。彥調查之後才發現是因為酒人成為半神,他會成為台,也就是我與彥的容器。但原本身為凡人的酒人是無法承擔我和彥的力量的,他絕對會死。不想讓他死,所以我決定帶他逃走。彥也是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