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Rapunzel【4】

57Rapunzel【4】

?欺詐師一直看著人魚睡著。他在他面前不會有多少防備。好比一隻貓做什麼要防備自己的主人?人魚不會對欺詐師有多少防備,這不是出於信任,只是自知之明。

欺詐師對這種自知之明又愛又恨。

欺詐師滿口謊言。他察覺自己妄圖用滿口謊言來換人魚的真心。那真是個……無恥的挑戰。

欺詐師——厄洛伊斯——他在心底數人魚失去記憶的這些時間。一百九十六年零七個月十八天。小時和分鐘無從考證,畢竟那時候誰還有心情去看時間?

欺詐師——厄洛伊斯——他沒有告訴人魚「你的名字是梅利思安」。在他被人魚一拳揍倒的那天,他對人魚說:「你其實是深海國的王子。」

人魚挑眉冷酷地看著他的樣子讓他心襟蕩漾,於是他又說:「但是深海王國被惡魔佔據,你為了讓自己的王國擺脫困境所以來求我,我就答應了。你知道代價是什麼嗎美人兒?」

「呵……」人魚輕笑著,「以身相許?」

「不!」厄洛伊斯——欺詐師——他捧著胸口做出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情,「我要你愛上我!」

人魚一瞬間露出恍惚的神情。

遙遠的過去通過某種奇妙而不可言說的方式衝擊著他,然而這些過去太過弱小,無法衝破封閉他記憶的靈魂的壁障。人魚感到痛楚——所有人都會認為那是來自心的痛楚,然而他自己卻並不知曉。

他忘記一切,卻僅有一件事記得清楚。

——我沒有心。

一切惆悵與疼痛對於人魚來說只是一閃即逝的煙雲罷了。是被某種靈感擊中,他說:「你的表演差不多該終止了吧,惡魔。」

這一次露出恍惚神態的人換做厄洛伊斯。他看著人魚,以視線貪婪地舔舐著人魚的樣貌,然後他像是發了狂一般大笑起來。

「沒錯!你的智慧與美貌相當,即使連我也騙不了你。那麼你該知道了吧,你是我囚禁的獵物,而你的鎖鏈正是你的一整個王國。你的家族與子民都握在我的手中,你能怎麼做呢?」

「向你奉獻我自己。」人魚這樣毫不在意地說道。他離開澄藍的湖水。滾落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他在美麗的光暈中化出人類才有的修長的雙腿,然後他向欺詐師走去。

「既然我是一國王子,當然擔起我的重任,就算我要施展的不是才華而是容貌。」他在欺詐師面前站定,近到一個彷彿親吻在一起的距離,他將美麗的手指搭在欺詐師的肩膀上,那親吻卻沒有到來。

人魚再次給了欺詐師狠狠一拳,然後他後退一步張開手臂。赤|裸的身軀在柔軟的晨光中散發出聖潔的輝光:「你想要什麼?隨便你。」

在那一瞬間欺詐師感覺到的並不是澎湃旺盛的慾望……而是悲哀,是疼痛,是一種近乎可以被稱為絕望的情緒……

他愛上一個人。死了一次又再轉生之後居然還愛。這個人從前沒有愛上他,這個人如今也像過去那樣對他覺得憎惡。

這個人,想起深海的王國,想起惡魔的身份,想起仇恨,想起恥辱,唯獨沒有想起這件事情——厄洛伊斯深愛著梅利思安,他甚至可以為了他去死。

欺詐師對人魚說了一個謊言。

這謊言令他自己覺得痛苦,但是他卻停不下來。

人魚已陷入沉睡。他的睡顔寧靜,彷彿時光在他周身停滯。

欺詐師展現出人魚清醒時絕對不會展現出的柔情。他為人魚蓋上輕薄柔軟的織物,然後附身留戀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深愛你梅利思安,你令我如此甜蜜又如此恥辱。」

他取過自己光輝耀目的斗篷,那是諸神時代最後的遺物。他披上它,化作光輝的星辰離開了時光之外的伊甸。

···

有一枚星星向著人間的地面降落下來,它停在黃金的樹林中,這些黃金的樹木都為它的光芒自慚形穢。然後這顆星星像是脫去一件斗篷那樣脫去了自己的華光。

這正是那無名氏呀!否則還能是誰呢?

無名氏將斗篷翻轉過來。它曾是天空之主貝爾沙明親手為金星伊斯塔爾織造的衣物,正面的光輝可以媲美朝陽輝光,反面的幽暗則能夠隔絕一切窺探。無名氏反穿著這件斗篷,便像個誰也注意不到的幽靈那樣往黃金之都的黃金王宮去了。

他一邊走,一邊敲著曾經送給自己愛徒瑞文索爾的黃銅小鍾。哦,不,我們可得把它叫做星光小鍾呢!這小巧玲瓏的東西是無名氏用一百萬顆星星的光芒鑄造的,是世界上最為珍貴的東西。黃金王國的國王曾經嫌它寒酸難看,知道這真相之後總要大驚失色懊悔連連了吧!

但是誰又曉得呢。或許黃金王國的國王只鍾愛黃金呢。

星光的小鍾在無名氏手中唱起來,它唱道:

「叮叮噹噹,

叮叮噹噹,

夜晚來臨嘍,

月光遮掩星光,

你怎麼不去睡覺喲好衛兵?

連黃金鎧甲都要睏倦得睡著了呀!」

於是當歌聲落下的時候,睡眠就棲息在穿著黃金鎧甲的衛兵的眼皮子上了。

然後無名氏又遇見了忙忙碌碌的廚娘。

他敲響星光小鍾,星光小鍾唱了起來:

「叮叮噹噹,

叮叮噹噹,

夜晚來臨嘍,

月光遮掩星光,

你怎麼不去睡覺喲好廚娘?

連爐子里的火都要睏倦得睡著了呀!」

爐子里的火焰果真睡著了。它不再跳動,安靜地蜷伏在柴火上。廚娘嘟囔了一聲,抱著大湯匙倚靠著壁爐睡去了。

之後無名氏又遇見了侍女養的貓咪,星光小鍾唱道:

「叮叮噹噹,

叮叮噹噹,

夜晚來臨嘍,

月光遮掩星光,

你怎麼不去睡覺喲好貓咪?

連耗子們都要睏倦得睡著了呀!」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隻耗子從廚房裡頭叼著一大塊乳酪跑出來了,廚娘們都睡熟了,誰也沒理會它。貓咪叫了一聲追了上去,它們很快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星光小鍾懊惱地嘆息了一聲。

那有什麼辦法呢?貓咪在夜晚可是從不睡覺的呀!

不過那之後星光小鍾再也沒有失敗過啦!

無名氏走過金碧輝煌的長廊,裡頭嬉笑的侍女們便睡著了;走過寬敞廣闊的殿堂,裡面高談闊論的大臣們就睡著了;走過熱鬧喧囂的宴會廳,裡面旋轉著跳舞的年輕人們就睡著了……

連那隻不知疲倦唱著歌的黃金夜鶯也睡著了。

這時候一整座黃金的宮廷都發出幸福甜美的鼾聲,只有王座上的黃金國王還睜著眼睛。

「是誰在那裡!」他惱火地質問道。

「夜安,陛下。」

無名氏脫去斗篷。這俊朗的青年優雅地向黃金國王行禮。

「是我呀陛下,一個吟遊詩人。」

「吟遊詩人!」國王生氣地用他的黃金權杖敲著地板,「我沒有請一個吟遊詩人到我的宮廷中來,是你把他們弄得睡著的嗎?我命令你把他們喚醒。我的宴會還沒有結束呢!」

「請可憐可憐我吧,叫人尊敬的國王,我已經很久沒有找到工作了呀,您在這黃金的宮殿中,吃著美味佳肴,聽著黃金夜鶯的歌聲,而我卻連黑麵包都吃不起了呢。您就行行好,要這些不眠不休跳著舞的青年們睡一覺,叫那永不知疲倦的黃金夜鶯睡一覺,然後來聽聽我的歌,賞我一頓飯錢吧。」

「那麼你唱吧,詩人。」國王坐回了他的黃金王座上。於是無名氏就開始要唱歌了。

他摸了摸手上的星光小鍾,星光小鍾變成了一把豎琴。

無名氏撥動豎琴,他張開口唱了起來。

國王問道:「詩人,你在唱什麼?」

無名氏回答說:「我在歌頌您呢!」

國王問道:「可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無名氏回答說:「既然是讚美,您該用心聽呀!」

國王前傾著身體,但他還是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見。他發怒了。

「詩人!你在愚弄我!」

無名氏仍舊撥弄著星光的琴弦:「我怎麼敢愚弄您呢陛下,您可太冤枉我啦,難道您沒有看見我的手在彈奏,沒有看見我的嘴巴在歌唱嗎?」

國王怒氣沖沖地:「那為什麼我沒有聽見聲音?一定是你的琴弦壞了,你的喉嚨啞了。把我的大臣叫醒,把我的衛兵叫醒,把我的侍從叫醒,把我的匠人叫醒。我要叫大臣去擬一份旨意,讓衛兵把所有的詩人都帶到我的宮廷來,讓我的侍從跟我一道聽聽他們唱頌讚美我的歌。發不出聲音的琴弦就叫匠人換成金子的,發不出聲音的喉嚨就叫匠人換成金子的,這樣你們就能唱出我喜歡的曲子了。」

無名氏的手指還是撥動著琴弦:「那麼您可錯怪我們啦陛下,這個世界上哪個吟遊詩人不是在用心來譜曲,在用靈魂歌唱呢?而您,您聽不見我們的聲音,是因為您沒有靈魂,也沒有一顆熱乎乎的心呀。」

「你這個大膽無禮的人!」

「您的心是金子做的!這冷硬高傲的金屬怎麼能聽見旁人的聲音!」

無名氏的話語在黃金的殿堂中發出隆隆聲響。

黃金國王的身軀忽然趴地一聲裂開了。他的身體變成一堆金燦燦的黃金粉末,裡面有一顆裂成兩半的金子的心。這顆心在空氣中發黑髮臭,哪裡還有那光華美麗的樣子呢?

無名氏撥動琴弦,他彈出「火」的名字,火就將那裂成兩半的腐臭的心臟與金粉一起燒著了。

著黃金的宮殿中再也沒有國王的存在的痕迹。這時候,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照進這寂靜的宮廷來了。

這縷陽光呀,它就彷彿畫師的畫筆一樣,將在這金燦燦的王國重新繪上色彩。綠色的森林又回來了,黃色的麥穗又回來了,澄藍的河水又回來了,白色的宮廷又回來了,人們的衣衫雖不像從前那樣華貴,但這些鮮艷的色彩才叫人喜悅呀!

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怎麼迷了心竅,差點在金子中連靈魂都丟失了。

宮廷中沉睡的人們都醒了過來,他們驚奇得看著彼此,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似的。

這時候那隻夜晚追逐著耗子的貓咪也在陽光中舒適地伸起懶腰來了。它剛剛發出了喵嗚的聲音就忽然發現自己長出了人類的手腳。

原來他就是那個從無名氏手中接過瑞文索爾的年輕人呀!

那被他追逐過的耗子呢,就是他的那些夥伴以及後來加入他們的強盜們啦。朋友們終於認出彼此,他們互相擁抱著,快樂地拍打著對方的肩膀,甚至高興地哭起來了。

這時年輕人問道:「我們的瑞文索爾呢?我們的好姑娘瑞文索爾呢?正是她救了我們呀!」

原來是瑞文索爾要他們不要吃國王給他們的東西,他們才沒有變成黃金雕塑。是瑞文索爾親自做給他們的黑麵包使得他們成為了小動物逃過國王的追捕呢!

年輕人在宮廷中奔跑起來,他詢問大臣、衛兵、廚娘、侍女,最後終於在一間屋子裡將瑞文索爾找到啦。他拉開窗子,打開門扉,讓美麗的陽光照耀在瑞文索爾的身上,可這黃金少女的身體卻沒有發生變化。

他同夥伴們一起將瑞文索爾抬到房間外頭,讓陽光照耀她的全身,她還是沒有醒過來。

宮廷裡頭的人們都圍了過來。

大臣們說道:「哦,這個女孩子呀,她雖然穿得不是那麼體面,但是若沒有她叫她的黃銅小鍾給我們唱歌,我們的心也早就變成金屬了。」大臣們這樣說著,憐惜地嘆著氣,互相商議著要給黃金的瑞文索爾造一個高高的檯子,然後將她放上去,好叫人們都不會忘記她。

王后與她的女官們也來了:「我曾經嘲笑過她用自己雙腳走來呀,要是她醒過來,我就把我的黃金小馬送給她。」忽然王后想起來自己已經沒有黃金小馬了,於是她說道:「哦,就把我的小花馬送給她吧。如今我已經不是王后了,我打算去找個寺院做個老嬤嬤,就把我的漂亮衣服和首飾都送給她吧。」

侍女與廚娘說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姑娘啊,她來的時候雖然那麼樸素,可是那正和我們是一樣的呀,要是沒有她叫她的黃銅小鍾給我們唱歌,我們早就忘記快活是什麼啦。」

她們互相擁抱著,為瑞文索爾哭泣起來。

侍衛們則只是看著瑞文索爾嘆氣。他們是些穿著鎧甲拿著刀劍的人,他們說不來這些話,只有其中的一個說道:「是啊,她是個多麼有禮貌的姑娘,她對我說話的時候聲音也那樣輕柔。」

大家都說完之後,感覺越來越悲傷。年輕人唱起一隻表達思念與悲傷的歌來,大家就都一起唱起來了。歌聲在空氣中輕盈舞動著,將鳥兒們,野獸們,魚兒們全部都叫過來了,於是鳥兒們開始鳴叫,野獸們開始哀嚎,連不會說話的魚兒們也不斷拍打著水面發出嘩嘩的響聲。

這時候無名氏到人們的中間來了。

青年說道:「您使得我們脫離了黃金國王的統治,您也一定能喚醒她吧?請您行行好,就用我的性命去換她的性命吧。」

無名氏說道:「貪婪與高傲的巫術可以用無私與謙卑解除,金子的心可以用真感情去擊碎,可是拯救瑞文索爾的魔法我可沒有呢。」

年輕人淌下淚水:「可憐的瑞文索爾,她就只能當一座黃金塑像了嗎?」

無名氏說:「沙漠之舟的王子,來自火焰之都的高貴年輕人,你曾答應我要像愛自己的眼珠子那樣愛我的弟子,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您要我像愛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愛護瑞文索爾,可是我的眼珠子還好好地,瑞文索爾卻為了我們變成黃金的雕像了呀!」

無名氏點點頭:「那麼你就去吻吻她吧。」

年輕人以為這是無名氏要他同瑞文索爾告別的意思,於是他俯□,在瑞文索爾的眼睛上親吻了一下。他難過極了,痛苦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所以他並沒有看見人們驚訝的神情。

因為瑞文索爾的眼珠子竟然動彈起來,然後這黃金的少女睜開了眼皮,黃金就像碎裂的蛋殼那樣從她身上脫落了。

瑞文索爾坐起身來,她看見捂著眼睛痛哭的年輕人,於是問道:「賽羅倫,我的好朋友,你怎麼啦?怎麼在哭泣呢?」她笑起來:「男子漢可是不能哭泣的呀!連我自己都從來不哭泣呢!」

這年輕人——沙漠之舟的王子——來自火焰之都的高貴的賽羅倫發出一聲驚呼然後緊緊地擁抱住瑞文索爾:「好姑娘,你終於回來了。」

「我可哪裡都沒有去呀!」她是那麼快活,就彷彿她自己曾經所受的那些痛苦都不存在似的。她拍了拍賽羅倫的後背,然後看見了無名氏。這美麗的少女就像小鳥兒那樣撲進老師的懷裡:「您來看我啦!您是來接我回家的吧!」

無名氏摟住他心愛的弟子,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說道:「我的弟子,我的女兒,我像是愛自己的眼珠子一樣愛著的孩子,如今已經有一個人,他愛你跟我比起來也毫不遜色,難道你不願意待在他的身邊嗎?」

瑞文索爾的面頰像是早晨剛開的玫瑰花那樣紅起來了。她拉住自己老師的手,像每一個快要出嫁的姑娘那樣說道:「可是我也捨不得離開您呀……」

無名氏揉揉她漆黑的長發:「傻女孩,沒有哪個女兒長大之後不離開自己的父親到丈夫身邊去的。」

這時大臣們圍過來了。他們本來在開會討論要將瑞文索爾的黃金雕塑放在哪裡好呢。大臣們總是這樣嚴謹,他們甚至為這件事爭吵起來了。但是如今瑞文索爾既然醒了,大臣們也就沒有什麼問題好爭論了。可是他們是大臣呀,一個好的大臣每天必須要做出一個正確的建議,於是他們說道:「高貴的王子,就請來做我們的國王吧,瑞文索爾正可以成為王后呀!」

這一次他們的意見倒是十分統一呢。

大家都為這個建議歡呼叫好起來。大臣們得意極了。

於是賽羅倫從草地上摘了一朵樸素的小花,編成一隻指環。他跪在瑞文索爾面前:「瑞文索爾,你願意成為我的王后嗎?」

這求婚的指環可真寒酸。但是如今誰又會喜歡黃金的指環呢?

瑞文索爾朝無名氏看去,無名氏慈愛地向瑞文索爾點點頭。瑞文索爾在老師的面頰上吻了吻,然後讓賽羅倫把指環帶到了自己纖細美麗的手指上。

無名氏將瑞文索爾的手交到賽羅倫手上,這樣他們就是一對夫妻了。

這婚禮無比簡單,甚至連宴席都沒有辦。因為新國王剛剛接管了國家,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了。而新王后呢,她敲著小銅鐘,去消除王國的子民因為黃金國王所遭受的傷痛。

不過這個婚禮保管是最令人難忘的婚禮啦。那些見證過這次婚禮的人,在垂垂老去的時候,還不停地向自己的子孫後輩們描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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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童話]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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