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紫鵑

第3章 紫鵑

風聲在耳邊獵獵作響,伴隨陰涼凜冽的刺痛感。

許久,我們三人終於墜落在一片湖水中。

水花濺到半空,我仰面躺在湖水裏看見高高的洞口照進一方圓形的光亮。

這個深淵夠深,要不是我們三人都落在湖水中,非被摔個粉身碎骨不可。

我們三人互相抓住彼此的手狼狽地朝湖岸游去,藉著洞口的光,我們看見淵谷長滿潮濕幽綠的植物。

手正攀在岸上,忽見岸邊聳立着一隻漭漭巨鱷。

前肢如人直立般離開地面,高昂着下巴,大張著嘴,雙目圓瞪,直直地瞪視着我們。

婆婆納一聲驚叫,我們三人同時瑟縮到了湖水中。

寂靜的深淵裏,只聽見我們三人劇烈喘息的聲音和泉水從石壁上流下的聲音。

紫鵑和婆婆納一人握着我的一隻手,我清晰感覺到她們二人的戰慄。

我下意識握緊了她二人的手,深吸一口氣與眼前的龐然大物對峙著。

那巨鱷高大兇悍,卻始終一動不動,我與它對峙得身子發了麻才發覺不對勁。

我的目光順着它的身子一直往上看,終於看到了它頭頂一根粗長銀棍。

直挺挺插在它的頭顱上,早已令它斃命。

「紫鵑,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安魂定魄針?」

紫鵑順着我手指的方向也望見了鱷魚頭頂的銀棍,她驚呼了一聲,那安魂定魄針彷彿認出了主人的聲音,「嗖」地拔出,飛向紫鵑。

紫鵑歡喜地伸手迎接,像母親迎回走失的孩子。

安魂定魄針在空中瞬間幻化成繡花針大小,輕巧地落在紫鵑掌心,閃著銀色的光芒。

銀光襯得紫鵑整張臉都熠熠生輝。

婆婆納也興奮地歡呼:「太好了,找到安魂定魄針,紫鵑總算可以原諒我了。」

婆婆納話音剛落,便聽巨鱷頭上發出一聲巨響,一股血雨便當頭澆下。

我只覺渾身如一陣冰雹亂砸,連打了幾個寒噤。

「是鱷魚的血,好冷的血啊!」紫鵑驚叫起來,「婆婆納,你快使出你的看家止血功夫啊!」

說時遲那時快,婆婆納雙手揮舞間,藍紫粉白四道光束齊發,血雨止住了,整個谷底瀰漫着濃重的血腥氣息。

巨鱷的身子轟然倒地。

「砰」的一聲巨響,谷底震搖。

我們三人驚魂甫定,面面相覷,只見婆婆納和紫鵑一頭一臉潮濕血水,狼狽不堪,我料想自己也是,便提議在湖水裏洗個澡。

三人一個猛子竄入湖底,湖水清涼,洗凈一身污穢。

洗完澡,扶持着向岸邊走去,忽覺腳下踩着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一滑,我趕忙扶住了紫鵑。

「當心!」紫鵑和婆婆納異口同聲。

我用食指放唇上「噓」了一聲,示意她二人噤聲,然後身子猛地一頓,手往腳邊一撈便撈上來一個比拳頭還大的雪白晶瑩的蛋,我的眼睛猛然睜大,婆婆納和紫鵑同樣驚駭:「鱷魚蛋!」

我們將鱷魚蛋帶回我生活的靈河下游悉心照顧了起來。

因為可憐的小鱷魚還沒出生就失去了媽媽,我們對它又憐又愛。

而紫鵑和婆婆納對鱷魚媽媽的死都充滿愧疚,一個因為自己的法器是兇器,一個因為自己的實驗失敗誤傷性命。

雖然都不是有意傷害,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同樣有罪。

鱷魚孵化要依靠陽光和雜草受濕發酵的熱量,我們每日將鱷魚蛋放在靈河岸邊的草地里,一面讓它吸聚日光熱量,一面讓它在潮濕的草叢裏隨着發酵的熱量孵化。

紫鵑和婆婆納對這隻即將面世的小鱷魚充滿了期待,而我早給它取好了名字:初龍。

對於初龍的性別,紫鵑和婆婆納時常進行激烈的爭吵。

婆婆納希望這會是一隻小母鱷,溫婉平和,不惹是生非;而紫鵑則希望這是一隻小公鱷,當野獅子再來攻擊時,有小公鱷的防禦野獅子就會有所忌憚。

我對初龍的性別也充滿了好奇,我不能告訴紫鵑和婆婆納,初龍的性別是可以人為控制的,如果將它放在溫度較高的向陽地,那它孵化出來很有可能是一隻小公鱷;如果將它放在溫度較低的低凹陰蔽處,則它很有可能就會是一隻小母鱷。

孵化的溫度決定了幼鱷的性別,這個秘密直到初龍破殼而出的那一天我才告訴紫鵑和婆婆納。而我守着這個秘訣只為等待一份水到渠成的緣分。

上蒼到底會賜給我一個什麼樣的初龍?

懷揣獵奇的心態,我和紫鵑婆婆納一起迎來了初龍衝破蛋殼新生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清氣朗,陽光晴好,整個靈河岸邊都充滿祥瑞之氣。

我和紫鵑、婆婆納趴在草地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隻雪白碩大的蛋,只聽「哧」的一聲蛋殼裂開,我們三人的心也隨之跳到了嗓子眼。

心跳聲縈繞在我們每個人的耳邊,我們屏住呼吸一起見證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只見蛋殼以最快的速度破開,一隻烏黑髮亮的幼鱷露出了它精巧的頭顱,一雙無辜惹憐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們,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涌動着柔情。

少女的胸懷被母愛充斥。

「初龍,初龍,初龍……」每個人都充滿動容地喃喃召喚。

初龍如紫鵑所願是只小公鱷。婆婆納些微的失望立即被新生命降生的喜悅沖刷乾淨。

初龍的出世給無趣的靈河生活注入了無比的生趣。

鱷魚是食肉動物,我們害怕食肉會使他原本兇猛的本性更添戾氣,便改而用青草餵食。剛出世的初龍沒有接觸過肉食,也就甘心情願變成了素食主義者。

野花野草將他的皮膚滋潤得油光發亮,調皮的傢伙在陽光下的草叢裏迅疾穿行,彷彿一條發光的閃電。

或許因為食草的原因,初龍的生長十分緩慢,每當和我們一起在靈河裏戲水的時候,他細瘦的身子更像一條小蛇。

當我們笑話他是一條小蛇時,他就支起身子,露出他的小短腿,用他長著蹼的爪子像我們昭示他是一隻如假包換的雛鱷。

一本正經的樣子滑稽可愛,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紫鵑和婆婆納撩起河水潑他,他就迅速躲進河裏,快速游弋,身後拖出一條不規律的水紋。

初龍有時也調皮,常會用爪子拍打河底的小魚,那時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上前制止,我們害怕一旦讓他初嘗血腥,他沉睡的魔性就會被喚醒。

靈河的生活按部就班,我偶爾想到三生石爺爺。

忘川河畔你還好嗎?

有時,我也想到神瑛——那個溫婉又邪壞的白衣少年。

他在靈河岸邊調戲我的一幕一直潛伏在我的腦海里,在我不經意時就浮現到我眼前來,然後我的唇邊就會綻出一抹羞澀而甜蜜的笑意。

一日我正在岸邊對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恍惚著,忽聽身後草地上傳來紫鵑和婆婆納的驚叫聲。

我回身望去,不知何時,那隻消失已久的野獅子竟突然出現。

它正瘋狂追趕着紫鵑和婆婆納。紫鵑和婆婆納被追趕得哇哇大叫。

「快施法啊!用安魂定魄針!」我急得大喊。

紫鵑和婆婆納停住腳步,齊齊施法,不料野獅子卻在一片炫目的光束中巋然不動,只見它後腳一跺,前肢直立起來,一聲獅吼,地動山搖。

我渾身汗毛倒立,而紫鵑和婆婆納早被破了法力,身子凌空摔出老遠,一人吐出一口鮮血。

野獅子大有乘勝追擊的架勢,它放下前肢,一步一步爬向紫鵑和婆婆納,每前進一步它的油金獅毛便在風中重重一抖。

我聽見紫鵑和婆婆納發出絕望的哀嚎,在野獅子就要靠近她二人的時候,我的身子飛了起來。

當野獅子直起身子,爪子大張,撲向紫鵑和婆婆納時,我飛身下落,顧不得思量和害怕就想用身子撞擊野獅子,可是初龍卻搶在了我前頭。他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細瘦的身子高高立起,仰視着野獅子,爪子張開,一片片趾蹼緊繃着。

我吃了好大一驚,初龍竟然這樣勇敢,他為了保護紫鵑和婆婆納,竟然忽略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隨時都可能令他斃命的龐然大物。

旋即我就發現初龍的身子在不停地發抖,原來這小傢伙是害怕的,他知道他面對的是多麼強大的敵人。

「初龍危險!」野獅子張開血盆大口,就要撲向初龍,我大驚失色喊了起來。而初龍似乎明白自己即將迎來的命運,絲毫不躲避,也不反抗,只是一動不動地迎接着野獅子明晃晃的獠牙和鋒利的爪子。

「初龍!初龍!」紫鵑和婆婆納也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就在所有人心痛欲裂的時刻,野獅子的爪子奇迹般地停在半空,它與初龍保持着最近卻沒有接觸的距離定格在陽光里。

我快速降落在初龍和野獅子身邊,然後駭異地看見初龍的眼裏流出兩排晶瑩的淚滴。

「鱷魚的眼淚……」我喃喃自語,驚駭得無以復加。

而我頭頂的絳珠已開始發出奪目的紅光,野獅子一見那紅光,便痛苦地蜷縮到了地上,煉獄一般的嘶吼聲響在耳畔十分凄厲。

野獅子在草地上來回打滾了一會兒,一陣青光耀眼煙霧騰騰。

紫鵑和婆婆納已經掙紮起身,趔趔趄趄跑向我。我們一起看向地面。白煙散盡,地上沒有了野獅子,而是蜷縮著一個衣不蔽體的男人。

初龍爬到我腳邊,趴在我的腳面上,目光驚懼。

我蹲下身子將他抱在懷裏,然後和紫鵑、婆婆納一起靠近那男人。

男人肌膚雪白,披頭散髮也掩不住清秀面容。他的眼睛無助地看着我們,失卻了身為獅身時的攻擊力。

「不要過來……」男人發出沙啞的聲音。

我們一震,都停住了腳步。

男人在我們的注目下一直躺在地上,許久我終於覺察到男人一定是病了,於是對紫鵑和婆婆納使了個眼色。

紫鵑立即施法,一件草葉編織的衣裳蓋在了男人身上。

婆婆納跑向前,快速檢查男人的身子,然後起身看着我,半晌道:「他先前魔性纏身,現在魔性倒是退除,可是經脈盡毀,身子無法動彈。」

我皺眉看向地上的男人,他若能站起身子,一定是昂昂自若的翩翩君子,比起神瑛更有俊朗豐華的氣度,可是他癱在地上只是個頹廢無助的病人。

男人的病態讓我想起五百年前自己遭遇的那場霜降之劫,若不是神瑛五百年殷勤澆灌,我恐怕很難起死回生吧?

救人助人應是條可以傳遞相傳的愛心之鏈。

地上的這個男人,在他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遭遇,才使他迷失本性,現在他既然魔性退卻,我一定要幫他恢復身體上的健康。

於是我走近他,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婆婆納醫術高超,一定能想到救治你的辦法。」

男人的手在我手裏微微顫了顫,滾燙如兩團火焰。

失去魔性的男人開始和我們在靈河岸邊過着相依為命的生活。

婆婆納每日都帶領我、紫鵑和初龍去搜羅藥草,精心熬制湯藥調理男人的身子。

日復一日,男人的雙腳雖然不能直立走路,雙手和上身卻能開始動彈。

紫鵑找來金絲銀線,揮舞著安魂定魄針給他縫了一件綵衣。

而我突發奇想,用拾到的一截木樁給他做了把輪椅,當他坐在輪椅上,雙手推著輪子在草地上緩緩而行,陽光和煦地落在他的肩頭,男人忽而回過身給了我們一個輕暖的笑容。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們笑,我們每個人都很振奮,就連初龍也在草叢裏忘形地撒著歡。

「絳珠,紫鵑,婆婆納,初龍,你們好,」他逐一叫出我們的名字,這段時間他幾乎失聲,沒想到早在心裏一一記住我們,「我叫艾莽。」

艾莽的自我介紹讓每個人都興奮得無以復加,而我的眼裏早有了晶瑩的淚花。

「我魔性發作差點害了你們的性命,你們不但不生我的氣,還救了我,如此以德報怨,實在感恩。從今往後,無論你們當中誰遇到什麼事,我都不會袖手旁觀。」

艾莽風輕雲淡,淺笑吟吟。

初龍竄到了他的膝上,立起身子惹憐地看着他。

初龍的尾巴已經長得厚而長,背上也長出一片片堅硬的鱗甲,在陽光下反射著金色的光芒。

艾莽伸手輕撫初龍的頭顱,道:「初龍,要不是你的眼淚感化我,現在我還在魔道上苦苦掙扎難以回頭,所以,我要傳授你法力作為對你的報答。」

「初龍,還不快拜師!」我催促初龍。

初龍聽懂了我的話,從艾莽膝上滑下來,趴在艾莽跟前的草地上,做出哀告賓服的虔誠模樣。紫鵑和婆婆納都笑了。

艾莽開始傳授初龍法力。

我、紫鵑和婆婆納也跟着艾莽修鍊法術。

我們日出而修,日落不息,勤勉修鍊。

日子又開始順風順水地溜過去,靈河邊的麋鹿羚羊不知生老病死了幾代,又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初龍的法力又進益了一層,當艾莽撫着他儼然長成巨鱷的頭顱欣慰地笑道:「初龍,好孩子,你已經學得為師所有的法門絕學,日後就靠你自己的修為了。」

初龍興奮得一個猛子扎進靈河,當他再從靈河裏鑽出腦袋時,我們看到了一個古銅膚色、昂藏七尺、燕頷虎鬚的粗獷少年。

「天哪!初龍修成人形了!」發出驚嘆的是紫鵑。

婆婆納早就看傻了眼。幾百年相處下來,她對初龍的姐弟情誼可一點都不亞於紫鵑。

彼時,她嘴裏喃喃喚著:「初龍,初龍……」就再說不出別的話。

初龍長得真威猛,雖然食草,卻一點兒不文弱。

面孔方正,五官分明,濃眉大眼,還有些傲頭傲腦的,怎麼看怎麼叫人歡喜。

初龍歪著腦袋看着我們,調皮道:「我明明是一條魚,你們為什麼要叫我初龍?」

初龍說的第一句話,所有人都忍俊不禁,我噗嗤一笑,「鱷魚可不是魚,初龍也不是龍,只是你的名字。就和紫鵑、婆婆納、艾莽一樣,只是一個名字。」

初龍認可了我的解釋,他從靈河裏站起了身子,裸露出健壯的胸膛,雙手朝空中一揮,一套褐色鎧甲便從雲端降下,初龍騰空躍起,與那鎧甲宛若金風玉露相逢。

當他從空中乘着清風徐徐降落在眾人面前時,已然是颯颯英姿的威武少年。

他昂首闊步,先跟艾莽磕了個恭恭敬敬端端正正的響頭,又先後同紫鵑和婆婆納行禮,最後他一下就撲進了我的懷裏,孩子氣地撒嬌,嘴裏一疊連聲喊著:「絳珠姐姐,絳珠姐姐,我終於和你一樣了!」

「有手有腳,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和我一樣么?」我用手指點了點初龍的額頭,眾人便發出一連串歡快的笑聲。

這樣歡快的笑聲每時每刻都在靈河岸邊響起,要不是月萌突然造訪,這樣歡快的笑聲會一直延續下去。

可是月萌帶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我無憂無慮的靈河生活從此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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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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