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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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回鄭芝龍借力圖台海周雪心自苦效紫姑

這日天尚未亮正是四鼓剛過時分在覺華島南海上駕鷹船來回巡邏的守軍忽然遠遠望見幾條大船破浪而來船頭似乎漆了紅油字型大小黑暗之中卻瞧不清楚。領隊的把總不敢怠慢一面令人飛報島上一面親自指揮船隻散開拉成一條弧線堵住了來船北上的水路。

來船見有人攔阻當即停了下來不多時放下小舢板渡了一個人過來。領兵把總叫將舢板勾近船邊遙遙喊問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軍禁重地?」那人打躬道:「我家家主有事求見桓大人便在後面船上。」那把總又問道:「你家家主是誰?」那人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隔著船舷拋了過來叫道:「勞軍爺將此物呈上巡撫大人彼一見便知。」把總伸手接了只覺觸手甚涼似乎是一塊鐵牌。順手塞在腰間道:「我去替爾等通傳但爾等船隻只能在此等候不得再行北上入我覺華島範圍!」那人諾諾答應搖著舢板回去了。

桓震正在與雪心一起收拾行裝準備明日啟程離島見了那鐵牌臉色驟然一變翻來覆去地瞧了一瞧對那把總道:「彼等總共有幾隻船來?」那把總答道:「黑暗之中看不真切總在三五隻上下。」桓震沉吟道:「你去傳令叫曹文詔帶一個營出海看住了他們的船隻但叫主事之人獨個前來見我。」那把總領命去了桓震回顧雪心道:「走不成啦你安歇罷桓哥哥出去一下。」雪心點點頭送他出去。

他直奔島北靺韍港碼頭等候過不多久便見一艘覺華島戰船緩緩入港定錨放下了跳板。跳板上走下一個人來年紀約莫與自己不相上下生得眉清目秀頷下蓄了微微黑須一對眼睛炯炯亮閃著一種狡黠的光彩。桓震打量他一番忽然道:「尊駕是一官的哪位兄弟?」一官者便是鄭芝龍小時候用的名字桓震從前曾經見過鄭芝龍的兄弟鄭芝豹只覺此人容貌長相與之頗有七八分相似是以大膽碰上一碰。

那人哈哈笑道:「某並非一官的兄弟。」瞧了桓震一眼低聲道:「某即一官也。」桓震吃了一驚刻下自己與鄭家正在為退股之事爭奪鄭芝龍竟然輕身入島毫不畏懼自己將他扣留為質甚至一殺了之雖然可以說是魯莽但這份膽色卻也叫人刮目相看。當下拱手道:「失禮了。此處不好說話飛黃兄遠來疲累且來行轅用一杯茶如何?」鄭芝龍點頭笑道:「桓大人是爽快人某豈敢推辭。」兩人說說笑笑地並肩往主島走去心中卻是各懷鬼胎。桓震一路走一路思謀對策如何能將退股之事再拖延個一陣子待到中朝金三邊貿易穩定下來即使失去鄭家的分紅多半也無妨了。

桓震不敢帶他進自己辦公的所在是以別尋了一間閑房。兩人相對而坐僕役送上茶來桓震笑道:「島上寒苦不曾備得好茶飛黃兄見諒。」鄭芝龍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你我都是聰明人某便打開天窗來說亮話南洋生意向為鄭家所專當初分股與大人只是為了購買軍火現下大人每年但供給咱們炮彈而已這股份再不收回恐怕要被祖宗咒罵。退股的事情吾弟已經言之再三大人一味推諉卻是何故?」桓震胸有成竹笑道:「南洋生意向為鄭家所專么?」鄭芝龍昂然答道:「那個自然!」桓震微笑搖頭緩緩道:「那麼劉香呢?」

劉香是從前鄭芝龍為寇海上時候的同伴後來鄭芝龍受了明朝招撫轉而打著官軍旗號去與早先的海盜夥伴作對劉香實在氣不過索性去投靠了荷蘭人借著紅毛鬼的勢力與鄭家拮抗在浙江、福建、廣東一帶大肆騷擾不單閩撫熊文燦頭痛至極就連鄭芝龍急切之間也不能將他怎樣只好任由他奪取海上貿易的份額。劉香是鄭芝龍心中的一塊大病幾年來大戰小戰不斷雖說佔了上風可是對方有紅毛鬼在背後撐腰又盤踞台灣海峽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始終沒辦法將他一舉攻滅。此刻聽桓震說將出來忍不住面色大變。

桓震早在初與鄭家合作的時候便致力於摸清對方的底細供給鄭芝龍軍火的時候也都極有分寸總不讓他有能力掃平浙閩沿海。鄭芝龍對此早有不滿這次親自前來要求桓震退股倘若桓震真肯答應那自然好;若不肯允至少也要迫使對方加大軍火供應的額度讓他有能力一舉殲滅劉香。臉上卻不願示弱於人當下笑道:「劉香一黃口小兒何足懼哉!」桓震笑而不語望定了鄭芝龍輕輕搖頭。頃刻之間兩人心中都是轉過了百千個念頭。

鄭芝龍霍然站了起來不悅道:「某與大人推誠相談大人只一味推諉毫不將某放在眼中。既然如此你我以後便兵戈相見罷了!」說罷拂袖便去。桓震哈哈笑道:「你當覺華島是你鄭家的地方么?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鄭芝龍回冷笑道:「鄭某自小出生入死怕過誰來?倒是大人倘若真敢殺鄭某不妨便殺。」桓震知道他是有恃無恐遼東地土所出不過爾爾朝廷軍餉緊巴又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鄭芝龍這等聰明之人一想便可以想到桓震緊抓著鄭家的股份不肯放手是因為遼東的經濟困難。他捏緊了桓震的小辮子自然不怕他敢傷害自己分毫。

桓震不怒反笑悠然道:「飛黃何急之甚也!」抿一口茶道:「你我本來是友非敵何必自己人鬥來鬥去傷了和氣?」站起身來拉著鄭芝龍回座位坐下道:「飛黃兄一味要我退股無非以為我分了你鄭家之利可是你難道不曾想過自打咱們合作以來靠我的大炮利器你又掃平了多少海盜奪取了多少航線?其中賺得的利潤難道比以前差了么?」鄭芝龍搖頭道:「不怕實對你說近年日本行情大不如前幕府海禁愈來愈嚴現下明船尚可進港日船要出港卻有諸多格禁限制。」桓震搖頭笑道:「天下之大豈止日本而已!某原以為飛黃是天下海上的英雄原來也不過一隻小小海鳥兒罷了!」

鄭芝龍聽他貶損自己忍不住便要怒。轉念一想卻又忍了回去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桓震身子前傾伸手指蘸些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鄭芝龍伸頭瞧去卻是「台灣」二字。不由得驚道:「台灣?」

台灣眼下卻是被荷蘭國佔據人稱紅毛番的便是。自從萬曆年間荷蘭來到中國便與佛郎機爭雄海上侵奪台灣地土築城耕田久留不去。後來更佔據澎湖出沒浯嶼、白坑、東椗、莆頭、古雷、洪嶼、沙洲、甲洲間要求互市。其時官方雖然懼禍不肯與市卻也有許多中國私商與之貿易鄭芝龍剛出道時跟隨的大海盜李旦便是其中的一個佼佼者。李旦死了之後鄭芝龍歸順明國荷蘭國駐台灣總督便轉而扶持劉香同鄭芝龍為敵。

鄭芝龍疑惑道:「大人究是何意?莫非……」他只以為桓震有意霸佔台灣雖說荷蘭人是自己的對頭可是桓震佔去了台灣那也一樣是阻斷海上航路於自己並沒半點好處立時便警覺起來。桓震笑道:「飛黃誤會了。本撫職在遼東豈能插手閩事?」旋即放低聲音道:「某便罷了飛黃兄難道從來不曾想過奪取台灣?」鄭芝龍眼中露出一種光芒咬牙道:「做夢也想!」

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便好辦了。」替鄭芝龍斟滿茶水道:「倘若我助飛黃攻取台灣飛黃肯不肯對我遼東商船開放台灣港口貿易?行船厘金都憑飛黃略定。」

鄭芝龍怔了一怔心中盤算數個來回但覺桓震固然意在取利可是倘若真能如此自己也是賺到了大大便宜台灣每年來往的客船數以萬計以每船納千金計歲入又何止千萬!驀然一拍桌子只震得茶杯跳將起來茶水灑得滿桌都是叫道:「一言為定!」旋又疑惑道:「可是大人為甚麼要攻取台灣?」桓震搖頭道:「我非僅為取台灣而已卻是要趕走紅毛國。台灣島是轉輸南洋的要道憑什麼白白給外人佔據?」鄭芝龍擊掌叫道:「正是!但紅毛國大船大炮並不亞於大人所產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能勝彼軍?」

桓震道:「我確有一個法子只怕飛黃兄不捨得耳。」鄭芝龍笑道:「某本海上一亡命徒還有甚麼不捨得?」桓震湊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陣。鄭芝龍沉思良久搖頭道:「此法損傷太大一時之間某卻難從命請待熟思之。」桓震毫不在意道:「那也無妨。本撫此議出乎誠心飛黃兄從與不從但聽自便。」鄭芝龍道:「茲事體大須與同夥商議方可。」桓震笑道:「本該如此。但是兵貴神飛黃兄遲疑不斷不免被紅毛鬼搶去了先機。」

他百般引誘鄭芝龍心中已有所動只不過尚且以為劉香一時間不見得便能威脅自己倘若此刻就急著將自己與桓震綁在一艘船上往後事情但有變化未必能輕易脫身。他存了觀望之心也就不急著同桓震撕破臉皮不再提起退股的事情。桓震明白他心志不堅若是給劉香大殺一陣或者便來求助倘若勝了幾仗多半就要撇開自己。當下學一個劉備借荊州的法兒道:「本撫亦不瞞飛黃兄了。刻下遼東軍餉泰半仰仗股利分紅一旦盡退不免庫中空虛。本撫身為一方大員不能坐視鎮內缺餉除非別有利藪庶幾不致餓死那才可將股份盡數還給飛黃。」鄭芝龍何等聰明略一想便知道桓震所指是一旦取了台灣自己兌現承諾將台灣的港口開放給他貿易這樣才肯歸還鄭氏股份。這等行徑無疑是劉大耳朵取四川的把戲他鄭芝龍卻也不怕。此刻好好同桓震商議那是不願與他對敵若是真逼到了那一步只消從此再也不給他分紅便是卻又有甚麼難了?

當下點頭道:「好便是這麼說。只是往後炮彈供給須得比前再加一成船炮多有損壞也望大人能與我更換。」桓震只要行緩兵之計一口答應下來。鄭芝龍提起手來與桓震對擊三掌。

天色已經大亮桓震請鄭芝龍觀看島上水軍訓練鄭芝龍見識了明軍戰船的火力不由得嘖嘖稱讚只覺論起水戰技巧雖然比不過自己鄭氏水軍可是要說奮不顧身、一勇向前卻都不遜分毫。一面心中暗暗模擬假使當真交起手來自己這邊究竟有多大勝算。

鄭芝龍趕著回去桓震便就島上現有的炮彈火藥調撥了一些與他更親自送他到碼頭上船。兩人並肩立在船頭鄭芝龍指海面道:「闊海無邊此真男兒功業所也!」桓震大聲應道:「如此好海當與天下英雄競逐之!」鄭芝龍回望他良久忽然大笑道:「大人與旁的官兒卻都不同。」桓震頗感好奇反問道:「不同在何處?」鄭芝龍搖頭道:「彼等一聽見個『海』字只有害怕恐懼毫無冒險進取之心人惰則弱弱則任人欺凌天下無不如此。海寇之禍與明同始焉能歸罪我等?」桓震笑而不答但覺鄭芝龍所持雖然是斯賓塞主義的歪理卻也是這個亂世之中優勝劣汰的至理。

打走鄭芝龍桓震便回廣寧去勾當正事。鄉試也快舉行遼東都司隸于山東但是考生入關往山東去參加考試多有不便是以從正德時候便定下規矩從京中派遣科部官兩名赴遼主持鄉試。至於武科原本是由撫、按、三司會考可是三司都設在山東境內是以向來遼東的武鄉試便是巡撫、巡按御史一同作主。今年適逢庚午恰是鄉試之期日子便在八月二十九。〔按明制規定鄉試應該是在八月初九。我篡改了日期。〕

趕回廣寧時距離試官入院之期已經只有三日。京中派遣來的考官一是太常少卿解學龍另一個是給事中陳贊化也都已經在廣寧等待巡撫。兩個人名為同考其實卻是面和心不和各打各的主意。解學龍是萬曆年間的進士天啟時候做到戶科右給事中卻被御史以「東林鷹犬」的罪名彈劾削籍等到崇禎即位以後才又起用。陳贊化卻是溫體仁的私人桓震曾與他見過數面人情卻不甚厚。巡按御史胡德章前幾天剛剛告病朝廷尚未批複他便已經整日躲在家裡絕足不出解、陳兩人見了幾次都沒能見到巡撫又總不回來急得只如鍋上螞蟻一般一聽說桓震回來連忙一同到都察院來見。

桓震卻不在家傍晚一進城他便傳來遼海道問他虎尾山一干移民安置如何工匠們居所何在有沒有甚麼缺乏不足。遼海道支支吾吾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桓震起怒來喝他退下自帶了黃得功與七八名親兵想了一想又叫上彭羽和梅之煥大家換了布衫一起出去私巡。彭羽臉孔太熟還特意戴了一頂草帽將帽檐低低壓下來。

虎尾山四百多人盡皆在廣寧北十里多地的楊樹鋪開荒眾人並不騎馬一路步行過去沿途只見道旁田地仍舊板結荒蕪絲毫也不像曾經開墾過的模樣。此刻方當秋墾時分正好埋田肥土留待來年耕種。桓震皺皺眉頭對彭羽道:「妙才的手下難道做慣了山大王已然不會拎鋤頭了?」彭羽臉色也甚難看去地里抓一把土用力捻了一捻顯見非但不曾耕連澆也許久沒有澆過了。

恰好一人迎面匆匆走來彭羽瞧得清楚正是早先自己山寨的一個游卒當下對桓震說了。桓震想了一想自己與彭羽上去搭話恐怕會給認出來遂請梅之煥去探聽一番其餘人等卻遠遠避開。

梅之煥攔住那人叉手問道:「請問小哥此地何名?」那人瞧了梅之煥一眼只當他是過路行人當下答道:「楊樹鋪。」說著又要走路。梅之煥連忙叫住笑道:「小哥且慢。某是過路客商來這左近收買皮棉的但不知何以周圍田土盡皆荒蕪小哥若知其中原委可能見告一二?」那人嘆一口氣搖頭道:「沒有人種自然也就荒蕪了。」這種回答幾乎等於沒有回答梅之煥自然不肯就此作罷又再追問下去。

那人起了疑心反問道:「你問這些作甚?」梅之煥一時不知該當編個甚麼理由瞞哄過去正沒措辭間彭羽卻從藏身之地跳了出來高聲叫道:「褚麻子你還認得我么?」說著摘去了草帽。那人細細辨認又驚又喜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抱住彭羽兩腿大哭道:「大寨主你老可來了!小人們快要活不下去了!」

桓震吃了一驚伸手拉他起來一同在路邊尋個去處坐下問道:「你說活不下去那是為甚麼?」褚麻子卻不認得桓震只道是與彭羽同來之人說話也沒顧忌破口罵道:「還不都是那賊廝鳥的甚麼巡撫!」彭羽兩眼一瞪就要呵斥桓震連忙使個眼色止住接著那人的話頭道:「那巡撫怎地害你們?」褚麻子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把怒道:「當初說得天花亂墜將咱們騙來此地還說甚麼人人都有地分分是分了卻沒一個人敢種!」

梅之煥奇道:「那為甚麼?」褚麻子哼了一聲伸臂一劃道:「楊樹鋪方圓總共數十里荒地盡多咱們給安頓在此原本以為這一下總算有了好日子只消熬過今冬明年便好過了沒成想忽然橫地里冒出一個甚麼地主硬要說咱們開這荒地是他家裡的非要咱們給他繳租不可。弟兄們許多受不了這口惡氣都說寧可拋荒不種也不向那混賬低頭只有幾家膽小怕事的不敢抵抗許了他每年五分租子。」桓震驚道:「五分?那還能剩下甚麼?」褚麻子怒道:「便是甚麼也剩不下這才要一走了之再重操舊業去。」說著指了一指肩頭包袱。

桓震只覺事態重大這一起人拋荒逃去倒還罷了倘若往後每一次移民屯田皆是如此下場那還屯個甚鳥?當下道:「還有多少人不曾走?已經走了的可有法子招他們回來?」褚麻子疑疑惑惑地瞧他一眼反問道:「你是什麼人管這則甚?」彭羽斥道:「再胡亂說話便割去你的舌頭這一位便是巡撫大人難道你不認得?」

褚麻子嚇了一跳連忙翻身跪倒口稱死罪。桓震懶得管他死罪不死罪只問那霸佔田產的究竟是甚麼人。褚麻子道:「小人說了大人可千萬別說是小人說的。」一指廣寧方向道:「便是廣寧城裡最大的豪門富戶姓宗從前廣寧失陷的時候逃到了關內去後來恢復又跑了回來東指西划聲稱許多地方都是他家的田產。」桓震喃喃道:「宗?宗……」忽然想起問道:「與現任的指揮宗敬是甚麼關係?」褚麻子唾了一口道:「甚麼關係?便是那宗指揮的老子!」桓震啊地一聲明白過來怪道遼海道不敢實言原來卻是這麼回事。褚麻子滿懷希冀地瞧著桓震問道:「大人你能替咱們作主么?」梅之煥在旁冷笑道:「官官相衛自古理所當然。」

桓震瞥他一眼笑道:「梅贊畫此言卻有些欠妥。」梅之煥冷笑不語。桓震自從任他為贊畫以來受了他不少不陰不陽的悶氣恰逢此時忽然起了一個捉弄他的念頭當下忍住笑道:「既然如此本撫便將此事全權委梅贊畫處置。」梅之煥愕然抬頭桓震續道:「汝既居贊畫軍需之位鄉農棄荒豈不幹軍需事?此議已決毋須多言。三日之內與本撫處斷了報來。」說著站起身來對褚麻子道:「你回屯去轉告各戶且耐心等待至多三日本撫必給爾等一個交代。」說罷望廣寧城方向揚長而去。黃得功急忙追上彭羽沖梅之煥一笑也趕了過去。

這天晚上宗敬糾集了許多屬員設宴要替他接風。桓震本不願去想了一想倘若一口拒絕不免招他疑心還是去了之後設法逃席便是。飲了幾杯便推說肚痛逃去並沒人敢阻攔的。回到都察院后衙住處甫一進門便聽溫氏大聲喝罵婢女道:「我把你這千人跨萬人騎的賤婦本夫人是明媒正娶的三品命婦你道自己是個甚麼東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現眼么?」桓震心中奇怪推開房門進去只見一個婢女跪在地下溫氏手中執了一根藤條雨點一般亂抽下來。

桓震皺眉道:「有話好好說何必打人?」伸手奪過藤條丟在一邊對那婢女道:「你下去罷自己尋賬房支二分銀子治傷。」那婢女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溫氏冷哼道:「老爺專護著這種賤蹄子。」桓震不滿道:「我叫你莫亂打人怎麼又是護她了?難道下人便不是人么?都是父母養的出手便打你存心何忍?」溫氏兩手蒙臉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抱怨個不住。桓震給她哭得心煩奪門溜走忽然想起雪心初來此地不知道住得習慣不習慣衣服夠不夠穿當即去偏廂她的住處瞧瞧。

哪知一進門卻見她靠在床頭呆見得桓震進來連忙將臉扭了過去。桓震笑道:「做什麼不喜歡我來瞧你?那麼我可走啦。」他本以為雪心只不過同他玩笑可是腳步已經走到門口卻不見雪心叫住他不由大感奇怪。回身走到床邊伸頭過去瞧時吃了一驚但見她兩眼哭得如同桃子一般又紅又腫面上猶自掛有淚痕。連忙扳轉她肩頭溫言問道:「怎麼了?想家么?」這話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雪心哪裡還有甚麼家?搖頭道:「我錯了那麼是水土不慣?」雪心連連搖頭細聲道:「沒甚麼。桓哥哥你快回去陪夫人罷。」說著將他連推帶扯地趕了出去。

桓震摸不著頭腦起來抓抓後腦正想不出自己哪裡得罪了她忽然聽得方才挨揍那婢女在身後叫道:「老爺。」桓震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夫人為甚麼打你?」那婢女兩眼一紅垂頭道:「沒甚麼。」桓震疑心愈起怎麼今日人人都在哭又是人人都「沒甚麼」?當下攔在她面前疾言厲色的道:「你若不說我便趕你出門。」那婢女哭了起來見桓震甚是堅定知道不說是不成的了當下怯怯的道:「小婢說了老爺千萬別告訴夫人。」桓震不耐煩道:「快說快說!」

卻原來今日雪心在後衙住下桓震來不及好好替她安排便趕了出去辦事雪心被褥等物一應皆無她不願麻煩桓震分心便自己央求那小婢帶她出去購買。那小婢心想夫人房中尚有閑置的鋪蓋當即取了一份過來。溫氏知道之後便大脾氣把她痛痛責打一頓。

桓震愈聽愈怒怪道方才聽溫氏大罵甚麼千人跨、萬人騎卻原來是指桑罵槐。鐵青著臉道:「你去歇息罷。這事不必對夫人提起。」越想怒火越旺一時只想一封休書將溫氏趕了回去忍不住一腳踢在面前的一株樹上。這一腳踢得自己甚痛卻也冷靜下來低頭想了一回只覺此刻尚有仰賴溫體仁處不能與他的女兒鬧翻。可是如此下去雪心必然變作一個受氣包難道自己把她留在身邊不是為了好好照顧她卻是要給她苦頭吃的么?

當下回去瞧她。雪心已經睡下聽得桓震叫門又穿衣起身放他進來。桓震劈頭道:「今日之事我已盡知。」愧然道:「是我對不住你。」雪心搖頭道:「夫人生氣是應當的。桓哥哥也沒對不住我都是雪心不好不該在成婚之日逃走。」桓震拉著她在床邊坐下躊躇半晌才開口道:「明日我幫你在城裡別尋住處可好?」雪心連連搖頭道:「如此豈不是不能每日瞧見桓哥哥了么?」旋覺自己這句話似乎有同溫氏爭寵的意味連忙分解道:「雪心不求旁的但願每日清早能看著桓哥哥出門傍晚又能迎接桓哥哥回來那就夠了。」她雖然只是女流之輩卻也明白溫體仁與桓震結親兩個人都是別有所圖。桓哥哥心中並不喜歡溫氏這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也知道桓震此刻隨便得罪溫體仁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讓桓哥哥難做呢?說甚麼要每天瞧著桓震那隻不過是借口而已試想假若自己當真被金屋藏嬌溫氏又豈肯善罷甘休?與其讓她尋溫體仁訴苦告狀害得桓震受累那還不如自己忍氣吞聲乖乖任憑她欺負好了。

桓震還要堅持瞧見她眼中的懇求神色一顆心再也硬不起來。嘆道:「隨你喜歡好了。」只覺胸口窒悶已極忍不住伸臂攬住雪心。雪心身子一動似要掙脫桓震手臂收緊輕聲道:「別怕陪我坐一坐桓哥哥甚麼也不做。」雪心果然聽話不再掙脫可是呼吸卻愈來愈促面色也漸漸蒼白起來。桓震嚇了一跳連忙問道:「身子不舒服么?」雪心連連搖頭轉又低聲道:「不知為甚麼這幾天晚上做夢總是夢見……夢見那時候……」桓震心中一痛放開了手站起身來道:「我還有公事這就先去了。你好好歇息。」雙手握拳用力忍住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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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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