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上)

第十回 (上)

第十回壯士落草圖生計虜酋嘗膽謀通市(上)

次日桓震啟程離京徐光啟日來有些風寒感冒暫且沒法子上路是以並未與他同行。桓震著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也不勉強只與他約定到任之後再互致書信。文森特卻死皮賴臉地定要跟著桓震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便是要以自己親眼見到的事實判斷桓震究竟是否可殺。桓震哭笑不得天下怎麼會有這等人要暗殺朝廷命官也就罷了竟然還預先通告形影不離地隨在身邊時時提醒他「我要殺你」。卻覺他純潔得有些可愛當下一本正經地道:「隨你樂意。只是我手頭甚緊養活不起閑人。」文森特愣了一愣點頭道:「我願意做你的騎士你付我多少俸祿?」桓震愕然只覺得有趣之極竟然玩心大起忍住了笑同他討價還價一番終於以每月五兩的價錢將文森特「買」了過來。

李經緯已經跟從福王叛亂桓震自然再不想與他扯上甚麼明裡暗裡的聯繫是以經過遵化的時候便順路去了一趟鐵冶。遵化鐵冶自去年罷於戰火以來一直不曾再開遼東所用鐵料從山東的供應也已經慢慢上了軌道所以桓震此去是想索性將其關閉鐵爐等物已經打碎的就罷了完好的都要運回遼東免得留下後患。還有從前自己私藏在此的軍火絕大部分已經用罄剩餘少許也都得清理出來帶走。

他到了遵化便去拜望遵化縣秦世英說了自己的意思。遵化鐵冶之開本由桓震但當初朝廷議定的是放與民營那經營之人便是李經緯。現下李經緯已經上了叛逆名單這鐵礦要關閉也是情理中事加上桓震祭出孔方兄來是以秦世英並未刁難十分爽快地答應下來。桓震又要求帶人往鐵冶去搬運物事秦世英卻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其他只是不肯應承。桓震漸漸惱了起來作色道:「你當本撫不直轄遵化便辦不得你么?」說著拍案而起便要拂袖而去。秦世英連稱不敢囁嚅道:「撫治大人恕罪下官並非有意推諉實在是鐵冶所在的虎尾山已經給一群綠林盜賊嘯聚霸佔下官三月間方代故縣徐澤治此數次訴於兵備徐大人徐大人只一味不予理睬是以延宕至今。」

桓震想了一想反問道:「徐兵備可是海鹽徐從治?」秦世英點頭道:「大人明鑒。」桓震怒道:「你欺本官遠來地生么?」。徐從治此人他雖無緣晤面卻聽兵部老吏說過天啟時候的掌故山東白蓮教人徐鴻儒叛亂獻計收復鄒、滕的便是這個徐從治。此人對待叛亂主剿不主撫是以後來與巡按意見不合告歸還鄉。崇禎二年初又被起用以故秩飭薊州兵備。若說他濫殺降人或有信之說他養賊玩匪簡直如同說貓不咬耗子狗不啃骨頭一般地可笑。

秦世英連忙跪下叩頭辯解道:「下官也十分不解徐大人平日恨賊入骨可是不知何故偏偏對虎尾山不聞不問。」桓震瞧他滿臉冷汗直冒雖在盛夏仍是戰戰抖料想此人是個膽小怕事的主兒諒他不敢欺瞞自己。沉吟道:「年初朝廷有詔令薊州兵備移駐遵化現下時未過午徐大人該在衙門辦公才是。你同我即刻前去見他。」秦世英嚇得面青唇白抖抖索索的道:「小人……小人……」桓震不耐煩道:「他是個兵備使又不是薊州巡撫你是治民之官怕他作甚?」說著抬腿便走。秦世英垂頭不答哭喪著臉跟在後面。

兵備衙門距離縣衙不遠桓震恐怕走馬傷人是以勒馬緩緩而行不過一刻功夫便到了兵備衙署門前。他翻身下馬忽然眼角餘光瞟見左後方有一人牽馬而立似乎正在注視自己。他心中一跳急扭頭看去卻是一個腳夫模樣的所牽的也不是馬只是一匹十分壯碩的騾子。桓震暗笑自己風聲鶴唳一面叫守門兵丁投了名刺進去。

少時徐從治親自迎了出來他是萬曆三十五年進士年紀較桓震大了許多是以雖然桓震品級高過他仍是對他客客氣氣地不擺甚麼上官架子。寒暄一番桓震便道:「余此來是有一事相求。」徐從治笑道:「桓大人過謙了但有鈞命無不應從。」桓震點頭道:「如此多謝。不知徐大人可知道虎尾山之事?」徐從治面色微變強笑道:「桓大人莫不是聽了甚麼風言***罷。」桓震哈哈一笑道:「豈敢豈敢。遵化乃是徐兵備的轄地余本不該指手畫腳多所干預只是方才請這位秦父母為我調撥民夫搬運遵化鐵冶遺物他卻說彼處已為山賊所據不能靠近。桓震自京赴任身邊只有親兵二百餘不足以當敵鋒是以欲向徐兵備乞兵八百合為一千之數為朝廷剿此隱患。」

徐從治聽了只是一味拈鬚愣並不說話。桓震又催問一遍徐從治眼看避是避不過去桓震雖不是自己直屬上司卻身兼都御史之職若說非參自己不可也不是無據可循。再說近來頗有傳言說趙率教即將實補薊遼總督他與桓震私交匪淺便在遵化城下還受過桓震的救命之德倘若此刻得罪了桓震將來不免與上級齟齬一己仕途固不足惜可是因此誤了軍備大事那卻是自己之過了。可是那虎尾山的山賊卻又著實有剿不得的理由在。心中盤算一番嘆道:「既如此下官謹遵鈞命容一日時間調集人手後日隨同大人入山清剿。」桓震瞧他一眼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本官便回驛站等候。」

出得兵備衙門秦世英一味邀桓震一行人等在縣衙居住又或徵用遵化城富民宅院暫居桓震一一謝絕堅持要住驛站秦世英眼看勉強不得只好令縣丞將他送了過去。桓震目送他背影離去當即叫過楊柳來對他附耳說了幾句。楊柳面上現出喜色笑道:「全包在師弟身上。」說著扭頭便走。縣丞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有何吩咐但叫小人去辦便是。」桓震微微一笑道:「沒甚要緊事情但回去同你家秦大人講今日晚間我請他喝酒便在遵化城西的北風樓。」縣丞面上現出活泛神色恭維道:「大人果然英明北風樓的野鴨子可是整個順天都鼎鼎有名的。」

桓震從人行李本就不多二百多名親兵駐紮在城外軍營溫體仁送的十名僕人他一來怕露出破綻不敢不帶在身邊二來也不敢將他們留在京師是以全帶了出來再來便是剛剛娶過門的新娘子以及三名騾夫加上錢延開、楊柳和文森特攏共也就是十七人。遵化是一個大城驛站中安頓這幾個人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桓震一行人出城趕到驛站的時候卻吃了一個大大的閉門羹。非但驛夫不見一人就連司驛百戶也不知去向一個驛站如同荒野一般只差白晝聽不到鬼哭否則真要叫人誤以為走進了荒墳義冢。

那縣丞瞧見這等情景不由得傻了眼兩股戰戰幾欲拔腿脫逃。桓震瞪他一眼喝道:「這是何故?」那縣丞連連碰頭帶著哭腔道:「小……小人不知小人實在不知!小人已經數……數個月不曾來過驛站了。」桓震大怒冷哼一聲道:「你回去聽參罷!」說著叫人連轟帶趕地將他弄了出去。

他不願與縣令居住太近想了一想雖然驛站似乎荒廢甚久可是打掃一下多半可以將就數日當下招呼眾人一起動手不多時便掃出了兩間屋子來。正弄得塵土滿天楊柳穿著一身破衣爛衫匆匆趕了回來一見桓震劈頭便道:「大人果然神算那徐從治帶了一個隨從直奔城南一家馬行與馬行掌柜私語半晌聽不清說的甚麼。小人花錢買了一個乞丐的破衫爛缽近前去佯作討飯偷聽得一句說話乃是『今晚北風樓見』小人不敢怠慢急忙回來同大人稟報。」桓震愕然方才說過請秦世英在北風樓吃飯轉眼徐從治又再北風樓與人私會這北風樓是甚麼風水寶地?瞧瞧楊柳的模樣忍不住笑叫他快去換了衣服最好再跳下河去洗一個澡莫要晚上去北風樓將人熏得沒了胃口。

楊柳吃吃笑奔去與丫鬟打鬧追逐。桓震懶得管他尋個乾淨所在坐了下來細細思索徐從治今日的一舉一動。自己剛說要剿滅虎尾山他便秘密與人約見用腳趾頭也想得到定是通風報訊無疑。只是以他的為人卻為何要替山賊通風報訊?這就怎麼想也想不通了。

正沉思間忽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身旁道:「相公此處如此鄙陋骯髒我們何不入城去住客棧?」桓震知道是溫體仁的女兒佳娘微微皺皺眉頭喚孫應元過來吩咐他送夫人進城去尋最大一間客棧投宿。溫氏不料他竟這樣對待自己眼淚在眶中轉來轉去幾乎落了下來賭氣對孫應元道:「你伺候老爺罷!」一轉身進房去了。

孫應元瞧瞧溫氏背影瞧瞧桓震搖了搖頭正要說甚麼忽聽馬蹄聲響十餘騎遠遠奔來直入驛中馬上騎士一個個黑衣短打模樣甚是精練。眾人大都停了手愕然望著來人。為的一名騎士勒住馬環視周圍驀然拔刀出鞘一刀砍在距離最近的一個僕人身上。那僕人痛叫一聲撲倒在地。

錢延開大怒奔過去扯住他馬韁指著鼻子罵道:「汝是哪裡來的潑皮不知桓大人的家眷在此么?」那人冷笑道:「甚麼狗屁大人?老子提著頭顱同蒙韃子搏命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個芝麻綠豆一般的小師爺現下也敢爬在老子頭上稱甚麼大人了?」桓震一怔心想此人難道是舊識?定睛細瞧這一瞧不打緊禁不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指著他驚呼道:「你是孟豹!」

孟豹哈哈大笑翻身下馬疾步搶上前來提刀指定了桓震道:「狗官你也有落在老子手裡的一天!」周圍諸人大驚失色卻無一個人敢上前來與他相抗。桓震從容笑道:「你我本是舊識難得他鄉相會該好好喝一盅才是何必又拿刀來相逼?今日之事可與當年不同了。」他說「又」那是因為當年在耿如杞幕下作客時候曾經生過兵變鬧餉事件孟豹便是以鋼刀架在耿如杞的頸子當中迫得桓震設法替他們解決了缺糧少餉的難題。

孟豹冷笑道:「虧你還有臉提起當年。老子問你耿大人是怎麼死的?」桓震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為了耿如杞自盡的事情對自己耿耿於懷。想起當初耿如杞那種慘烈的死法至今仍是忍不住仰天嘆息。孟豹見他一時不答旋又道:「哼哼老子諒你也沒膽子說出口來耿大人的一條性命不是送在你手裡的么?」

楊柳十分乖覺見到情勢不妙當即伏在地下偷偷從後門爬了出去一路狂奔往城外去搬救兵不提。孟豹全副精神放在桓震身上竟絲毫也沒現。桓震眼角餘光瞧見楊柳溜走暗想現下只要拖延時間親兵一到孟豹便無處可逃。

當下道:「耿大人之事桓某也著實痛心疾。只是當初形勢所逼要救耿大人只有走魏忠賢的門路耿大人潔身自好不肯媚世求活一時想不開……」孟豹暴喝道:「住口住口!甚麼一時想不開你當老子不知道么?分明是你從中使了手段將耿大人害死的!你從前在陝西匪窩裡打混是耿大人的朋友薦了你來做師爺的你怕自己飛黃騰達之後耿大人揭你的老底是也不是?」眾人聽了盡皆大驚失色桓震這一段過往幾乎是誰也不知道的耿如杞已經自殺**星也早就在戍所病死若要解釋成桓震殺人滅口卻也真會有人相信。

桓震臉色鐵青他雖不以過天軍中那段生涯為恥但是眼下這個時候陝西叛亂正在擴大這個時候傳出這種消息對自己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只是此事自己一直當作秘密不對任何人透露半字孟豹要知道當年往事除非他認得那時一起落草的山賊。

孟豹冷笑道:「如何沒話可說了么?沒話可說便吃老子一刀罷!」說著一劍當頭劈來。桓震閃身躲過大聲道:「我要害耿大人何必用這種愚蠢手段?當時他已經給逮捕下獄只消放著不聞不問就算不被斬也得給魏忠賢背地害死何勞我費心機將他救了出來再激他自己殺了自己?」孟豹一怔細細品味忽而又覺桓震說話有理刀尖不由得垂了下去。桓震趁機上前半步問道:「如今你還是哨長么?」孟豹隨口答道:「甚麼哨長?而今老子是逃兵……」驀覺不對怎能將自己是逃兵的事情這般大聲說了出來?不由得臉皮漲得通紅惡狠狠地道:「沒法子今日在此之人都得躺下!」舉刀大喝一聲隨他來的十餘人一起響應一個個提刀策馬上前砍殺。眾僕人嚇得屁滾尿流滿地亂爬躲避刀鋒。孫應元總算是個老江湖有意用肩頭去迎刀鋒劃了一道傷痕隨即躺在地下裝起死來。旁人躲閃不及便有兩個給砍倒了。

便在這千鈞一之際只聽一人尖聲大喊道:「住手住手!」正是楊柳的聲音。他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二百人分三排站了一個個虎視眈眈盡皆舉火槍瞄準了孟豹等人。孟豹眼見不敵大刀不能同火槍抗衡這道理他早就明白何況遼兵火器之利響徹天下此刻再不退去恐怕最後躺下的要變成自己了。憤憤然唾了一口吐沫呼哨一聲便要上前來捉住桓震以他為質強行從陣中突圍過去。

桓震微微冷笑若讓這區區十幾人逃了遼兵還有臉見人么?可是他卻不願取孟豹性命當下喝道:「第一隊舉槍射下盤放!」語聲未落已經就地一滾滾出數尺開外伏在地下。遼兵眼看主將被脅早已經怒氣滿胸一聽命令六十六人立時一齊放槍孟豹奔得再快也趕不上彈丸何況桓震突然伏地叫他吃了一驚彎腰再去抓時已經來不及了。彈丸擊在他雙腿之上孟豹吃痛不住不由得撲地跪倒一雙眼睛卻仍是惡狠狠地瞪著桓震。

另外十餘人有的尚未下馬便連人帶馬一齊給擊倒有的僥倖逃過彈雨當即拋刀跪地大叫投降。桓震愕然沒料到孟豹帶來的竟是這麼一群烏合之眾。當下令親兵收繳彼等刀劍一番搜檢之下不但是刀還從他們懷中搜出了許多飛蝗石、鐵蒺藜之流的東西。桓震大奇這些玩藝兒都是那些跑江湖的流浪武人所用難道他們這些人竟是虎尾山那群盜賊不成?

瞧孟豹正腿上涔涔流血卻仍是咬緊牙根不肯向自己低頭不由覺得很是無味為甚麼他們兩個要這麼打來打去?真是無聊之極。當下伸手握住他臂膊微一用力拉他起來架在自己肩頭之上向屋裡走去。回頭對孫應元道:「去城裡請個大夫來。」一眾人等愕然孟豹也是不知所措欲待掙脫自己傷后虛弱力氣比不過桓震掙了幾下桓震惱火起來呵斥道:「再不老實便殺了你那些夥伴!」這一招果然甚靈孟豹忿然閉口直到大夫趕來替他包紮完好始終一語不。

桓震瞧他精神漸復當下道:「耿大人之事上回我沒告訴你確乎是不知從何說起。我本意救他不想卻送了他的性命你當我心中好過么?六月廿五是他死忌我此次本想繞道經過館陶替他掃灑一番你若有心何不與我同去?」孟豹瞪大了眼瞧著他目光由憤恨而至疑惑由疑惑而至感激終於抽泣道:「耿大人當年待我等不薄孟豹今日落草為寇實在沒臉去見他!」

桓震暗道果然如此當下好言安慰一番問他前因後果。孟豹道:「去年滿韃子入寇咱們巡撫王大人戰死滿韃子入城大加搜括不少官兒便投了降。徐大人領咱們西走薊州一路上缺糧少餉徐大人軍紀又嚴咱們不敢更不忍心剽掠百姓便只好當逃兵啦。」向西一指道:「在外浪蕩許久好容易等得韃子兵退可是卻也不敢再回戍伍只有四處漂泊。小人這等當了半世兵的人一旦丟下刀來便甚麼也不會做何況是這等災年看看走投無路幸好虎尾山有一位豪傑聚眾稱霸小人便去投奔蒙他賞識收留在寨子里總算不至於餓死。」

桓震點了點頭問他那寨主姓甚名誰哪裡人氏甚麼出身。孟豹想了一想道:「彭大哥名字叫做彭羽一口關東口音講起話來總是文縐縐的甚麼出身……大哥從來不對咱們提起咱們一問他便惱因此沒人知道。」桓震又問他可知道徐從治與彭羽有無過從孟豹抓抓頭皮道:「徐大人么?從沒見過他的人上山來只是每個月大哥總叫人給他送去一份厚禮。」桓震笑道:「甚好。今晚可是你們的人約了徐從治在北風樓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來吞吞吐吐的道:「這個……實不相瞞小人此次下山來便是跟從二當家的來給徐大人送禮原本以往都是我們約他的今日他卻不等我們去約自己跑到山寨開設的緞庄來二當家那時恰好出門回來之後以為事不尋常便決定赴約。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駕到也是徐大人給二當家留下的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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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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