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東林黨交章彈劾 桓百里暗箭難防

第六回 東林黨交章彈劾 桓百里暗箭難防

桓震雖有這般打算卻沒能立刻成行因為就在次日他便面臨了仕宦生涯之中第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機。詹事府、翰林院、光祿、太僕、鴻臚、中書、行人幾處衙門的四十多名散官更有許多國子監生加在一處近百人連起本來彈劾桓震大罪十三條。四十多名官員之中為的名叫華允誠受業於天啟間著名的東林領高攀龍入都從仕亦由攀龍所導現下是工部一名職方員外郎

華允誠捧著奏本聲音抑揚頓挫、慷慨激昂一條接著一條地讀將下去。桓震腦海中一片混亂只覺養敵款和、擁兵自重、無君無父、不知廉恥等等字眼一個接著一個鑽入耳中來想起來竟與袁崇煥得罪的名目相差無幾。

北京一役全靠遼兵方能勝利古北口之盟明軍趁勝脅和倒也不算喪師辱地但當時清流盡諱「和談」二字軍事上若是勝利自然應當追擊窮寇直打到瀋陽去斬殺奴酋皇太極一雪多年來屢戰屢敗的恥辱;倘若不幸敗了也要「唯知有戰而已」如申甫那般明知木頭大炮只能殺傷自己人仍須硬著頭皮列陣對敵最後就算死了也博一個蔭恤封贈。自宋以來中華士人無不如此以為夷狄之邦只可踩在腳下連正眼視之都是多餘還談甚麼求和?可是就是這些不被漢族人瞧得起的強悍異族一次又一次地嚴重威脅到漢族政權的統治迫使漢人皇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頭請和約為兄弟甚至伯侄之邦。明末士人面臨的后金不論是種族還是國號都不能不令他們聯想起兩宋面臨的金。於是不理智的士人們更加不理智起來照朱老夫子說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切妥協退卻都是「失節」的奇恥大辱與敵人議和當然成了十惡不赦的漢奸國賊行為。更何況明朝言官仍然相當活躍萬曆年間甚至於生了言官聯合起來對抗皇帝的浪潮。這一次議和過後數月桓震才被彈劾已經近乎於一個奇迹了。

說起來桓震跟議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主張議和的是溫體仁而主持談判的卻是周延儒。只不過眼下朝廷是周溫兩家的朝廷上本彈劾溫體仁幾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於是桓震便成了東林要的攻擊對象。他一沒有家世出身二來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東林黨人想來溫體仁雖然一時認桓震為女婿那不過是為了拉攏邊將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為輿論矛頭所指的對象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推脫掉失節議和的責任溫體仁是很可能如守宮棄尾一般拋棄了桓震另選一個人的。所以他們將彈劾的第一個目標集中在桓震身上張溥糾集一班太學生籌劃上書給楊柳亂炸一氣之後對桓震更加仇恨刻骨兩下一拍即合便有這一次百人大彈劾出爐了。這一回他們卻吸取了上次謀事不密被楊柳偷襲的教訓一應往來事宜都在官員家中策劃桓震全然無由得知自然也就毫無準備。

他還是頭一回應付這種場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員在被彈劾的時候究竟應當怎樣做才是對的。照他淺薄的經驗韓爌、錢龍錫、曹於汴等人被劾之時都是自己主動上本或辭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後加以批准給面子的便厚賜還鄉不給面子的便如當日錢龍錫一般凄凄慘慘地從城頭坐籮筐下去。偷眼瞧瞧溫體仁只見他板著一張面孔毫無動靜不知道心裡作何打算。桓震自己好容易有今天的地位要他輕易辭官絕不可能但是眼前倘若沒有溫體仁出以援手這一班東林倒還真是不好對付。朝廷之中自己結交的官員雖然也不少可是卻沒有東林那般強硬的傲骨之輩方在權勢之位時他們儘力巴結一旦被彈劾便難說會加以聲援。

桓震跪在殿下一瞬間腦子裡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倘若真的被迫辭職或者索性被褫自己怎麼辦?難道要回遼東去造反么?眼下這官當的朝廷之中東林處處掣肘不說還要時刻揣摩溫體仁的心思行事有時候他真想不顧一切反了倒也痛快。可是定下心來想想遼東夾在河北與后金之間一旦真反必受兩面夾擊除了投降后金大約沒有旁的路走。與其做一個千古罪人還不如暫且忍受些許屈辱慢慢熬到能夠隨心所欲的那一天。

這個時候桓震才現過去的想法著實是太天真了。溫體仁對他的需要僅僅由於他是一個邊將一旦他的存在不能給溫體仁帶來利益甚至於可能連帶威脅他的地位聲望的時候溫體仁就會將他棄若敝屣連瞧也不願瞧上一眼。難道今日自己要變成第二個袁崇煥了么?

瞬息之間他已經將軍中同僚、部下將士過了個遍一旦自己被罷職祖大壽多半會鉗口不言何可綱有可能上疏論救黃得功既是自己親兵又是給他親手提拔起來說不定會受牽連自身尚且難保趙率教已經移鎮永平便不必說。其餘曹文詔曹變蛟等人自己雖對彼等有知遇之恩可是他們眼下都在遼東懸隔千里萬里又只有偏將、游擊一類職銜在政治鬥爭之中恐怕起不到甚麼作用。不由得深悔當初自己決策失誤拜為遼撫之後該當立刻領兵歸防何必在京中淹留等著這班清流來參?此時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為甚麼去年皇太極以傾國之力南下攻明袁崇煥非但不趁虛直搗敵人老巢反而親自率領相對於後來的二十多萬援軍而言微不足道的九千人日夜回援。他是迫於積毀銷骨不得不如此啊。

便在這時只聽華允誠大聲道:「罪之八曰私通倭寇。」桓震吃了一驚方明之世從君主到大臣無不痛恨倭寇談倭色變但凡因為通倭被彈劾的人幾乎不可能倖免。嘉靖皇帝時候的大權臣嚴嵩終於給徐階搬倒便是由於徐階摸准了皇帝的心理參他通倭。看來這一回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再聽下去更叫他毛骨悚然。華允誠不知竟從何處探得了他與鄭芝龍的私下交易更將吳用抖了出來指他為倭國姦細。〔參七十五回〕這些事情按說除自己之外只有袁崇煥、徐光啟、茅元儀、李經緯以及那個西人桑迪亞那知道袁崇煥目下下落不知徐光啟若要對自己不利早已經上本彈劾他了不必借這些散官之手;桑迪亞那與東林更無由勾連應該不是這三個人。李經緯揭這事對他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想必也不會這麼做。唯一剩下的便是茅元儀想想當年自己離開覺華島時他便對這種私下貿易頗有微詞還是藉助袁崇煥的威望才將他說服。現下袁崇煥不在他便起來出了。只是走私貿易已經持續這麼長時間茅元儀幫助華允誠等人彈劾自己難道他就不會被牽連進去么?不論如何當初將覺華島委託給他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好容易早朝散去華允誠的奏本被周皇后象徵性地收了進去。桓震知道這奏摺稍後會送到以溫體仁為的內閣去票擬然後再送回宮來由皇后和太子在上面用印票擬才算正式生效。因此在票擬出爐之前必須摸清楚溫體仁的想法才行。哪知他還沒付諸行動溫體仁已經派人來請他了。桓震心中微覺有些指望溫體仁若要撇清此刻不該再與自己會面才對難道他準備替自己出頭說話了么?

豈知見面之後溫體仁卻顧左右而言他盡說些不相干的事情桓震漸漸焦急起來索性站起身來道:「下官持身不謹而為清流所詆百口莫辯行將引去有負大人重望死罪死罪!」溫體仁哈哈一笑反問道:「引退做甚麼?」桓震愕然瞪著眼睛瞧著溫體仁卻聽他又道:「彼等參你擅主和議無君無父嘿嘿當日和議之舉是老夫所定他們今日參去了你明日豈不要來參老夫?」他不待桓震回答旋又問道:「但彼等參你通倭可有其事?」

桓震心想終於問到點子上了雖然他並不曾通甚麼倭但覺華島與鄭氏的軍火走私貿易是事實居中聯絡的吳用身為半個倭人也是事實。想到吳用不由得險些驚跳起來剎時面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吳用的血統來由按說只有自己心裡清楚從沒告訴過別人知道吳用該當也不會拿著這等事四處宣揚才對。那麼卻又是誰告訴華允誠的?桓震漸漸理清了頭緒華允誠上本彈劾自己背後必定有一個指使之人而這個人又知道吳用的底細……難道竟是吳用本人?說起來自從去年隨袁崇煥來內地已經半年不曾見過他了。不過吳用向來最憎旁人拿自己的倭人血脈做文章自己說將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桓震只覺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一直在暗地裡干預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敵人並不可怕怕的是躲在暗處冷不丁上一箭叫你防無可防。

定了定神答道:「自然全是捕風捉影任意妄詆。」溫體仁「哦」了一聲再不說話直到送客只是不斷啜茶。桓震辭了出來更加不知他的心思想了一想究竟還是不能甚麼都不做自己能夠自由行動恐怕只有今天一日明天票擬出爐倘若結果是下獄按問基本上就算死定了。看看天色尚早要走便趁這個時候。可是他卻不敢走雪心尚在溫體仁手中他這麼一走勢將與朝廷決裂溫體仁豈有再對雪心客客氣氣之理?自己已經有諸多對不住雪心之處若因為自己的緣故再令他受甚麼損害那真不如死了算了。他當初百般拖延成婚吉期如今卻恨不得早已經將雪心娶了進門此刻便可一走了之再無掛礙。

他一頭想一頭亂走不覺已經回到家裡。孫應元迎將出來說是有一位沈爺已經等候多時了。桓震知道是沈廷揚但現在卻沒心緒見他便想偷偷從後門溜進去卻叫孫應元擋駕。還沒調頭沈廷揚已經趕了出來一見桓震便上來招呼。桓震眼見逃不掉只得打起精神問他所為何來。沈廷揚神色甚是快活道:「今日生員約了一位朋友在城隍廟市會面大人何不同去見他一見?」城隍廟市是北京城最大的市場橫列三里桓震曾去過幾回市中出售古今圖書、商周銅器、秦漢銅鏡、唐宋書畫和珠寶、象牙、美玉、綾錦還有來自海外的各種商品。

現在卻沒這等閒情逸緻當下搖頭道:「不去。」沈廷揚急道:「生員這朋友從扶桑水6漂泊而來明日便將南下歸國他年紀已經老邁往後多半不會冒險再來我朝大人若不見他恐怕再沒機會了。」桓震怒道:「不見便是不見羅嗦甚麼?」驀然想起不對捉住他肩頭喝道:「你那朋友是倭人?」沈廷揚給他嚇住愣了片刻方才答道:「非也他是生員同鄉崇明人氏只是幼年便給倭寇虜去從小在扶桑長大後來便偷渡貿易直做了四十多年。」桓震呆了一呆點頭道:「好我願見他。只是我時間緊迫來不及往城隍廟去耽擱。你可能請他來我這裡?」想了一想卻又覺得不好自己目下方被通倭之詆再招徠一個倭國來人豈不自尋煩惱?當下改口道:「不今晚請他在正陽門外春華樓聽曲吃飯煩你與我訂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空明傳烽錄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空明傳烽錄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回 東林黨交章彈劾 桓百里暗箭難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