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 王嘉胤襲破黃甫川 姜思睿備陳三大弊

四回 王嘉胤襲破黃甫川 姜思睿備陳三大弊

桓震別了徐光啟方回兵部衙門便接到陝西緊急戰報流寇王嘉胤陷黃甫川、清水二營次日陷府谷縣眼下正在圍困孤山堡。榆林道白貽清一面遣兵擊之一面層層上奏延綏巡撫洪承疇知道這是大事不敢怠慢即刻飛報朝廷。桓震明朝亡於李自成這是每個現代人都知道的常識。李自成作亂是出於飢荒這個桓震約略也了解些。可是陝西的農民軍究竟起於何時目下又展到了何等地步他就猶如夜半入深山兩眼漆黑、一無所知了。過去數年間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遼東與袁崇煥身上加上農民軍並沒成甚麼大氣候他身為一個遼東總兵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斷向朝廷上書指斥陝西官員瞞匪不報、欺騙朝廷要求崇禎皇帝核查治理。至於皇帝究竟治是不治理是不理就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

他明白倘若放任陝西糜爛哪怕遼東給自己經營得再好最後明朝也擺脫不了滅亡的命運。不是亡於李自成也會亡於旁人。明亡不亡桓震並不關心但是眼下自己好容易漸漸在朝廷之中立住了腳剛剛有能力在遼東實行小範圍的改革李自成一來這一切都要化為泡影。何況李自成的政權並不是一個有遠見的政權桓震對它向無好感更不必說聽其取得天下而置之不理了。

想想此刻的三邊總督應當是楊鶴此人曾在都察院任職是以桓震雖未真正與他共事素日卻常聽一班同僚議論說楊修齡為人有清望而不知兵倘若以一大將之材獨任三邊戎政而以楊鶴專理民事可收奇效但若叫楊無山擎節鉞、專征伐那可難為了他。去年京師戒嚴之時聽說延綏、甘肅兵也曾入衛只是走到半道便因為缺糧少餉紛紛逃了回去逃兵不敢回歸本衛大多數就流入賊中是以賊勢益張時人多歸責楊鶴。

是時督撫多好隱瞞邊事閣臣們高居朝堂對三邊戎政大多不甚了了一味聽憑邊臣大言或剿或撫全無主見疆場則剿撫乖方廟堂則賞罰不當弄得賊勢日張官軍來則偽降官軍去而復叛。這一回的戰報還是洪承疇跳過楊鶴越級奏上來的。洪承疇疏中並言年初王嘉胤掠延安、慶陽鶴匿不奏而與陝撫劉廣生各遣材官持牌四齣招賊賊魁黃虎、小紅娘、一丈青、龍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給牌免死安置延綏河西。然賊降叛不常其眾焚殺淫掠如故罹毒益甚。百姓吞聲有司承撫臣意莫敢告訴而寇患成矣。

桓震閱罷知道此事一旦奏出楊鶴必然獲譴朝廷對待陝西叛亂以撫為主的政策也很可能變動。他明白這事不是自己瞞得的當即上複本兵梁廷棟問他該當如何是好。梁廷棟向來膽小怕事將一本奏摺捧在手裡看來看去一隻手捏住鬍鬚捋個不住。憋了半晌好容易迸出一句:送閣票擬罷!桓震大失所望仍不死心想了一想道:「日前給事中陳良訓、陶崇道上言指大人廷棟數月前一監司耳倏而為巡撫、總督、本兵受國士之遇而無國士之報大人莫不是忘了?」

梁廷棟面色青哼了一聲。這他又怎麼會忘記?非但陳陶二人還有工部主事李逢申彈劾他虛名媚上以及其它許多附和之人梁廷棟都一一刻在心裡。只不過陶崇道指斥之事也並非空穴來風去年十月間他還是一個小小的參政只是碰上了遵化失陷、巡撫王元雅自殺殉國這等機遇這才給提拔起來此後數次奏對都甚得帝心不數月間直升到兵部尚書的位子。可是在這亂世之中做一個兵部尚書你道是容易之事么?京師雖然解嚴然而羽書旁午摞起來足能壓死一匹好馬日日剖決已經耗盡了梁廷棟的全部心力加上還有一幫看不過他青雲直上的諫臣在旁指手畫腳叫他怎麼能不事事小心謹慎漸漸變得膽小如鼠?其實說穿了做官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只消奉承得皇帝開心上司滿意便等於有了護身符至於旁的大可以置而不論。

洪承疇參楊鶴剿撫失當他並非不知該當如何處置。只是目下朝廷中溫體仁一頭獨大倘若自己貿然奏報上去不合溫閣老的心意難免在溫體仁心中留下一處芥蒂往後再想混下去可不那麼容易了。不如索性直接叫溫體仁去做主反正朝廷是他家朝廷休咎臧否都讓他自己承當去自己樂得做個聽風蟲兒逍遙尚書。

正沒措置處間忽然都察院一個司務來尋悄悄對他說左都御史張大人請他回都院衙門去有事商議。桓震不明所以按說他只是加御史銜並不應該真正過問都察院事務平日也從不到都察院辦公不知張捷突然喚他去有甚麼貴事?

滿心疑惑地趕了去張捷正在堂上批閱文書見得他來略略客氣幾句便給他一本奏摺看。桓震依言接過來細讀卻是本衙門一個監察御史姜思睿的奏本。張捷在旁道:「此本到我手中便給截了下來。特地叫你來討個主意明日該當封送還是就此駁回?」照都察院慣例十三道監察御史的奏本都要先交都御史過目才上奏朝廷由皇帝裁斷或直接批複或交部議處或付閣票擬。眼下太子監國年齡幼小周后雖然垂簾畢竟是個婦人是以一應奏摺大都是內閣處斷的。所謂封送那就是將這奏摺原封不動地交給溫體仁等閣老學士們否則張捷亦可行使主官之權以無據無實為由予以駁回。

都院監察御史有一百一十人之多桓震並不個個認得。這姜思睿更是連名字也不曾聽過請教張捷時才知他是萬曆間戶科給事中姜應麟從子。姜應麟桓震卻有印象他曾聽老臣們議論萬曆掌故知道當年萬曆寵愛皇子常洵屢要廢長立幼第一個上疏抗言的就是姜應麟。自此言者蜂起咸執「立儲自有長幼」之旨責信於帝。姜應麟卻在一眾太監煽風點火之下給萬曆貶去大同廣昌做了個典史。

再看那姜思睿的奏本卻是歷陳天下三大弊:曰加派病民曰郵傳過削曰搜剔務精。崇禎即位以來年年都有遼餉、練餉諸般名目加於百姓頭上並且愈加愈多愈加愈重直弄得加無可加小家小戶為了完賦繳稅常常弄得家破人亡。就是這般仍然國用日絀去年五月間便有一個兵科給事劉懋出個主意教崇禎皇帝裁撤驛遞說是每歲可省金錢數十餘萬。崇禎恨不得鑽入錢眼裡去一聽說每年憑空多出幾十萬便不會有人來打自己內帑的主意立刻欣然樂從大刀闊斧地裁起驛員來直將嘉靖年間核定的五字五十一條裁至了十二款。

姜思睿疏言秦、晉士瘠無田可耕其民饒膂力貧無賴者藉水6舟車奔走自給至是遂無所得食。秦中迭飢斗米千錢民不聊生草根樹皮剝削殆盡。祖宗設立驛站所以籠絡強有力之人使之肩挑背負耗其精力銷其歲月糊其口腹使不敢為非原有妙用;天啟末年援遼援黔徵兵征餉起廢賜環武台內官海內驛騷加以冒濫驛困實始於此。但只須汰其冒濫足矣何至刻意裁削驅貧民而為盜乎!

張捷見桓震讀罷伸手要回奏摺問道:「百里你道此人如何?」桓震不明他話中含義反問了一句:「甚麼如何?」張捷微微一笑道:「宗伯有意籠絡此人以為己用捷卻覺其桀驁難馴是以日前與宗伯頗有爭執。恰纔此疏落入我手我若駁回為宗伯所知必觸宗伯之怒;若不駁此疏一入是為天下生事耳於捷自身亦無半點好處捷左思右想兩下為難是以請百里來討個主意。」

桓震大奇心想這等事情怎麼問起我來?不論職位高下還是人情練達張捷都在自己之上更可以說是溫體仁的心腹智囊。怎麼忽然之間變得畏畏尾事事要尋自己商議?他直覺其中必有蹊蹺竟不敢隨口亂說心下盤算了片刻這才道:「遼練加派攸關兵食震不敢胡言願大人詢之於本兵必有灼見。」張捷似乎頗為失望又道:「那便煩勞百里代本官問一問梁大人的意思。」桓震更如墜五里霧中全摸不著頭腦。張捷與溫體仁之間究竟出了甚麼問題?自己倘若貿貿然攪和進去很可能變成一隻替死鬼這種渾水不趟的好。當下虛言應承轉身直奔溫體仁府上。

溫體仁聽他將事情始末一一敘畢笑道:「先璧真是多心老夫不過隨口一說他竟如此小心翼翼起來。大家唇齒相依開誠布公方好怎麼卻同老夫遮遮掩掩起來?」說著教人去請張捷。轉頭對桓震道:「前日寧波府奏報說姜應麟已經死了。言官以光宗貞皇帝之立應麟等交章力爭不可謂無羽翼功議贈太常卿。先璧言道應麟家居二十年日與東林唱和兩相為善不應與恤。老夫叫人查檢才知此人從子刻下正任職都院。國家多難太子幼沖正宜同心戮力輔助聖主之時與其多樹一敵何不送一個順水人情?是以老夫對先璧說明日朝堂之上使人駁詰封贈之議卻要先璧出來主持公道教那姜思睿感他之德。哪知先璧堅持己見老夫一氣之下斥責了他數句卻是老夫的不是了。」

桓震直覺事情不會如此簡單但溫體仁既然這麼說了分明是不願自己知道底細當下也不多問只道:「那麼依岳父大人之見姜思睿又是個何等人?」溫體仁哈哈笑道:「這卻要百里去替老夫察察為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名分上他是你的下屬明日廷議你去唱這一出雙簧。至於姜思睿那三大弊之疏牽扯甚多株連太廣叫先璧駁回毋須送閣。」

次日早朝文華殿上卻又生出諸多變故。吏部請贈姜應麟太常竟是眾口一詞並無異議稀里糊塗的就過去了。群臣一一奏事畢周后便在帘子後面說道:「太子有諭眾卿有本且奏無本退朝。」

忽然一人自寶案南轉了出來跪倒丹墀大聲道:「臣有本奏!」張捷吃了一驚大嘆自己失察竟給姜思睿鑽了空子。昨日他已經將姜氏奏本打回姜思睿只是一個散班御史按照朝禮而言都察院只有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是常朝侍班官監察御史非詔不入只能在殿外北向列班。可沒想到今日姜思睿乃是輪值的侍班御史照例要站在寶案南面隨時聽候皇帝問詢。想是他不服自己阻攔藉此機會再次進諫。

姜思睿從懷中捧出兩本奏摺高舉過頭大聲道:「臣有兩本第一本議加派、裁驛、搜剔事第二本劾都察院堂官張捷屏斥新進阻塞言路穢亂諫垣蒙蔽天聽。言官積輕奸人窺旨自名孤立陰結朋黨。下背公論上竊主權。伏唯聖裁!」周皇后垂簾以來朝堂奏事大多是溫體仁預先安排好了的她只消一味點頭便可哪曾見過如此場面?一時嚇呆了說不出話來。小太子不慣早起原本靠在龍椅上昏昏欲睡給姜思睿洪鐘也似的大嗓門驚醒登時號啕大哭起來。周皇后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抱哄孩子慈烺偏又哭個沒完沒了只急得自己也落下淚來。

張捷眼見他參到自己頭上不能再默不作聲當下出班跪奏道:「昨日思睿以三弊之疏進呈臣閱之以為指事大而無實迂闊失當令其取回重繕擇日另奏本出一片愛才惜才之心欲其穩妥行事耳不料彼以污言蔑我臣一片丹心昭日可鑒如存私念雖死無怨!」溫體仁暗暗皺眉心想在朝堂之上賭咒誓成個甚麼體統!可是又不好公然出頭替張捷說話那姜思睿方才聲稱張捷「自名孤立陰結朋黨」分明矛頭直指自己只是不曾公開說出罷了。朝廷之中多有言官不服自己柄政此時只好悶聲大財否則一不小心給他捉住把柄引來眾口齊攻那可划不來了。

但張捷畢竟是他的左膀右臂不能眼睜睜聽他被參而無動於衷。當下瞧著禮部右侍郎王應熊以目會意要他挽回局面。王應熊會意當即挺身而出跪奏道:「張捷為堂上官監督本衙乃是分內之事云何屏斥、阻塞?姜思睿狂悖無禮妄論臧否目無上司驚擾金輅罪在不赦!」一時間群臣洶洶黨溫之人多群起指斥姜思睿有說該當落職的有說該當按問的百般羅織不一而足。

卻也有幾個為人正直、不肯隨波逐流的臣子輔政大臣黃道周抗言奏道:「思睿年來方列諫班張捷為人主官正當獎掖新進何以吹毛求疵百般阻撓不使上達天聽?況思睿所奏三事曰加派曰裁驛曰搜剔皆是本朝弊政民生苦之久矣何得不許人言?」文震孟在旁暗暗點頭這黃道周雖為輔政大臣之一但論品秩不過右中允論資歷仕宦不足十載若非自己一力堅持就算再輪個十年這輔政大臣的位子也輪不到他的頭上。文震孟深知他亢直敢言前者袁崇煥下獄他便一力疏救以至於給皇帝當場廷杖打得血肉橫飛仍是諫諍不絕。再後來張春主張不聽皇太極要脅置陛下的性命於不顧也是他據理力爭雖然最後沒能挽回大局卻在文震孟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說句實話文震孟從來便沒將自己當做一個經世濟國之才他原本是一個講官只是因為滿朝老臣凋零他不能眼睜睜地瞧著溫體仁欺凌幼主這才挺身而出。雖然如此憑空由左中允直擢為禮部左侍郎、東閣大學士文震孟仍是感覺不能勝任。或者便是這個緣故他需要黃道周這樣激烈如火一般的臣子來給他一些鼓勵一些膽氣好讓他能夠繼續立身於這個濁水橫流的朝堂好守住一片江山等著信他重他的崇禎皇帝歸來。

可是真的有那一天么?文震孟瞧著溫體仁、王應熊等人的一副嘴臉不由得一陣噁心欲嘔。有這些佞臣小人在恐怕陛下將要與徽欽二帝一般命運老死五國城骨骸不得返鄉……文震孟霍然醒覺自己怎麼想到這裡去了?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哪怕想上一星半點也非人臣所應為的。不知怎地文震孟腦海之中忽然浮現起多年以前自己被魏忠賢矯詔廷杖之事來。不知不覺之間階下跪著的黃道周似乎變成了當年那個滿腔忠憤之氣上疏指責天啟皇帝「朝夕侍御不越中涓之輩」的自己。或者是年邁力衰又或者是對當今的這個世道已經沒了指望文震孟只覺得眼睛漸漸模糊起來張捷王應熊黃道周許許多多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轟轟作響。陛下陛下如今你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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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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