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撿到

第1章 撿到

陳禾小時候是個傻子,特別傻的那種,早晨西席先生剛教「人之初性本善」,下午他就能忘得乾乾淨淨。

先生倒沒用板子打他,只是嘆氣。

——任誰看到一個稚齡孩童,努力抓着筆,認真寫下歪歪扭扭的字,赤日炎炎滿頭大汗,冬日酷寒瑟瑟發抖,不淘氣,不頑劣,只是傻,學了的記不住,打又有什麼用?

何況西席先生到府邸前,就已經知道,陳禾三歲時在花園玩耍不慎落水,腦袋磕到了青石,生生撞傻了。

陳府把能找的名醫尋了個遍,都說腦中有淤血,好生將養,沒準十年八年後淤血化開就好了。城裏的方士禪師也請了個遍,卻說這幼童命數不好,八字比青龍還凶,什麼都克,什麼都沖,幸好陳家祖輩福德深厚,鎮了這戾氣。現在孩子心智不全,都是由此而來。

老夫人最初不信,忿而命人將方士趕出去。

奈何方士禪師們眾口一詞,說得都差不多,名醫大夫們也搖頭沒轍,陳府老夫人慢慢死心,反正傻子也能傳宗接代,等到荒年之時,買下貧戶家的清白女娃,日後給祭祀留個香火也就罷了,反正陳家也不止一個孫輩。

如果沒有意外,陳禾就會這樣渾渾噩噩的長大,並成為雲州城的笑柄。

陳禾的傻,傻得非常有特點。

他既不哭鬧流口水,也不會滿身泥巴坐地上傻笑,甚至乍一看根本瞧不出這個軟嫩白胖的糰子心智有問題。不過陳禾一說話,問題就暴露了,都六歲了,語氣動作還像三歲的幼童,經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懵懂迷糊的扭頭四顧。

現在陳禾又發病了。

裹在錦緞里的糰子,伸出白軟像藕節的手臂遮住臉,疑惑的看着身側高懸的棧道。

山風凜冽,發出尖銳的呼嘯聲。山壁石穴昏暗,散發着野獸特有的腥臭氣息,棧道懸空,三根鐵索上鋪設的木板搖搖晃晃,跟盪鞦韆似的,陳禾就坐在這上面,只要他站起來走動,重心不穩很可能會摔落萬丈深淵。

——他是怎麼跑到這裏來的?

陳禾眨了下眼睛,在他有限的理解範圍內,不管他怎麼走失,都應該還在陳府里,只要乖乖坐在原地,家丁侍女們很快就會找過來。

不過,家裏有這麼可怕的地方嗎?小孩歪著腦袋努力思索。

冷風肆虐,糰子凍得瑟瑟發抖,半趴在搖晃的棧道木板上。

夜幕很快降臨,山林里野獸的嘶吼聲此起彼伏,遠處陸續有火把的光亮掠過,風聲里隱約傳來陳府家丁模糊的呼喊聲,他們確實在尋找上山進香時從廟裏「跑丟」的小少爺。

陳禾沒有聽見,他已經被凍得意識不清。

很快,棧道邊出現了一個人影。看到趴在木板上蜷縮成一團的陳禾時,來人發出一聲充滿怨恨的悶哼。

「竟然還沒掉下去…」

來人用一根繩子綁在自己腰上,然後小心翼翼的踩上棧道,從他勉強抓住兩側鐵索護欄的高度來看,也只是一個剛過總角之齡的少年。

陳禾模糊里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呢喃著喊:「堂兄…」

少年猛的一震,在無月的黑夜裏,神情複雜的看着腳邊不遠處的糰子。

「…蒼天憐憫,給我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有些取捨,我又何必不忍!」少年說完,目光凶戾的盯着陳禾,狠狠踹了一腳前方那塊鬆動的木板。

木板受衝力顛簸傾斜,兩側鐵索高度不足以阻攔救下陳禾,於是蜷縮在上面的糰子直直墜下深淵。

在山野相傳的人們口中,此處名為摩天崖,乃是絕命之地。棧道年久失修。許多人寧可多走大半天的山路,也不願冒險穿過懸空棧道。

少年緊緊抓着鐵索,有些顫抖的對着下方黑漆漆的深淵自言自語:

「早死早投胎,這次不要再給陳家招來災禍了!」

***

這是釋灃隱居在摩天崖底的第十年。

每日清晨,他赤足涉溪而過,手持念珠,烏髮散落,長袍上的赤珠墜子浸在泠泠的山溪里,與還未融化的冰塊輕輕撞擊,發出單調悅耳的音節。

溪水的盡頭是一處深潭,陡峭的山壁邊緣生長著大片紫玉蘭,花瓣散落水中,與湍流激蕩出的白沫交融在一起,逶迤出幾條長長的水波。

不過今日,山谷中似乎有點吵鬧——

「這是誰家的娃,怎麼往懸崖下掉?」

「晦氣,一大清早的,我還以為天上掉肥美的兔子給老夫打牙祭呢!」

「這小娃娃摔落的位置有點不好啊,趕緊弄下來!」

摩天崖底有結界。

就像一層漆黑的拱形罩子,將山谷蓋得嚴嚴實實。整個結界比十塊米糕壘起來還厚,此刻正有一個裹着錦緞的軟糰子,蜷手縮腳的陷在結界裏,宛如其中一部分。

谷底一群人仰頭站在圍觀。

「這孩子也太會摔了,怎麼就跌進結界最中央也是最厚的地方了呢?」

「此子將來必不同凡響。」一個老頭捋著鬍鬚,搖頭晃腦的說。多年來失足掉下來的野獸跟人這麼多,沒見過能把自己變成標準琥珀的。

「得嘞,趕緊把這孩子救醒然後送出去!都別干站着,要破開結界中心點大家都要出力,快,不然這孩子就要被憋死了!」

釋灃默默注視眾人擄袖子喊號子控制結界緩緩波動。

陷在裏面的陳禾,就像被水流衝擊著翻了個身。

先脫離結界桎梏的是小小的右手,腕上長命百歲銀圈子掛着的鈴鐺發出一聲響,摩天崖下隱居的修真者何等眼力,隨便一瞄就看見了鈴鐺上細如蚊蟻的篆字。

「雲州陳家?此地就屬雲州嘛,近得很,這事就交給釋灃了,你最年輕,我們都老胳膊老腿快入土了不想出門!」

一群人立刻跟着附和。

看着從結界裏解救出來的孩子被強行塞進自己的懷裏,釋灃下意識接住,等他一抬頭,剛才還站滿的看熱鬧人群連影都不見了,徒留清風拂面,山溪湍流。

「……」

釋灃只能無奈的舒展手臂,讓孩子躺得更舒服一點。

陳禾之前在棧道上凍得太久,臉燒得通紅,閉着眼睛時不時的發抖。

摔進結界后,大量靈力從四面擠壓着灌進來,結界裏又不透氣,陳禾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張嘴也發不出聲音,就這樣被靈力沖得全身經脈關竅都鬆動了。

因禍得福的小子,釋灃哂然。

一隻沁涼的手撫摸陳禾的眉心,沒多久臉頰上燒熱的暈紅也褪下去。

手掌停頓在陳禾後腦上,釋灃察覺到這裏有些淤血,最初以為是從摩天崖上摔落時撞的,可血塊凝結的時間似乎又很久遠,不像最近發生的事。

到底是什麼情況,竟讓一個孩子幼年發生意外摔成這樣,現在更是跌落懸崖?

釋灃神情冷肅。

看來想送這孩子回家,有些事情還得摸清真相。否則即使將他交還到親人身邊,沒準不出半年,這孩子的魂魄就在枉死城排隊等著進六道輪迴了。

——修道人看輕生死,並不意味他能坐視無辜稚子喪命。

***

在山上尋了一夜無果,翌日陳府家丁陸續離開。

陳府家眷停留在山下的別院內,有哭哭啼啼的,也有斜着眼睛很不耐煩的,畢竟陳禾心智缺失,如果他不是陳家家主的獨子,估計早就被丟在府里自生自滅了,哪裏會給一個傻孩子請什麼西席先生。

女眷們互相埋怨,不約而同責怪陳禾到處亂跑,荒郊野嶺的,就算不被豺狼虎豹吃掉,凍餓一夜只怕也凶多吉少。

混亂中,老夫人的二媳婦發現自己的兒子也不知去向,頓時哭天搶地,幸好沒多久,一身泥濘的陳禾堂兄被家丁帶回來了,說是擔憂堂弟,悄悄帶着小廝家丁昨夜也跟着去山上找了。

這下可惹來了更大風波。

陳家第三代只有兩個男丁,陳禾還是個傻子,要是為了一個走丟的傻子,讓剩下的那個出什麼事,那可真是懊悔都來不及。

於是陳家人不敢再停留,也不休息了,吩咐即刻啟程趕回雲州城。

車馬轔轔,煙塵飛舞。

少年眺望着遠處延綿起伏的山嶺,他握緊顫抖的手指深深吸了口氣,把簾幕重新遮上。

其母在旁邊不冷不熱的嗤笑:「害怕了?我以為我的兒子多大膽子,教唆親信將那傻子從寺廟裏抱走丟掉,原來大半夜還放不下心,又親自回去解決後患。」

「娘!」

「我兒,甭管那傻子死了還是走丟,你大伯斷了香火,以後陳家家業還不都是你的。」

「母親,留着這傻子,陳家十三年後就有滅門之禍。」少年咬牙切齒,其母不以為然,倒是聽見馬車外小廝與家丁的議論聲,母子倆都露出解決麻煩的輕鬆笑意。

「寺廟旁邊不就是摩天崖嗎?聽說那裏常有鬼怪出沒!」

「別亂說,佛門清凈地所在,哪裏來的妖魔鬼怪!」

「這可是實話!大前年劉家嫂子進山上香,遇到急雨就在半山腰躲了一陣,可不就看到狐大仙了…還有俊俏模樣的山鬼,那個嚇人喲!」

半空中,抱着熟睡孩子,烏髮散落,腕上纏着念珠的釋灃俯視着前行的車隊。

釋灃從深山裏出來,以他的能力,也只發現十多個陳府家丁在尋覓走丟的孩子,還有一些根本不上心,東遊西逛射狐獵兔,簡直是在乘機玩樂。

等追上車隊,釋灃的表情更冷了。

最寬大舒適的馬車裏:

「老夫人——」

「不要說了,這孩子命不好,回去多念幾卷經,給寺廟功德簿上再捐點錢,就當為他來世修福分了!」

青布罩着的小車裏,那些大丫鬟們在竊竊私語:

「小少爺雖然傻,但很老實,怎麼會跑丟?」

「就是,之前還看到他在菩提樹下玩,難道還能給一陣風颳走不成?」

「噓!這還真沒準,聽說摩天崖有不幹凈的東西。李相師不是說過么,小少爺命數凶著呢,陳家福德深厚,才把他壓住了。他生而喪母,兩年前城裏又鬧瘟疫,陳家表親旁支死得沒剩幾個了,連主家的三老爺都病死了,多邪乎!」

車隊里插金戴銀的女眷小姐們,悄聲說話的下人們,都表情各異的說着意思差不多的話。

「災星。」

「跟陳家犯沖,家門不幸。」

「陳家也算儘力養他到這麼大,誰也沒虧待過他,現在這都是天意。」

「死了也好…」

釋灃神色越來越陰沉,熟睡的孩子似有所感,掙扎了一下,發出模糊不清的哭咽聲。

輸入一股靈氣讓孩子安靜下來,釋灃先用手摸了下陳禾的眉骨,然後順着後頸一路摸到手臂,越摸,他的眉頭皺得越緊,然後又細觀陳禾的面相掌紋。以他的修為,不需要準確的八字,也能穩穩的掐算出結果。

凡間相師,學藝不精胡言亂語,說甚凶戾克煞。

這是通玄修道之根骨,也為三劫九難之命數。一生親叛、友離、情孽,九死一生,是最可憐不過的宿命。

手指輕點陳禾眉心,一個意念透了進來:

【也罷,我帶你脫離這凡世枷鎖,讓你免除這血親棄叛的劫數之苦,從此爾等陌路不識,因果不牽。】

釋灃將袖一拂,抱着熟睡的孩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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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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