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風起

?下雪了。

羅德蘭的氣候周期循環可以說非常完整，暖春盛夏涼秋寒冬樣樣俱全。如今滿目金色的深秋褪去，正該是初冬一抹寒意襲人脖頸、凍得人哆哆嗦嗦打定主意多添衣服的時節，人們都抓緊時間準備糧食柴火，預備過冬。然而今年的羅德蘭，似乎沒有太多的空閑，頭場雪來的突然，在這剛剛入冬的時候，下得如此措手不及。

大概是半夜起雪花紛飛，早上勤勞的人們發現時，窗外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起火生灶，炊煙裊裊，更添一抹霧蒙蒙的白色。下雪的時候日照往往不太充足，整個世界的顏色偏向一點灰白，有路上的行人開始趕路，那雪花頓時得了罪過，就像紛擾的鵝毛，不時飄落在頭上、肩上、衣服上。行路的旅人不勝其煩，總要伸手拍打著身上的雪花，村莊里的稚童反倒是開心地不得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管母親在後面的句句嘮叨，摘下手套，伸手向空中接住那冰冰涼涼的晶片，一臉驚奇看得目眩神迷。

一場大雪，不急不躁，下的綿長柔軟，雖然打定主意要給大地裹上厚厚的棉襖，但仍耐得住性子層層覆蓋。

大抵上，就是所謂的「瑞雪」了。

起源之城金倫加，坐落在羅德蘭王國最南部的邊境線上，如今已經以城市為中心匯聚起一片村落。儘管距離羅德蘭距離較遠，饒是如此，整個金倫加也在凌晨時分迎來了冰雪飄零。一大清早，白雪皚皚的世界當中，偶有孩童的歡呼，很快，打雪仗、堆雪人這一類的活動，帶著歡笑接踵而至。然而位於金倫加城內北部的領主府邸，即使已經是各司其職的時間，積雪滿庭仍無人打掃，庭院中早已掉光葉子的樹枝紛紛落白，有些被積雪壓的彎下腰身，彷彿要拾取一枚雪花。

整個府邸內寂靜無聲，宛如畫卷。

二樓的房間內，一個身影坐在窗邊，望著外面雪白的世界靜默無聲。她穿著一聲素色的貴族長裙，雖然是最保守的款式，胸口、手臂、小腿全都擋的嚴嚴實實，但依然遮不住的她的靚麗容顏。雪花順著洞開的窗戶飄進屋子，她下意識地伸出白凈的手掌，任憑雪花落下，一絲涼意順著被火爐烤熱的手掌傳來，轉眼間，掌中便只剩潮濕。

莉莉絲看著手心，有些發愣。

得到格林賞識、來到金倫加的她，與從前的那個貴族小姐截然不同，而現在的她，和之前埋頭於魔導工作的她，又不盡相同。她早已脫下那身髒兮兮的工作服，擺脫了油膩的麻布手套，換上優雅得體的服飾，就連手掌上的老繭也全部褪盡，重新露出光潔細膩的皮膚，。

領主暫理，她被任命為金倫加的代理人，負責城中大小事務，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不能再保持工匠的模樣。相比較而言，現在的工作瑣碎卻並不勞累，不需要服用聖靈小姐調配的營養藥劑——那東西雖然有效但味道極其糟糕，浪花有一次嘗過後，連續兩天做飯味道都不太正常——每天以自己的本來面目示人，還可以滿足每個女生天性當中愛美的本能，應當說是一件好事。

可她有些懷念過去的生活。

每天埋頭於魔導機械的製造，耳邊全都是叮叮噹噹的聲音，有時候雖然感覺吵鬧，但每次有所進展或是項目完成，她都由衷地感到喜悅和滿足，一想到彙報給格林時，少年公爵會露出的驚喜表情，總會打心底感到幸福。那時的工作繁重，每天的量都好像壓得人喘不上氣，可她喜歡那樣的工作，因為她所有的付出都能回報給那個少年，讓他能夠在那副他興奮繪述的未來中走的更遠。

那時的一切，都顯得緊湊而幸福，雖然每個同伴都在忙碌，可大家都聚在一起，金倫加里也從不缺乏歡聲笑語，即使格林並不總在領地當中，一會兒失蹤無影一會兒又跑去王都，可每個人都知道有那麼一位優秀的少年，正帶領著金倫加的所有人走上輝煌的道路。

可現在……

「領主大人沒事的。」

莉莉絲輕輕自語，撫慰自己心中的不安。她抬起頭，身前的桌子上點著蠟燭，一份份文書已經簽署妥當。她環視了一眼這本屬於格林的書房，除了壁爐里噼啪作響的爐火，房間里的每個角落，都和格林臨行前開會時一模一樣，在她的命令下，每日里傭人只是清理灰塵，並不敢隨意收拾。

就像此刻的庭院之中，也是她刻意要求保持的一樣。

莉莉絲轉回頭，再度將目光投向窗外。

擺放著訓練器械的內庭外，僅僅相隔一排白雪覆蓋的矮樹叢，長廊當中戴著眼鏡的懷斯曼正對一排雕像進行修整。稀稀落落的雪花順著老藤的縫隙落在這位褐發法師的衣服上，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不過他顯然並不在意，專心致志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自打他來到金倫加並被格林任命為安防部長，他的工作就從來沒有停歇過，首先是金倫加領山下的警戒工作，他以恩底彌翁標誌性衛戍建築之一：靈能哨塔為藍本，改造出完全封閉山腳道路的靈能駐地，現在也已經有士兵進駐。最基礎的警戒工作完成，安防部長又開始著手金倫加全城的監視系統，懷斯曼忙了整整一個月，儘管安置的工作有別人代勞，恆定巫師之眼的製作還是要他親自出馬。好不容易弄好了全城內外的監控，懷斯曼馬不停蹄地開始對金倫加的自動防衛力量進行修補和增加，起源之城的防禦系統並不健全，絕大多數都已經崩潰，和恩底彌翁經過無數次改造、進化的三大防衛——法力屏障、靈能哨塔以及構裝衛士比起來相差甚遠，但作為魔能實驗區，金倫加的每一項設備都極具匠心，讓懷斯曼大開眼界，因此他決定在增加防禦措施之餘，要把金倫加城內全部的設備機關都修復激活。這一個月來，懷斯曼一直都忙著這件事情，整天跑來跑去就好像之前的莉莉絲一般。貴族小姐偶爾會過去幫忙，一方面是摸摸魔導機械回復手感，一方面順道聊聊魔法和魔導上的話題，總能學到不少知識。

再遠一些，是金倫加堡灰白的內城城牆。靠近懸崖的一側爬滿了爬山虎，顯得綠蔭蔭一片，有一道樓梯通向城牆上的步道，那裡巡邏的人類守衛是最近才走馬上任，原先都是由豺狼人和蜥蜴人負責。步道外面布置著女牆和垛口，這些防禦設施都經過懷斯曼的改良，每隔幾步都連接著內置的箭塔。雪依然在下，城牆上士兵來回走動倒是沒有積雪，幾個弩手縮在城樓里，圍著鐵桶當中的柴火取暖。

內城城牆外，是金倫加城一條主要的街道，街道兩邊原本傾倒的房屋廢墟現在已經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齊尚德工匠幫忙修建的更為堅固美觀的木石建。整條街道的地面已經被重新修葺，鋪設了更加穩固的石板后，不再復之前的凋敝景象。今天的大街雖然裹上白色，但依然有沿街叫賣的小販，也有挎著提籃的少女，人影綽綽依然興盛。如果說數月之前的金倫加只是破破爛爛的廢墟遺迹，那麼到今日為止，至少它已經找回了城市了風貌。這之後的神速進步，多半要歸功於那個其貌不揚的矮人彼爾德，他作為財政部的部長，是他一手策劃了金倫加的商業發展計劃，通過對金倫加森林的開發獲取大量的物資，然後以他作為神秘行商的門路，迅速打開金倫加的商路，讓金幣以及起源之城所需的貨物迅速周轉。金倫加森林是一片真正豐饒等待開發的土地，那裡有最好的林場木業，數不清的獵物，各種珍貴的植物，千年腐殖沉積的沃土，以及如金般貴重的香料品種。而在金倫加城堡下的山體之中，大量的礦藏含量驚人，有鐵、有銅、有白銀、有黃金、甚至有秘銀，過去這裡因為湖妖精的發狂而讓開拓者止步，但而今，金倫加已經開始復甦，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源源不斷的貨物輸送到金倫加和齊尚德，並且由彙集兩地的大量商人將之變成所急需的人力、技術與魔導工業資源。整個商業鏈，如同黃金流淌的河流，一切都由野人彼爾德親自操辦，雖然離了莉莉絲這位代理人滿口髒話的矮人未必能將整個金倫加的商業秩序安排得井井有條，但至少眼下這繁榮的商業光景，以及城中時時刻刻人滿為患、住滿了商人的旅店，都是他一口一句髒話談定的生意。

再遠一些，就只能看到一片片紅磚褐瓦片的屋頂，喬木的樹冠交錯其間，在城中像是一叢叢荷蘭芹。於是莉莉絲收回視線，她看著金倫加欣欣向榮的模樣，心中的煩悶終於消散了一些。

距離格林離開起源之城，已經是兩個月時間了。

兩個月前，格林從王都凱旋而歸，帶回來了新的同伴，以及大量的人口和職業人員，讓金倫加得以快速發展，但隨後，他便帶著艾爾伯特和阿塞西斯出發尋找那所謂的「巨獸軍團」，這一走就是兩個月，而兩個月來，他音訊全無，甚至來年一條簡訊都未曾傳到領地當中。偏偏又是這時，先是阿爾金率領部眾，冒險返回泰塔利亞擴充沼澤部隊，然後是哈維斯塔夏不告而別，現在就連聖靈女士薇薇安都很少露面，專註於訓練湖妖精的魔法能力，以前的那些同伴，就好像隨著格林一同失去了消息，儘管莉莉絲心裡清楚，每個人都在為金倫加的未來而在外奮鬥，可這種孤寂的感覺，依然讓她覺得胸悶難受。

「領主大人，你究竟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莉莉絲垂首望向手中的鐲子，那是格林從王都回來時，帶給她的小禮物。以往每次看到這簡樸的手鐲，都讓莉莉絲感受到格林的存在，可兩個月的杳無音訊，讓她難免恐慌，如果不是作為契約獸的阿莉埃蒂泡在府邸廚房一天天該吃吃該喝喝，莉莉絲都要懷疑格林是否已經遭遇不測。她數次讓現在負責魔導部的諾德進行占卜，得出的結果都模糊不清，但好在沒有出現「死亡」這等噩運預兆，莉莉絲總算能放心些許。

噔噔噔——

貴族小姐正垂首凝思，門口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一抬起頭，正看到一個小姑娘怯怯地站在門口。和金倫加的大部分女性不同，這位小姑娘的長相更加清秀，而且性格比較內向，正是格林帶回的楊氏兄妹中的妹妹楊蓮。

「蓮？」

「莉莉絲小姐，哥哥要我來的，你……你遲到了。」

楊蓮怯生生地開口，即使現在新的道館已經修好、每天都有大量的學徒上門，甚至連她自己都肩負著道館教練的職責，然而每天教導學徒，並沒有改變她的性格，往往一場教課結束，她就會立刻縮到身為館主的兄長身後去，似乎這種羞怯與生俱來，一輩子都不會消去。

「啊！抱歉抱歉，第一次看到下雪，有些出神了，竟然忘記了時間。」莉莉絲恍然驚覺，急忙站起身來。格林提議讓文職人員也去道館學習強身健體，莉莉絲是第一個響應的，儘管到目前為止也只學會了簡單的格鬥技術，但至少算得上有自保的本事，只是今天適逢下雪，莉莉絲觸景生情，她原本居住的恩底彌翁位於大陸中部，本來就少見降雪，再加上法師之都常年有防護罩守護，不僅是雪，就連雨也很少能見到。

莉莉絲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案，把批改過的整齊堆壘在一旁，把待定的放在另一邊，然後用鎮紙壓好，留待回來繼續工作。參加訓練需要更換的衣服都備在了道館，她並不需要過多準備，所以只是稍稍整理了下裙子的褶皺，就可以轉身出發。不過才走到門口，莉莉絲又忽然想起窗戶依然洞開，這樣的雪天，恐怕文件都要被浸濕，連忙返身回去關上窗戶。

但就在這時，天空之中驀然一陣雷聲滾滾而來，嚇得莉莉絲身子一抖，險些被窗框划傷了手臂。

「下了雪，還要下雨？」

她疑惑地抬起頭，望向遠處。金倫加地處山頂，遠眺天空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可莉莉絲目力所及，竟然無一處不被烏雲籠罩，就好像轉瞬間又變了天似的。楊蓮聽到雷聲，有些害怕地走到莉莉絲身邊，貴族小姐下意識地摟了摟她，才一回過頭，竟發現天色又暗了幾分，如此反常的變化，頓時讓她心生不安。

就在這時，莉莉絲左手上用於語音傳輸的手環豁然閃亮，無色的寶石在瞬間轉紅。

有最緊急的情況發生了。

「我是莉莉絲。」

手環上魔力轉換，很快，對面的聲音傳了過來。那溫厚的聲線，毫無疑問正是安防部長懷斯曼，莉莉絲下意識地探頭望去，原本在庭院長廊中整修魔偶雕像的懷斯曼，竟然已經失去了蹤影，雕像旁邊隨意扔著工具，竟然連整理的時間都沒有。

她心中猛地一驚——

「莉莉絲小姐！情況不妙，靈能駐地傳回的消息，上午檢測到空間魔力波動，有哨兵在五千米外發現異種蹤跡，初步預測有傳送門開啟，數量大概在兩千到三千，目前正朝金倫加的方向前進！」

「地獄火焰！偵測到歐弗傳送火焰，方位西南，數量未知，預計降臨地點——冬日之森！」

「收到求援信號，齊尚德領遭到亡靈生物進攻，目前正在交戰中……」

怎麼會這樣？

莉莉絲臉色唰地變得煞白。

她驀然想起很久之前，格林曾經說過的話，那被她認為還很遙遠的事，似乎瞬間就來到了近前，恐懼感如同一雙大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

一股寒意，卷攜著漫天風雪，撲進書房幾乎熄滅了爐火。

起風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