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二七:窈窕瑤台女(之迴環)

第196章 二七:窈窕瑤台女(之迴環)

其時天方清晨,一輪赤日從玄裳男子身後升起,光芒萬丈,姬洛不敢直視,朝著面前男子跪下,面上表情無悔無怨,「皇兄。——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這等大的事情,」姬澤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淡淡答道,「行人司不敢擅專,自然漏夜稟報於朕。朕如何能不親自過來瞧瞧?」

忽的揚高聲音,「你好大的膽子!」疾聲厲色斥責,「汝等身為皇室子弟,朕不要求你文武雙絕,驚才絕艷,只盼著你們安享榮華好生度日即可。沒有想到,你竟做出這等悖逆忘倫之事!」

姬洛耳中聽聞姬澤訓斥之聲只覺轟轟雷鳴,抬起頭來,急急求道,「皇兄,您別怪阿鵠,我們什麼都沒做。」

「朕當然知道你們什麼都沒做,」姬澤冷笑道,「若是你們昨日做了什麼,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好好的跪在這兒么?」

姬洛聞言心中一陣絕望,頹然倒在地上。

自古以來人倫乃是大事,他與姬紅萼雖然一片情心皆生髮於自然,但論起來確實有悖於人倫,如今事發為皇兄所知,怕是沒有個好下場。自己倒也罷了,阿鵠一介女兒,本就聖寵寡少,境遇堪憐,如今更是被自己害的雪上加霜,思及此,不由悲從中來,面上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泣道,

「阿鵠,是我害了你!」

姬澤瞧著姬洛這等小兒女態,不禁心煩,斥道,「瞧你這等出息,這點事情也至於要死要活?」他耐著性子開導道,

「少年人心志不堅,偶為境遇所惑,錯勘了自己心思也是正常的事情。你不過是一時糊塗,幸勿鑄成大錯,如今得了警訓,明白了人倫大道,自己的錯處,雙方避不見面,這等糊塗心思也就淡化去了。待過得個三五年,你娶妻生子,阿鵠適人,回頭再看看如今的荒唐事,也不過是年少輕狂而已!」

「皇兄,」姬洛抬頭,神情誠摯道,「你說的道理弟弟都明白。只是弟弟著實做不到。——我與阿鵠自幼一處長大,感情深厚,少年之時察覺自己心意,驚駭欲死,我也想過漸漸疏遠她,放淡這段感情。但只要一瞧見她的音容笑貌,便把持不住心思。我愛了她已經好些年啦!」他面上一片頹然,灰心喪氣,「世人都說姬家男子大多是情種,若真心戀慕一個人,百年一生一世心志不移。從前我不以為然,如今自己到了這等境地,才覺得也許這些話說的都是真的。皇兄,」抬頭看著姬澤,目中落下淚來,

「我這輩子,只怕都沒有可能再快樂了!」

晨光清亮,陽光照在般在閣的長廊上,一片光亮溫暖,清除人世間一切陰暗污垢。白雲觀桃花開的如火如荼,似乎要將整個春日最好的燦爛都燃燒在其中。一行翠鳥在枝葉間鳴躍啼啾,呼啦啦的起身飛走了!皇帝看著面前哀哀哭泣的弟弟,心中傷感,:

情之一字,著實迷之魅之,喧之謔之!父皇昔年對於唐氏寵愛如掌中珍寶,為此甚至誤了身為君王父親的責任。姬澤冷眼看待,心中是不以為然的。可是面前這個哀哀痛哭的少年是自己的親弟弟,他自幼瞧著他長大,瞧著他彎弓射馬,讀書習字,瞧著他和十皇妹在自己身邊長大,漸漸陷入這等纏綿刻骨的泥潭,憐惜之餘,不由心中生氣一絲惘然之念:

自己這輩子,究竟有沒有可能,像姬洛愛著姬紅萼一樣愛上一個女子,深刻入骨,至死不移呢?

太陽漸漸上移,照在窗紗上的光澤漸漸灼熱發白起來。

姬紅萼坐在梳妝台前,執著梳篦梳著自己烏黑的頭髮。赤纓和縹綺進來,瞧著姬紅萼,喚道「公主」唇角噏動,訥訥不知道該說什麼。

姬紅萼回頭瞧了她們一眼,吩咐道,「我有些累了,伺候我沐浴吧!」

赤纓和縹綺應了,打來一桶桶熱水,傾入浴桶之中,冒起蒸騰的白色水汽。姬紅萼坐在浴桶之中,用熱水細細清理自己的身體,雪白的臉蛋因著熱力的蒸騰而泛起了絲絲紅潤之意。待的水溫涼了下去,方從浴桶中起的身來,挑揀了一套精緻水紅色繚綾衫子、緋紅桃花錯錯落落綉在上頭,緋紅裙子長柔漫過腳踝。溫柔裊娜,對著鏡子挽了飛天髻,描眉畫目,抿了一口唇脂,瞧著精緻的妝容覆蓋在自己的粉面之上,完美無瑕,

方轉過身吩咐道,「請皇兄進來吧!」

赤纓和縹綺低頭應道,「是!」悄悄退了出去。

小紅爐爐膛中爐火鼎沸,燒灼的上麵茶鼎中茶湯沸騰。姬澤入內的時候姬紅萼坐在案前,心情甚至還不錯,還有閑心烹了一盞茶。

「皇兄,」姬紅萼瞧著姬澤,嫣然道,「坐。」

姬澤坐在禪案對面的榻上。

茶鼎中茶湯再度沸騰,姬紅萼投水停火,這樣一鼎茶湯便算煎好了!她將茶湯斟入面前的白瓷素凈茶盞中,推到姬澤面前,「皇兄,我的烹茶之術還是從前跟著阿顧學的,當初聽聞您素好飲茶,特意向阿顧討教,存了學成之後日好討好皇兄用的心思。」自失一笑,

「如今瞧著,怕是再沒有可能了。阿鵠茶藝清淺,比不得阿顧姐姐手法精到,您若不棄,便請用了這一盞吧!」

姬澤捧起面前的茶盞,輕輕飲了一口,只覺入口濃烈,也不知道姬紅萼剛剛烹茶的時候,究竟傾入了多少分量的茶末。這盞茶的滋味,不似茶味本身清淡,倒如這個十皇妹為人,凜冽,不讓鬚眉。就如同她如今的裝扮,雖然儘力展現少女柔美的一面,但骨子裡的剛強堅毅之氣卻掩蓋不住,從眉梢唇瓣中透露出來。

他將茶盞置在一旁,問道,「事已至此,你有什麼想對朕說的?」

姬紅萼凄然一笑,「情之所至,可以為其生,亦可以為其死。便是知道面前是一盞芬芳的鴆酒,阿鵠也會義無反顧喝下去的。」站起身來,姬澤腳下跪了下去,

「如今既然事發,阿鵠願受皇兄處置,阿鵠心甘情願前往范陽和親,替大周爭來一絲和緩之機,只求皇兄放過十二郎,他是受我蠱惑的,並沒有什麼錯處!」

姬澤冷笑,「你們倒是好一對深情的小鴛鴦。燕王剛剛向朕求情,說一切都是他的錯,求朕饒了十皇妹;如今你又說是你蠱惑了她,他並無什麼錯處。實話對你說,」他殘酷道,「燕王畢竟是皇室男丁,如今宗室凋零,朕也不願意背負不容手足的惡名,且他到底懸崖勒馬,沒有真正鑄成大錯。朕總會饒過他一命的!你卻不同,」神情肅然,

「世人待女子總不如男嗣經心,你是大周公主,享著金枝玉葉的恩寵,若只是縱盪風流,婚後養幾個面首嬉戲縱鬧,朕大可寬縱的下。但你與自己的兄長糾纏不清,陷大周皇子於此不利之境,朕卻是著實容忍不得。只能賜下三尺白綾了斷了你的性命,」神色森然瞧著姬紅萼,

「事到如今,阿鵠,朕再問你一次,你後悔昨日所為么?」

姬紅萼抬起頭來,「阿鵠不悔!我本就不是宮中受寵的公主,皇兄待我不如別人恩重,我倒也能甘心接受。」眸中浮出籠起一股情深之意,「阿鵠能得阿兄這般深情相付,餘生心愿已是足矣。」

「阿鵠只是恨,」眉宇之間陡然揚起一絲凜冽之意,「恨自己為何不身為男兒。若我能為男子,便可不為這萬丈宮牆所束,可封爵受將,縱身沙場,帶領大周殺盡盧范叛軍,也可一解皇兄之憂,致使大周再無貴女和親之事。」

姬澤瞧著姬紅萼眉宇之間的殺伐之氣不禁愕然。

十二皇弟和十皇妹鑄下如此大錯,雖然說他更寵愛姬洛這個弟弟些,如今卻也得承認,十二皇弟在心志決斷之上及不上十皇妹一介女子。

白雲觀事發之後,姬洛只能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自己放過十皇妹,並無其餘絲毫能為;十皇妹卻眉眼凜冽說「恨自己不能身為男兒,否則定會率雄兵肅清宇內,免大周和親之憂!」

他深深瞧了一眼姬紅萼,打量這個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好好注意過的最小的妹妹,她雖然之前著意描眉,力圖使得自己柔軟美麗一些,但眉宇之間神情堅毅,猶勝於男子。雖惑於這段錯誤的情感犯下大錯。但是在決斷上卻勝於身為男子的姬洛,更兼著對自己也有一股狠心,竟自有一種娉婷的美感。忽的心中湧起了一股念頭:十皇妹既有此心志,未始不能作為一支奇兵,在適合的時候做一柄尖刀,深深插入敵人心臟,許能奏奇效。

他心中思緒莫名,淡淡道,「此前白雲觀之事,就此了斷,日後不準任何人提起。朕會改封十二皇弟其他王位,令其離京就國;也會儘快定下此後一生,你們不允許再見。」

姬紅萼聞言身子微微晃了晃,卻也知道,姬澤這樣的決斷是明理之間,心中並無怨懟之意,面上神情平靜,道,

「多謝皇兄。」

姬澤問道,「朕聽聞你自幼熟讀兵書,嫻熟弓馬,閨中曾與人言:若得一隊女軍,願效仿平陽昭公主,此話可是真?」

姬紅萼怔了片刻,茫然答道,「自然是真!」

姬澤唇邊升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想要做女將軍,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如平陽昭公主,她戰功赫赫,為我大周興建立下汗馬功勞,最後以軍禮下葬,生榮死哀;但平陽昭公主於夫妻姻緣之上卻頗為不諧,兩個子女更是不成氣候。可謂後事慘淡,你願意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么?

姬紅萼聞言眸中閃過一道迷離的光,心性敏慧,很快領悟了皇帝話語中的意思,不由呼吸急促起來。做一個如男子般馳騁沙場的將軍,是她從小到大的夢想。現在,皇兄給予了自己實現這個夢想的機會,他願意對自己付予信任,以及權力和職責;於此同時,她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放棄自己身為女子能夠擁有的幸福:一個美滿的婚姻的可能性。

於姬澤而言,許是自有自己的考量:兵乃國之利器,不能輕許外人。公主雖然是皇室女子,日後卻是要嫁人,要生下別的姓氏的子嗣。女子自來外向,若是與夫家和諧,便不免會偏心夫家子嗣。若是天下太平還好說,到了舉國動蕩之時,這支軍隊日後是否還忠誠於皇室,便不好把握。只有與夫家不諧,方能一心忠誠於大周。

她眸中浮現一抹慘痛的色彩。

這一生中,能夠唯一令她心動的男子便是姬洛了,既然她與姬洛這輩子再也無在一起的可能,那麼,自己此後將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

姬紅萼咬了咬牙,仿著男子行禮深深伏拜下去,毅然道,「臣妹願意替皇兄分憂!」不知怎麼的,心中想著姬洛溫柔的眉眼,淚水卻怔怔的流下來!

姬澤今日做了這番決斷,雖然頗為大膽,也許會在日後收穫一支奇兵,心中卻並非覺得釋然,反而更加沉重起來。

河北如今勢強,以聯姻之策與算是和緩,並非最好的方法,卻是雙方接受度都高的方法。孫炅並不是個好糊弄的角色,這和親的女子,首選為宗女,必得和自己這個皇帝有血緣關係,隨便用大臣的女兒或宮女封策,孫炅是不可能買賬的。他最開始心中屬意的人選是自己的親妹十公主姬紅萼,零陵縣主身份不適合,至於魏國縣主姬弦歌,人蠢事多,姬澤也沒有做過用她的打算。但如今情況有變,自己對姬紅萼有了新的想法,這從前的念頭就不得不重新作出改變。

大周宗室本枝繁葉茂,經過應天女帝一番殺戮,如今嫡系已經十分寥落,姬澤往常倒還對這種現狀無所謂,如今卻著實覺得宗室的人丁實在是太少了,若是宗室中再多幾個適齡備選的宗女,自己就不必這麼頭疼了!

少女清秀雅緻的臉蛋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姬澤痛苦的發現,莫非,自己竟只能選擇她么?一時間,頭腦中暈眩疼痛起來。

貞平二年夏五月,南風吹徹長安大地。桃花凋零,牡丹繁榮馥郁的開放起來,一夕之間,風姿傾倒整個長安。太極宮中姬澤下旨,改燕王姬洛封地為楚,冊為楚王;冊十公主姬紅萼為長公主,封號長樂。「漢家舊制,諸女皆封,儀服比於藩王,膏腴封其井賦。咨爾先帝第十女,承徽自遠,誕秀增華。仁孝才明,夙有天資之慶;言容法度,成於壺教之慈。敏達知微,周旋中節,肅雍是憲,婉靜流芳。雖僅在齠年,禮未主於同姓;而載揚淑問,德已冠於成人。宜錫典章,用疏國邑,是用冊曰長樂公主。欽承徽命,可不慎歟!」

皇后王合雍因此事遭了訓斥,若非她允准姬紅萼離宮前往白雲觀,宮中宮禁森嚴,如何容得姬洛與姬紅萼做下這等事情?姬紅萼心中對王皇后充滿歉疚之意,「皇兄,此事並非皇后嫂子之過,是我與阿兄錯了心志,方犯下如此大錯。皇后嫂子如何知道此中內情,此事與皇后嫂子著實無干啦!」

「宮闈之中自有法度,」姬澤道,「皇後母儀天下,既承擔了無上的尊榮,就該當擔負責任。此事長樂皇妹就不必再說了!」

姬紅萼聞言只得住了嘴。

姬澤一笑,「長樂,你是朕的親妹,朕並非不疼你。你犯下這等大錯,怕是日後不能留在京城了!這兒有幾個名單,是朕幫你擇的夫婿人選,你帶回去考慮幾日,從中擇一個,將結果稟報上來,朕來日會下詔為你賜婚!」

姬紅萼隨便瞧了一眼,見名單上的青年男子皆是北方人氏,長安之中從未聽聞著名,顯見得人才無甚稱道之處。她如今既傷心於即將於姬洛的情人永別,又在內心深處對姬澤許給自己的信任前景躊躇躍躍欲試,佔據了自己的全部心力,著實分不出多少雜余的來關注自己未來的婚姻大事,便隨手從名單中抽了一份出來,道,「不必回去考慮幾天那麼麻煩,就是這人了!」

姬澤定睛去看,見名單上寫著:太原薛氏,薛斛。竟是修容薛采娘家一名族弟,世居晉北,今年年方十八歲,容貌生的頗為俊秀,不由啞然失笑,凝目問道,「決定好了,再不反悔了?」

姬紅萼沉聲應道,「再不反悔!」

「如此,」姬澤道,「朕會應你所願。」聲音淡淡,「下去吧!」

姬紅萼起身退出了兩儀殿。薛斛雖然並不是自己心中深愛的那個男人,但是與他的婚姻可以將自己帶離長安這座繁華的都城,前往晉北。晉北原野千里,乃姬氏從前發祥之地。坐鎮雄關,進可半日內叩襲河北之地;退可退入太原雄城,自己可以在那片土地上賓士,一展胸中抱負,想來也是……足矣,令人開懷的吧!

數日之後,天子下旨,加封先帝才人謝氏為太婕妤,品秩從正五品升為正三品;擇長樂長公主駙馬為薛斛。為撫慰太原薛氏,長樂長公主公主府立於晉北之地,待今年九月公主與薛斛在長安成親之後,可相偕歸於晉北。

新封楚王的姬洛困守在十王府中,聽聞長樂長公主賜婚的消息,呆了片刻,奔入宮中求見姬紅萼。臨波閣前侍衛守衛森嚴,持著刀戟攔截姬洛的去路,朗聲道,「楚王殿下,聖人有旨,長樂公主已成年,縱是血親兄弟,也應當謹守男女有別的道理,不可隨意相見。您請回吧!」

姬洛持桓良久,見沒法子見到姬紅萼親面,只得跺了跺腳,轉身奔往姬澤的兩儀殿。

「放肆,」姬澤瞧著直直闖入兩儀殿的姬洛,寒聲斥道,「你以為兩儀殿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麼胡亂闖入?」

「皇兄,」姬洛跪在地上,急急斥責,「薛斛是個什麼疙瘩子裡頭的人物,人品如何?您怎麼可以將阿鵠許給他?更不要說,晉北其地苦寒,阿鵠是嬌嬌女,自幼過慣了榮寵日子,哪裡受的了這般日子?」

嬌嬌女?姬澤瞧了一眼姬洛,姬洛雖然時時將姬紅萼放在心上,卻確實不懂姬紅萼的志向。悠悠道,

「雀奴,你難道以為當日你們犯下的錯處,朕當真一點不罰,就這麼過了?」

姬洛聞言登時面色慘然。

「不過,」姬澤握著手中御筆,一轉道,「十皇妹到底也是朕的妹妹,朕也並非半點不為她考慮。朕為她挑擇了一份駙馬人選名單,她從中挑擇了薛斛。十皇妹是個有心性的,對自己日後的生活心中有成算,你就不必為她擔心了。」

目視姬洛,「十二弟,你如今也算是半成丁的男兒了,既已封王,下個月就出京之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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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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