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過了九月,天氣真正冷了下來,京城裡的飲宴也就驟然減少,只等著過年了。

孟家自然也是一樣,且今年還加了顧家,雖然兩家都是貶官,但過年總要過得熱鬧些,也為明年求個好彩頭,故而各項準備更比往年豐厚了些。

不過這些主要是林氏和孟素蓉在張羅,孟瑾和顧嫣然雖然也跟著幫忙,但林氏心疼外甥女,不肯讓她們累著,所以顧嫣然居然比在沔陽的時候還要閑些,居然還忙裡偷閒地請了朋友來玩了一回。

「……王家老太爺從前是戶部尚書……」錢喻敏又在做她的小小百事通了。

今日難得地天氣暖和,孟瑾院子里有一棵好臘梅,高在十二尺以上,足有四五十年了,枝葉伸展開來將一片窗戶都能遮住,開的花金黃金黃,有小酒盅那麼大小,在京城裡也算難得的。林氏做主,讓孟瑾給潞國公府那邊下了帖子,專門請了陳雲珊來玩。

之前潞國公府壽宴請了孟顧兩家去,雖說有顧運則贈陳雲鵬十兩銀子的事在前,但也算是給了孟顧兩家極大的面子。若說回請潞國公夫人,那林氏是不會張這個口的,也太有些自不量力了,但讓女兒請潞國公府的姑娘來玩一回,倒是禮尚往來,沒什麼不合宜的。

錢喻敏是來做陪客的,一大早就飛奔而來,興緻勃勃先將盛開的臘梅賞了一番,便說起八卦來。

「王家大爺那會兒在山東任河道,那年黃河發水,堤壩崩了七十多里地,一片澤國,死了有數千人。先帝派了欽差去查,說是那堤壩偷工減料,是吞了河工銀子。這銀子是從戶部由王老太爺經手撥出去的,到了王家大爺手裡就少了,都說是父子兩個勾結起來,從中漁利。皇上一怒,直接就把王家人的官職全削了,流放去了東北。」

「那怎麼又回來了呢?」顧嫣然也聽得驚心動魄,順手給錢喻敏倒了杯茶。

錢喻敏拿過來很沒有形象地一飲而盡,道:「那不是去年河堤又出了點事嗎?」

這個顧嫣然倒不知道。去年夏天她們還在荊襄,因為顧運則已經去了沔陽,孟素蓉又是生了蔚哥兒之後有些虧虛,一家人都足不出戶,只想著怎麼給孟素蓉補養,於是山東發不發水,統不知道。

「這次去查的是刑部侍郎,誰知道這一網下去,本想著撈只小蝦的,卻撈上一條大魚來。」錢喻敏講起故事來比手划腳,生動無比,「這一查,一路扯到了二十多年前,搞了半天,當初侵吞河工銀子的還真不是王家,乃是王家大爺手下那些官兒勾結起來鬧的。本來那河堤修得不錯,王家大爺是個真辦事兒的,整天泡在河堤上,風裡來雨里去的,不說修得固若金湯吧,也是十分牢固。」

孟瑾都忍不住笑了:「固若金湯是這樣用的嗎?」

「咳——」錢喻敏把手一擺,「別這麼較真兒嘛,聽我說。王家大爺修河堤有一手,可這世情上卻不怎麼通透。他自己是一文銀子都不肯多拿的,也不許手下人得好處。按說呢,這是一等一的好官,可這事——他自己家業豐厚不差銀子,手下官員卻不成,這就把人得罪了,在那堤壩上做了手腳,才弄得出了大事……」

房間里一眾女孩兒都沉默起來。這世事實在是太複雜了。做清官好不好呢?當然好。翻開書去瞧瞧,有哪一本上敢說做清官不好的?可實際上,這清官是那麼好做的嗎?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王家大爺這樣的,官實在是好官,可最後卻是這麼個結果……

「唉——」孟瑾輕輕嘆了口氣,「做人難,做官更難……」

「是啊。」錢喻敏也似模似樣地學著嘆了口氣,「人啊,生下來就是苦的……」

「誰生下來就是苦的?」門口傳來陳雲珊爽朗的聲音,倒嚇了眾人一跳,「怎麼錢姑娘在家裡吃苦受氣了不成?」

孟瑾連忙起身見禮,皺眉看著丫鬟們:「陳姑娘過來了,怎麼連個通報的都沒有,就這麼讓客人自己走進來?」

陳雲珊滿不在乎地一擺手:「別怪丫頭們,是我不讓她們進來跑的。你也知道,我走得快,你這一院子的丫頭,沒哪個能快得過我的。」

這話說得大家又都笑了。陳雲珊走到窗前看著外頭的臘梅花:「你家這花兒開得果然好,遠遠在園子門口就聞見香了,若是再下點兒雪就更好了。你不是說要請我吃烤肉么,雪下圍爐烤肉,才叫香呢。」

孟瑾無奈地看著她:「只可惜老天不肯聽我的,竟硬是不下雪,真是讓你失望了。」

陳雲珊自己也笑起來:「不過說說罷了。對了,你們方才說什麼呢?」

「在說平南侯府岳家的事兒。」孟瑾張羅著讓丫鬟倒茶端點心來,「喻敏說王家翻案了。」

「是。」這事兒陳雲珊也聽說了,「可惜都二十年了,王老太爺和老太太在東北都去了,如今王家回來的人也都憔悴不堪的。我大哥去看過了,說都黑瘦得可憐。」

錢喻敏忙道:「陳姐姐也知道了?聽說王家回來就提平南侯府大房立嗣的事,可是真的?」

陳雲珊摸了摸頭:「這個我卻不知了,還是沒你消息靈通。」

錢喻敏不好意思起來:「我也是聽姑姑說了一句,未必當真的。」

「估摸著未必顧得上吧。」陳雲珊猜測著道,「二十年前的舊事,雖然如今案是翻了,可王家還沒著落呢。從前王家多少官兒,現下淪落成這樣子,還不知將來怎樣呢。王家有這工夫,還不替自家子弟謀一謀前程,哪顧得上嫁出去的女兒呢?」

眾人一想也是這個理兒,忍不住也替王家人唏噓了幾句。正說著話呢,外頭丫鬟進來傳話:「姑娘,大少爺說,水榭那邊都準備好了,陳大公子等著呢,姑娘什麼時候過去?」

「陳大公子?」孟瑾莫名其妙,「大少爺怎麼也——」本來只是女孩兒家聚會的啊,孟珩根本就不會摻和的。

「啊!」陳雲珊一拍手,「我真是糊塗,竟忘記說了……我大哥也來了。」她有些心虛地看看孟瑾和顧嫣然,「大哥這些日子總念叨著想去西北,祖母又不許,我看他心煩,就想讓他出來散散心……我,我沒跟你們說就自作主張了,你們罵我吧。」低下頭,做出一副乖乖認罪的模樣。

她都這樣了,誰還真能跟她生起氣來?好在今日孟珩和顧浩然都在家中,回稟過了長輩,再帶上丫鬟和年長的媽媽在旁,也就不算逾禮了。幾人揪著陳雲珊佯嗔了幾句,也就收拾東西往水榭去了。

水榭就在孟瑾院子外頭不遠,旁邊也種了幾株臘梅,一樣的花開如金,只是沒有孟瑾院子里那棵年頭久,不過芳香是一點也不差的,且因著種在水邊,那香氣格外的清遠些。

水榭不大,只是四面有敞窗,正好拿來燒烤,不致弄得一屋子煙火氣。說是姑娘哥兒親自動手,其實各種肉都是廚房裡切了腌漬好的,只由貼身丫鬟們拿筷子夾了鋪到那鐵絲蒙子上去,然後主子們就只等熟了之後自己夾來吃就是了。

陳雲鵬有些不好意思:「打擾了——這是前些日子得的些白茶,不是什麼名貴種兒,只是味道輕淡,拿來大家嘗嘗。」

陳雲珊立刻就要跳起來:「好哇!那天我喝了這茶好,打發人去跟大哥要,大哥只說沒有,怎麼今兒又有了?」

眾人都笑起來。陳雲鵬被笑得臉紅:「自然是你喝了好,才敢拿出來的。」

「原來竟是讓我試茶的!」陳雲珊故意瞪起眼睛,「我這妹妹當得實在是苦啊!」

幾個女孩子笑得都要東倒西歪了。孟瑾端莊,只是穩坐著拿手帕掩了嘴;錢喻敏就趴到顧嫣然肩上去了;孟玫和顧怡然年紀小,偷偷地低下頭去笑;連孟珩也微笑起來。陳雲鵬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微紅著臉環視眾人,最後落在顧嫣然身上。

顧嫣然今兒穿了件丁香紫的長襖,外頭圍了一條白狐皮披肩。那狐皮質量中等,單獨瞧著還算白凈,但被她玉雪般的小臉兒一襯,竟就顯得有些發黃了。白色與淡淡的丁香紫襯在一起,又乾淨又明麗,看在陳雲鵬眼裡,把水榭外頭的臘梅花都比得失了顏色了。

她也在笑,還笑得十分開心,大眼睛彎彎地眯起來,像兩彎月牙兒。不知怎麼的,陳雲鵬忽然想到了壽王。

壽王那日特地去給陳太夫人拜壽,齊王妃又拉扯著陳雲珊一個勁兒地誇讚,陳太夫人是人老成精,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意思?不過他倒是覺得,壽王似乎更注意顧嫣然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潞國公府的家世,姑娘嫁到哪家去都是做正妻的,縱然是王爺家裡也盡配得起。可是顧家就不同了,倘若真讓壽王看上,那恐怕連側妃都做不了。陳雲鵬想到這裡,就覺得心裡一陣陣的不舒服。

「少爺,這肉好了——」細細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打斷了陳雲鵬的思緒。敏娘手裡拿著烏木筷子,挾起了一片羊肉,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眼前的碟子里,「少爺別只顧著看花,這肉再烤就過了……」

陳雲珊立起眼睛看了敏娘一眼,轉頭就對孟瑾毫不客氣地說:「家裡丫頭沒教導好,失禮了,你們別見怪。」這是在孟家!肉烤好了,做主人的還沒招呼呢,哪有客人就自己動筷子的?即便說那烤肉的鐵絲蒙子擺在眼前,就是肉烤糊了,也沒有個丫鬟擅自動手的道理!

陳雲珊真是看敏娘一百個不順眼。看著是對堂兄忠心耿耿,照顧得無微不至,可這做丫鬟的也要知道做丫鬟的道理,這丟人丟到外頭來,難道不是丟堂兄的臉?偏偏堂兄就是粗心,只看見敏娘可憐,說什麼規矩慢慢地學就是,不好太苛刻了她。這也就罷了,怎麼偏偏今兒帶她出來?

敏娘一張臉立刻紅了,低下頭去扭著自己的衣角,馬上就要落下淚來似的。陳雲珊看得更厭煩了,不客氣地道:「這是在外頭,家裡頭嬤嬤沒教你規矩嗎?」在自己主子面前哭都是忌諱的,更何況還是在外人家裡。

陳雲鵬也微微皺了皺眉。他雖然好武,但大家公子,禮儀也是從幼就學起來的,敏娘雖然是一心為主,但這舉動確實是失禮了,總該等主人說句話再動筷子的。但看敏娘咬著唇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又覺得有些可憐:「你去車上看看,我原想著再帶一壇酒來的,不知海青有沒有記得放上。」

敏娘噙著眼淚出去了,陳雲珊的臉還拉得老長,孟瑾連忙打個圓場,舉起筷子道:「別說,只顧著說話,這肉都要烤糊了呢,快嘗嘗,廚娘說是獨門秘制的腌料,若是吃著不好,回頭去罰她月錢。」

她素來不是個愛說笑話的,現下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盡量逗樂了,眾人哪有不給面子的,紛紛都笑起來。顧嫣然抿嘴笑道:「陳姐姐別上當,表姐的意思是說,倘若你吃著好,少不得要給賞錢的。」

陳雲珊也發覺自己方才臉拉得太長,倒弄得孟顧幾人都有些尷尬了,連忙就著顧嫣然的話道:「還是顧妹妹向著我,險些就要被孟大姑娘把我荷包掏空了呢。」自己挾了一塊羊肉送入口中細細吃了,點頭道,「這味道果然好,尤其是不用自己出賞錢,味兒就更好了。」

這話又引起一陣笑聲,方才敏娘帶來的尷尬也就煙消雲散了。

羊肉是溫補的東西,眾人也不敢吃得太多,用了五分飽就把烤肉的家什撤了,端上蓮子百合粥來,又端上幾樣素小菜和點心,眾人邊用,邊又說起閑話來,因為有男客在座,這一說就說到了西北軍事上。

陳雲鵬對西北是打聽得十分詳細的:「西北那邊,所謂胡天八月即飛雪,真不是瞎說的。自進了十月,那雪簡直就停不住,實在是冷得厲害。聽說出去巡邏的人,尤其是那些斥侯們,竟有凍死在外邊的。」

女孩兒們都沒聽說過這些,不由得都變了臉色:「當真這樣厲害?那不是要格外穿厚些?」

「穿厚些?」陳雲鵬嗤笑了一聲,「若按西北那天氣,人人都得穿皮襖子才好,可是軍中能發些厚實的棉襖也就不錯了。」

這卻是連錢喻敏也不知道的事兒,頓時都睜圓了眼睛看著陳雲鵬:「怎會如此?」

陳雲鵬哼了一聲:「軍中這樣的事,多著呢。不說別的,糧餉拖欠比比皆是,送來的軍糧里攙了陳米也還罷了,有時甚至還有霉米呢。從前幾位老將軍帶兵的時候還好,如今——怕是更亂了呢。也就是東陵關許大將軍那邊,聽說是要好些。哦,許大將軍就是晉王妃的叔父。不過他自己不剋扣,卻也管不了戶部往裡頭攙東西,管不了轉運使、糧倉層層過手,有些事也只得睜一眼閉一眼了。」

陳雲珊氣得一拍桌子:「這還了得?西北大軍是鎮守邊關的,糧餉都拿不到,吃不飽穿不暖,如何打仗!」

陳雲鵬搖搖頭:「歷朝都是如此,要改——難!」

顧嫣然靜靜聽著,忽然想到了周鴻。當日那個在自己生辰宴上一臉戾氣的少年,這會兒在西北不知是什麼樣子。對了,在夷陵的時候其實他們還見過一次的,雖然那時候周鴻站在門外,但她從裡屋看出去,周鴻比在荊襄那時候又長高了些的。

陳雲鵬這一說起西北軍事,孟珩和顧浩然也都起了興緻。男孩子,心裡總歸都是有些熱血的,再加上有個也熱心軍事的陳雲珊,大家說得興高采烈。

林氏派了個丫鬟悄悄去看了看,回來笑著學了,逗得林氏也笑起來:「年輕人哪,就是熱血沸騰的。」轉頭向孟素蓉笑道,「他們倒是處得好。」

孟素蓉想了想:「怎麼陳大公子來,二公子沒來呢?」

林氏微微皺了皺眉:「說的也是。說起來大公子跟陳姑娘只是堂兄妹,倒是跟二公子是親姐弟……」哪有帶堂哥出來,卻把親弟弟扔在家裡的道理?

孟素蓉低頭想了一會兒,委婉地道:「日後,還是少請陳姑娘過來罷。」那日在潞國公府,林氏跟陳太夫人說話或許沒注意到,她卻是看見了馬氏的神色的。

「你是說——」林氏說了半句也明白了過來,嗤地笑了一聲,「也有道理。我只是瞧著陳家姑娘性子實在招人愛,想著她們姐妹結交結交總有好處。罷了,潞國公府門第061章,那必定是有考量的,她還是不要多話的好。

「照嫂嫂這樣說,當真是要快些才好。」顧嫣然畢竟年紀還小些,孟素蓉頓時把心神都放到了侄女身上,「要麼,托個人給錢家遞個話?」女方總不好主動上門去提親,但托個人繞個圈子還是說得的,「若是求到陳家去如何?」陳太夫人若在中間做個媒,就是晉王妃也不好說什麼了。

「這當然是最好,我只怕咱們求不動呢,還是另外託人罷。」

姑嫂兩個正商議著,林氏的大丫鬟千蘭託了個拜匣進來:「太太,姑太太,平南侯府送來的帖子。」

「平南侯府?」林氏詫異之極,「他家怎麼送帖子來?」

千蘭把拜匣送上,裡頭一張泥金帖子,打開就沁出一股子蘭花香氣來,果然是平南侯府的,說是當初周瀚在北麓書院時,多蒙顧家關照,請過幾日去賞臘梅的。

「多蒙關照?」孟素蓉莫名其妙,「那也是妹妹家裡,與我家何干?」

「大約是禮數吧。」林氏倒沒有十分在意,「這些勛貴人家講究多,既送了帖子來,咱們駁不起平南侯府的面子,過幾日去坐坐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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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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