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P`*WXC`P``P`*WXC`P`建文元年,四月甲午,京城附近發生了一場地震,震塌房屋數間,死傷者百餘。

翌日,建文帝下詔,令百官直言。

詔令的內容很直白,上天降下災禍,一定是朕這個天子哪裡做得不夠,大家多給朕提一下意見,朕一定改正。

封建時代,每當發生天災,諸如日食,地震,洪水等,皇帝都要開展一下批評與自我批評。

不到罪己詔的程度,態度卻一定要擺正。

皇帝態度好,百官會視情況上疏,奏明上天降下災禍,不是皇帝不好,是臣等的過失。

要是皇帝態度不好,那就不好意思了,各科給事中和科道御史,動起筆來絕對能氣得人吐血。

建文帝樂於對叔叔下狠手,對朝廷官員卻很優待。

詔令一下,滿朝文武琢磨了一下,皇帝仁義,自己也必須厚道。私下裡商量之後,只有都察院上了幾份不痛不癢的奏疏。上疏之前,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進行過嚴格的審核,確定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才呈送皇帝。

按理,皇帝自我批評一下,眾臣架一下梯子,等皇帝下來,再妥善處理災后工作,這件事就過去了。不想,遠在北平的燕王,病中仍憂心國事關心侄子,派快馬送來一分奏疏,在朝中引起了一場不小的波瀾。

燕王的用詞很客氣,表達出的意思卻相當的不客氣。

上天降下災禍,必定是對皇帝示警。皇帝不顧念親親之情,羅織罪名迫害親叔叔,周王代王在西南艱苦勞動,湘王一家子都去見了大行皇帝,據聞皇帝還下令糾察岷王、齊王的不法事,問罪的旨意都準備好了,莫非皇帝要把宗親一網打盡,做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奏疏的末尾,燕王還引用了《禮記》中的一段話,用來表達自己的痛心疾首。

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

父慈子孝,家之福也。主聖臣賢,國之福也。反之,則必生禍端。

陛下如此對待親人,是一個聖明君主所為?或陛下只是受到蒙蔽,被朝中奸佞蠱惑?既如此,當誅殺奸佞……

沒等奏疏看完,建文帝已是面色鐵青。

燕王這封奏疏,簡直是指著鼻子罵他不仁不義,無親無情。對親人尚且如此,還倡導什麼恢復周禮,充什麼仁厚之君!

若是建文帝不承認自己冷酷無情,就一定是受奸人蠱惑偏聽偏信!

兩個字直接甩臉上,昏君!

本來不大的一件事,被燕王這麼一攪合,皇帝頓時有些下不來台。

氣得耳朵冒煙也不能追究燕王,是他親自下詔求直言,若因言治罪,才是真正落實昏君的罪名。

建文帝登基以來,順心的日子不多,不順心的日子不少。下朝之後,直接擺駕去了謹身殿,他需要冷靜一下,順便三省吾身,他這位四叔,實在是太不好對付。

醒悟之後,建文帝終於意識到放燕王回北平是件多傻缺的事!下定決心,等到洪武帝祭日,燕王進京后立刻動手。

這次,絕對不能再縱虎歸山,給自己添堵。

可惜建文帝醒悟得有點晚,叔叔的人生和斗-爭-經驗比侄子豐富太多,建文帝的算盤註定落空。

不過三日,北平來的第二份奏疏送到。得知朱高熾三兄弟將代替重病的燕王進京祭拜,建文帝呆坐半晌,猛的將桌案上的奏疏全部掃落。

伺候的宦官宮人跪在地上,顫抖著大氣不敢出。

魏國公徐輝祖也接到了燕王妃的來信,信中沒說別的,只說朱高熾三人五月到京,希望做舅舅的能多照顧一下。

如果信是燕王寫的,徐輝祖肯定會置之不理,但信是燕王妃寫的,通篇只言親情不說政-治,徐輝祖再拒絕就顯得不近人情。

「大哥,侄子進京,咱們做舅舅的自然要多加照顧。」

比起徐輝祖,徐增壽更傾向燕王。

皇帝登基以來,重腐儒輕武官,那個叫方孝孺的,又領著一幫翰林整天鼓動皇帝恢復周禮,以武功起家的朝中勛貴早已心存不滿,遑論同藩王結親的人家。

人心就是這麼奇怪,洪武帝一殺一大片,沒人敢抱怨。建文帝極少搞誅連,連八竿子打不著的都要憂心幾句。

燕王妃和代王妃都是徐家人,如今代王妃和代王一起在蜀地過苦日子,燕王妃也是成日擔心,徐增壽對建文帝的怨氣,竹節似的蹭蹭拔高,燕王的奏疏一上,他第一個拍手叫好。

那個成天和腐儒之乎者也的皇帝,早該罵了!

「四弟,此事容我再想想。」

徐輝祖皺眉,徐增壽不滿的一拍桌案,「這也要想?大哥也要同皇帝一樣不顧親情?」

「放肆!」徐輝祖怒了,「怎可對陛下出言不遜!」

「嘖!」

徐增壽一撇嘴,壓根不把徐輝祖的怒氣放在眼裡。從小一起在泥巴里打滾,在校場上摸爬滾打,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兄弟倆太了解彼此。

徐輝祖不是真的發怒,徐增壽有恃無恐。

「大哥,皇帝同燕王如何,咱們不說。王妃是咱們的親人,侄子也是。二姐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大姐來信將侄子託付給咱們,咱們要是不管,還算人嗎?父親臨終時是如何囑託咱們的,大哥可還記得?」

話到後來,徐增壽已是眼圈發紅。平日里威風八面的左都督,今日在自家兄長面前,竟是語不成聲。

徐輝祖沉默了,放在桌案上的拳頭猛的攥緊,狠狠的砸下。

砰的一聲,紅木大案的桌腳竟嵌進了地磚中,足有半寸。

南京城中暗潮洶湧,朱高熾三兄弟也在預定的日子出發,拜別燕王和燕王妃,親王世子和郡王的儀仗一概免除,帶著隨行的護衛,輕車簡從前往南京。

考慮到朱高熾的身體,燕王下令王府工正,著工匠改造了世子車架,帳房比親王車架降一等,踏梯,拉車的馬匹皆按皇孫制。帳房內門槅,屏風,皆用紅漆。褥席,椅靠,坐褥,帷幔,紅簾,俱同親王規制。

為了朱高熾能坐得舒服些,燕王妃親自查看過車中的一應擺置,加厚了坐褥,去掉了扶手,增加了椅靠,才勉強滿意。

按制,郡王無輅,只有普通車架,高度大小都遜於世子車架,同燕王的象輅更是沒法比。

朱高煦習慣了騎馬,乾脆免了車架。朱高燧也不願同世子一起乘車,打算同二哥一道騎馬。

燕王妃拗不過兒子,只得求助燕王。

燕王大手一揮,騎什麼馬,坐車!壓根不給朱高煦和朱高燧上訴申辯的機會。

於是,在世子朱高熾的大車之後,又跟上了郡王的一輛小車。

朱高燧打算光棍到底,硬是不給朱高熾面子,拋棄了舒適的房車,跑去和朱高煦擠麵包車。

兄弟三個這樣,燕王和燕王妃都是頭疼。燕王不得不放出狠話,在家如何暫且不論,到了京城必須擰成一股繩,誰要是敢窩裡反,別怪老子用鞭子抽!

洪武帝慣於用鞭子-抽-人,曾當庭-抽-死大臣。燕王繼承了老爹的性格愛好,別人家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換到老朱家,則是鞭子底下見真章。

燕王放了狠話,兄弟三個全都老實了。

朱高熾端坐在車中,兩個宦官在一旁伺候,朱高煦和朱高燧坐在郡王車架里,兄弟倆嘰嘰咕咕,,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隨行的護衛八百是擺在明面上的,暗地裡,燕王也有安排,只是不能為外人道罷了。

沈瑄與燕山右衛-抽-調的倪千戶共擔護衛長官之責,兩人騎在馬上,一前一後,沿途不時派出斥候,四處查探,還繪製出了簡陋的地圖,沿線城防都有標註。看架勢,不像是護衛朱高熾兄弟進京,倒像是為今後打仗做準備。

中途休息時,孟清和被叫到了高陽郡王的車架前,前門推開,一臉稚氣的朱高燧也不用宦官傳話,直接招手讓他進去,「你就是孟十二郎?我聽兄長說過你,進來,我有話要問你。」

孟清和下意識回頭,沈千戶正在前方警戒,倪千戶倒是在附近,可兩人不熟。

「怎麼?」朱高燧見孟清和遲遲不動,神色間出現了不耐。

深知這位也不好惹,必須順著來,孟清和忙道:「卑下遵命。」

話落,踩上踏梯,躍身上車,動作還算利落。

車亭內的空間並不小,布置得也相當舒適。高陽郡正無聊的翻著一本兵書,斜依著車欄打了個哈欠。

朱高燧把孟清和叫來,也是因為無聊。恰好從隨行的王全口中得知這個孟十二郎,興緻一起,乾脆叫來解悶。

皇子皇孫,只要不殺人放火,再任性,旁人也只能受著。

「你從軍前是個童生?」朱高燧笑的時候,會露出兩顆虎牙,「怎麼會想著從軍?讀書人不是看不起軍漢?」

說到讀書人,無意識一撇嘴,可想而知,絕對有成見。

「回公子,卑下也是沒辦法。」孟清和苦笑一聲,「卑下的父親和兩個兄長都被韃子殺了,卑下還要奉養寡母,照顧兄長遺孀和侄女,從軍是為父兄報仇,也是為一家人找條活路。」

「哦。」朱高燧點點頭,貌似被孟清和的話觸動了一下。

朱高煦放下手中的兵書,單手撐著下下巴,「孤聽說,你家中本有幾十畝好田,是被族人侵佔才被迫從軍,可有此事?」

「回郡王,卑下家中田產是做價后賣於族人的。」

孟清和知道高陽郡王能這麼說,其中的細節肯定了解得很清楚,但他不能順著一口承認。同孟廣孝一家如何是族內的事,就算掐到死,他們也一樣都姓孟。更何況,承認因族人侵佔田產被迫從軍,為父兄報仇的大義和孝友的名頭就站不住腳了。

朱高煦並非如史書上寫的那麼頭腦簡單。他的確沒繼承燕王的謀略,也比不上朱高熾的心計,但只是相對而言。鳳子龍孫,又是洪武帝的親孫子,會簡單到哪裡去?

沒有弄清他的意圖,說話時必須小心。

「你倒是乖覺。」朱高煦冷笑一聲,「難怪道衍大師說你聰明。」

「卑下不敢。」孟清和斟酌片刻,開口說道,「族人之事,想必郡王已是清楚。但卑下好歹是姓孟的,況卑下從軍時,族中也送了錢糧,族老亦承諾會關照家中。卑下所言出自本心,絕不是欺瞞郡王。」

「難道你一點不怨恨?本該是自己的東西落在別人手裡,不想搶回來?」

孟清和開始冒冷汗,這位是在說他的事,還是另有所指?

「回郡王,卑下還是那句話,卑下姓孟。況且,就算沒了父兄積累下的田產,卑下有手有腳,也不是沒用的,自然可以想辦法置一份家業,未必就比失去的少。」

朱高煦挑起一邊的眉毛,「再置一份家業?」

「正是。」孟清和也是豁出去了,「*八荒,天下如此之大,何須只盯著父兄置辦下的那點田產?就像草原上的那些韃子,人生沒有一點追求。」

「怎麼說?」

聽孟清和說得有趣,朱高燧雙眼發亮,朱高煦也坐正了身體。

「我朝-太--祖-皇帝英明神武,王爺及諸多藩王亦是武威赫赫,殘元的韃子每每犯邊,次次被揍,仍不吸取教訓,隔年仍來,足見其實在蠢笨不堪,更沒有人生追求。」

放鬆之後,孟清和腦子轉得飛快,撇開自己,往韃子身上繞,話題應該更安全。

「唐時西域諸國,宋時茶馬古道,自-太--祖-起,入貢我朝番邦連年不絕,天下遠不只大明一地。卑職之所以說韃子蠢笨,自是因此。」

「不只大明一地?」朱高煦敲了敲膝蓋,「你這話倒有意思。」

「只是卑下一點淺見。」

話點到即止,孟清和閉上嘴不說了。朱高煦與朱高燧也沉默了。

一時間,車內變得相當安靜。

良久,朱高煦開口道:「孟百戶。」

「卑下在。」

「不若孤在父王跟前為你求個恩典,再入民戶。」

孟清和抬頭,不解。

「以孟百戶之才,只在戰場拼殺著實可惜,行科舉,入朝為官當大有所為。」

「卑下當不得郡王誇獎。卑下實在才疏學淺,且已慣於做個軍漢,只能謝過郡王好意。」

「既如此,孤也不勉強,做個軍漢也沒甚不好。」

高陽郡王的口氣很隨意,不似發怒,孟清和略微鬆了口氣。

看樣子,今天這關算是過去了?

站隊什麼的,現在還太早。

永樂是個長壽並酷愛打仗的皇帝,朱高熾的的位置看似搖搖欲墜,實則穩當得很。天家的父子兄弟之爭,他還是少攙和為妙。

前有涼國公藍玉,後有大學士解縉,這兩位沒站錯隊的都被坑了,自己何德何能,攪合進這樣的事,純屬找死。

從高陽郡王的帳房中退出來,孟十二郎才敢擦把冷汗。

雖然玩的就是心跳,可拿腦袋來玩,未免太過刺激。

不等他擦完汗,又有個宦官笑呵呵的上前,世子有請。

孟清和想哭,他犯太歲嗎?

想哭也不能哭,世子召見得笑,必須笑!

別看朱高熾心寬體胖好說話,被他記上一筆,也夠受的。

沈瑄打馬過來,問清何事,拍了拍孟清和的肩膀,「保重,世子很寬厚。」

換成平時,被沈千戶拍肩膀,孟百戶還會躲到沒人的地方咧嘴笑上一陣。

現下,他同樣咧嘴,卻只想哭。

這叫什麼日子,實在太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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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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