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孟清和站在西城百戶所前,深吸一口氣,跨步入內。

待新鮮出爐的孟小旗繞過影壁,走遠了,門前的兵卒才對視一眼,咂咂嘴,這位怎麼看都不像是軍漢,聽說先前還殺了兩個韃子?

「瞅著倒像是個讀書人。」

「他能殺得了韃子?」

「升了小旗,百戶大人召見,還能有假?」

「可惜了我那弟兄,砍殺了三個,卻傷了腿,不然也能……」

「不過我聽說這位還真是讀書人,據說還是個童生。」

「啊?那個高福口裡還能看過眼的酸丁,莫非就是他?」

「還能有誰?」

說話的兵卒同時沉默了,弓兵高福,出了名的狠人,他說的話肯定差不了。

「說不得這書生真有幾分本事。」

孟清和不知自己已經成了百戶所前兵卒的談資,走在百戶所內磚石鋪成的路上,心中仍有些忐忑,不停回想著之前打探來的消息。

百戶大人姓沈名瑄,出身燕山護衛,父親是洪武帝的義子,曾在北征沙漠中立下戰功。

之前戰場上那個所向披靡,劈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的殺神就是這位,也是繼馬總旗之後又一個救了自己命的人。

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加上救命恩人。

孟清和暗自苦笑,到邊塞不過短短几日就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他都不曉得該感嘆命運之神厚愛自己,還是看自己極端不順眼。

心思千迴百轉,面上不露分毫。行進中途遇上一個身形壯魁的虯髯大漢,眉眼間竟有幾分熟悉。

認出此人是個總旗,孟清和立刻上前行禮,「標下見過總旗。」

「你姓孟?」

「是!」

「之前殺了兩個韃子?現在任著小旗?」

「是!」

「好!」大漢突然一拍孟清和的肩膀,「我姓馬,之前在城外戰死的馬彪是我本家兄長。」

孟清和抬頭,面上露出一絲驚訝,難怪瞧著有些熟悉。

馬氏一族都是軍戶,馬總旗戰死,身後留下三個兒子,最大不過十一,總旗一職雖是世襲,卻也沒有讓一個娃娃出任的道理。

馬常是族中余丁,自然可以頂上。只是明初邊塞衛所不比他處,這位新的馬總旗若想降服手下一干弟兄,怕是要多少費些功夫。

人情是一回事,常年在塞北拼殺的邊軍,更看重的還是本事。美女總裁的貼身保鏢

這也是孟清和看似風一吹就跑,卻能讓趙福等人高看他一眼的原因。

他身上的狠勁,對了這些廝殺漢的胃口。

馬常如此「禮遇」孟清和,若非別有所圖,孟十二郎敢把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不過,孟清和眼珠子轉了轉,這種示好未必是壞事。既然馬常襲了馬彪的總旗一職,將來就是自己的上司,朝堂有江湖,軍中也有。甭管他是不是能真正的站穩腳跟,上下擺在那裡,看著順眼總比被當成眼中釘的好。

有了新任馬總旗的客串,孟清和總算不再如先前那麼緊張。

站在正堂門前,習慣性的整了整身上的袢襖,撣了撣衣袖,通報之後,邁步走進室內。

從外面看,百戶所並無出奇,同城內的其他建築一樣,黃土牆,木門窗,窗欄上的圖樣已經泛舊,門梢上雕刻的生肖圖倒是有些惹眼。

孟清和不敢多看,見堂中高坐著一個身著藍色常服的身影,心知這就是今天要見的正主,單膝點地,大聲說道:「標下見過沈百戶!」

或許是為了壯壯膽子,孟清和刻意提高了聲音,不想話說完,椅子上那位卻遲遲沒有開口,只是單手點著椅子扶手,另一隻手舉著一本書,書的封面上,正寫著《春秋》兩個大字。

孟清和心裡開始打鼓,唾罵萬惡的舊社會,這位不開口不出聲,他就得繼續跪著。

還以為能遭到表揚,結果卻是來這麼一出,百戶大人是心氣不順?還是自己剛好長得很不入他的眼?

雖說瘦了點,可皮相還是不錯的。

心裡嘀咕,孟清和卻始終沒有抬頭,只因沈瑄在戰場上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

兩輩子,他頭一次這麼害怕一個人。

孟重九隻能讓他行事謹慎,面對北元的騎兵也只不過是搏命而已,但在沈瑄面前,孟清和卻感到極大的壓力。

所謂霸氣側漏就是這種?

這位還不是真正的鳳子龍孫,若是燕王朱棣,未來的永樂帝,不知道又會是何種情形?

和平時代過來的穿越者們,還是不要輕易幻想登高一呼小弟雲集,否則,時代的土豪們會給他們上最為生動的一課,告訴他們花兒之所以這樣紅,是有其根本原因的。

戰場上拼殺,朝堂上鬥毆,大明的文臣武將,智商情商都非一般人能比,豈是隨意就能糊弄過去的?

便是長相,也都在水準之上。建文二年的進士王艮就是因為相貌問題被暗箱操作了一把,從榜首的位置給擼了下去。

所以,但凡來到陌生的地界,一定要秉持著謙虛謹慎的精神,艱苦奮鬥甘於寂寞才是上策。

孟清和便是如此打算的,可今天之後,他會發現,追尋寂寞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最強天與天宇

東想西想,兩條腿似乎也沒那麼難受了。

於是,堂中出現了這樣一幕,沈百戶專心致志的讀書,孟小旗一心一意的神遊。區別只在於百戶大人坐著,而孟小旗的姿勢就不是那麼舒服了。

終於,沈百戶放下了書,端起桌上的茶盞,用茶蓋輕輕拂過茶麵,「起來。」

孟清和沒有馬上起身,腿麻了,就這麼站起來不立撲也會立位體前屈。

沈瑄倒也沒說什麼,等孟清和起身站穩,才接著說道:「知道為何叫你?」

「標下不知。」

「真不知?」

「真不知。」

「斬首兩級。」

沈瑄話落,孟清和一愣,下意識抬頭,只一眼,便失神。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眼前這人,當真是戰場上那個殺神?

烏髮,濃眉,墨眼。鬢若刀裁,膚若潤玉。

仙姣,卻不似女子。

手指修長,搭在藍色的衣衫之上,很難相信,便是這雙手,握著長刀斬殺一個又一個敵人。

刀被血染紅,人亦然。

殺神,還是如玉君子?

孟清和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收斂起心神,這裡是什麼地方,眼前又是什麼人?

不要命了嗎?

沈瑄同樣有些驚訝,只是驚訝掩於眼底,不為人所覺。

放下茶盞,這個孟清和身上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東西,並非只因他的單薄。

細想沈瑄的問題,孟清和疏忽明白了什麼,莫非,這位百戶大人以為自己冒領戰功?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孟清和再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綺思,其他都是次要,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他就太冤了!

「稟百戶,標下確實斬首兩級,絕無半點虛假,有同旗弓兵槍兵可以作證。具名具姓,可當即查驗!」

在這件事上,孟清和絕沒有說謊,加上被他用長矛捅個半死,又被沈瑄砍了一刀那個,能算兩個半。

可惜明軍戰功只算總數,不加零頭。孟十二郎頗為遺憾。

「哦?」

沈瑄挑眉,似笑非笑,卻愈發顯得修竹凈直,霽月無雙。[繼承者們]優質男配的聲控少女

說到底,還是不信。

孟清和也不惱火,反而愈發鎮定,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真的把虧吃下去,他就不是孟清和了。

「百戶切莫不信,」孟清和正色道,「標下雖自幼讀書,不通武藝,亦是錚錚男兒,心懷報國之志,身負殺親之仇!戰場之上,搏命之時,仰賴左右兄弟之助,也能殺敵,亦能斬首!我大明可破北元,驅王帳於漠北之地,蓋因兵卒強於北元騎兵?非也!賴我上下戮力同心,騎兵驍強,步卒悍勇。將者知兵,卒者用命!一人不敵,則二人,三人,戰陣之中布刀槍劍戟,忽幾刺而出,百十人便如一人。如標下此等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便無所懼,於陣中亦能殺敵!」頓了頓,孟清和接著道,「標下愚見,百戶莫怪。」

沈瑄沒有出聲,也沒能反駁。

怎麼反駁?難道說孟清和的話不對,是歪理邪說,一派胡言?那豈不是說明軍戰陣不是北元騎兵的對手,順帶把諸如徐達常遇春李文忠藍玉等猛將一起藐視了?若承認孟清和一番話正確,就是自打嘴巴,承認自己犯了「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錯誤,明明是殺敵報國之士,卻硬要給人扣上一定「冒領軍功」的帽子。

左思右想,沈瑄發現,他只能承認自己是錯怪了孟清和,對方的戰功很「實在」,沒有任何可質疑之處。

沈瑄開始正視孟清和,以一種極為認真的態度。恍然想起自己曾在戰場上救過他,當時,這個瘦弱的少年,正用一桿長矛刺向一名韃子。

充血的眼睛,兇狠的表情,像足了草原上剛出狼窩的狼崽子。

因此,沈瑄記住了他,想起了他。

或許,他真的錯怪了對方。

須臾,沈瑄突然站起身,向孟清和一拱手,「是沈某之錯。」

孟清和愣了一下,有些糊塗,這麼輕易就認錯?

這不合常理!

沒等孟十二郎緩過神來,沈瑄又繼續說道;「聽聞孟小旗曾是童生?」

「回百戶,此言屬實。」

沈瑄點頭,隨即搖頭,輕嘆,「可惜了。」

孟十二郎一頭霧水,可惜?

「若能繼續科舉,立於朝堂,定為文官楷模,朝廷棟樑。」

孟清和:「……」

這是誇他呢?

想起之前壯烈的馬總旗,孟清和咬牙,敢情這麼夸人,是沈百戶這一系的優良傳統?

而且他發現,眼前這位百戶大人的性格,貌似和他印象中的不一樣,很不一樣。

有匪君子?

他想給自己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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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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