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父女

140父女

宋演覺得,自己也許是在做夢。

眼前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黑暗陰森的監牢,瀰漫不散的寒霧,女子冷笑瀲灧,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他恍惚間覺得這一幕好像在哪裡見過,皺著眉頭思索片刻才反應過來。

是了,楚惜剛剛去世那陣子,他曾做過一個夢。腹大如籮的阿瀾神情悲戚地立在他面前,不動也不說話,只是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他其實不曾見過她懷孕的樣子,當初都是離鄉趕考一月後才收到老家的書信,說他妻子懷孕了,而等他終於歸家,她的屍骨都已經涼透。他在夢中看著她的眼睛,心想她一定是在怪他。怪他一去不回,怪他沒有保住他們的女兒。

他因為這個夢而憤怒,重重處罰了楚怡,然而對阿瀾的歉疚還是與日俱增。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終於也走到了這一步,很快便要去地下和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重逢。他想如果她還怪她,那麼便親自向她致歉,心中竟安寧了不少。

可沒想到在離開前,會見到這樣一個人,會聽到這樣的話。

適才不覺得,此刻再看她的模樣,同樣是身懷有孕,同樣是眼含仇恨,這自稱是楚惜的女人竟和夢中的阿瀾驚人的相似!

「你……你說什麼?」

「怎麼,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其實我也不確定,這些事情您有沒有告訴過別人。但我想既然您都讓我這個女兒不見天日了,又幫著宋楚怡頂替了我的身份,應該不會再把這番談話跟別人講吧?」

是,他當然沒有跟別人講,那晚談話時也屏退了左右,無人可以偷聽。所以,她會知道這個,就只有……

「……楚惜?你真的是楚惜?」

男人雙手顫抖,眼睛也瞪大了,鬢邊一縷長發垂下來,飄蕩在他微微張開的嘴旁。葉薇的印象中每次見到這位父親大人他都是風度翩翩、沉著鎮定的,還從沒想過他會這樣失態的一面。

很好,這樣才對。聽說他被收押那天依然瀟洒從容若魏晉名士,把前去抓人的吳大司馬生生襯得苦大仇深,姿態那叫一個漂亮。成王敗寇、與人無尤,看來他早想明白了這點,所以如今雖然輸了卻也心情坦然,並不如旁人那般惶惶如喪家之犬。

但我豈能容你這樣輕鬆地走了!

那些欠下的債、造下的孽,下黃泉之前我們總要說個清楚。母親她心軟又痴情,我不提前幫她討回公道,回頭見了面恐怕還要繼續被你欺負。

「您終於信了。您信了就好,後面的事也容易多了。當年宋楚怡的一杯酒要了宋楚惜的命,好在老天有眼,讓我借著葉薇的身體重新活了過來,可以找你們有怨說怨、有仇報仇。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戲文中死而復生的事情居然是真的,還發生在了我身上,可見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數,為惡太多,是會有報應的。我就是你的報應。」

宋演伸手握住木欄,奇迹般地平靜了下來。如果說剛才還有些許懷疑,等她這番話說完已經完全信了,他透過木欄的空隙看著她,悲涼一笑,「真的是你。」

葉薇一愣。

「這個眼神……當年楚惜從惠州過來,在煜都住了將近四個月,這過程里我從不與她親近,你知道為什麼嗎?」

葉薇冷笑,沒有回答。

「她總是會用你剛才的眼神看我。不是明目張胆的,只在我沒有注意的時候這樣看過來,她大概以為我不會察覺,所以就忘記了偽裝。我知道她恨我。哪怕平日裝得再恭順,心底深處她也是恨著我的。我甚至懷疑就連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恨我。」

葉薇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麼個原因,反問道:「她不該恨你嗎?」

「該,應該。只是那時候,我不喜歡她這個樣子,所以也厭煩上了她。她不想見我,我同樣的不想見她。然後事情就越來越糟。」

葉薇怒火控制不住地上涌,「如此說來,還怪我了是嗎?要是我不恨你不怨你不那樣地看著你,你就會對我好了,就不會因為宋楚怡一句話便罰我在湖邊長跪,就會在她害死我之後殺了她給我報仇了,是不是!可你莫非忘了,如果不是你娶了母親又背棄了她,如果不是你把我丟在惠州不聞不問十五年,我會恨你?世事有因皆有果,你種下的惡因,到頭來卻怪我結出了惡果,簡直荒謬!」

宋演閉上眼睛,英俊的面龐上閃過絲隱忍,「我沒有怪你。」

葉薇情緒波動太大,肚子隱隱有些不舒服,可她強撐著沒有動,所以旁人也沒發覺。

「其實你雖然是你母親生的,卻一點都不像她。我很早以前就發現了,在我的所有子女中,你是最像我的一個。無論是面容還是性情。桀驁不馴、剛烈固執,我年輕時便是這樣,後來不得不費了很大的功夫修身養性,才把這些東西給壓制下去。你太像我了,而這樣像我的一個人卻恨著我,便註定我們父女無法像平常人家那樣相處。我不怪你恨我,只是覺得遺憾。從你去世那年起,這感覺就伴隨著我,怎麼都擺脫不了。」

自嘲地笑笑,他眼神溫和地看她,「現在看到你這樣,那感覺就更強烈了。」

葉薇咬牙,「有什麼好遺憾的?」

「這兩年你一直在盤算著怎麼對付我吧?楚怡被廢乃至賜死,還有璟昭媛的侍女泄密,這些都是你的手筆?果然漂亮,要是楚怡能有你一半聰慧,也不愁坐不穩后位。所以我覺得遺憾,要是我打小把你帶在身邊教養,你應該會是我最出色的孩子。比楚怡好,甚至比楚恆好。是我做了錯誤的決定,才有今日的下場,怨不得旁人。」

「成為你最出色的孩子,然後呢?還不是一樣被你當工具送去那虎狼之地,為了你的權欲與人爭鬥廝殺。呵,不要說得你好像很在乎我、很在乎我那些弟弟妹妹們一樣,對你來說,我們最大的價值不過是幫你辦事、受你驅使。你真的明白什麼是父親、什麼是尋常人家的親情嗎?承認吧,這世上你壓根兒不在乎任何人,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宋演身子狠顫,不自覺握緊了木欄,葉薇看著他的手,忽然笑了起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您是要做大事的人,這些膩膩歪歪的人倫親情一定讓你覺得很可笑吧?也罷,原本也只是想通知您一聲我又活了,現在話已講完,就不打擾了。」

她轉身欲走,宋演立刻叫住了她,「楚惜!」

葉薇停下,沒有回頭,「還有事?」

「你以後在這宮裡要當心。你懷著孩子,一定會有許多人想害你,我知道你聰明,但難免有顧及不到的時候……那畢竟是我的外孫,我不想他出事。」

「您錯了,那不是您的外孫。」葉薇轉過身子,毫不留情道,「你賜我的那一身血肉,早在七年前就交還與你。你親手將它放入棺槨,讓它在地底慢慢腐爛,最後只余森森白骨。我可能勉強還算你的女兒,但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外孫。他是侯阜葉薇和陛下的骨肉,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宋演臉色變了幾變,葉薇繼續道:「您犯的的是謀逆大罪,會株連九族,不過我會設法保住沈氏一族,旁人卻顧及不到了。宋氏一族不會再留下血脈,您也不再有香火傳承,真正的後繼無人。」

宋演不可置信,葉薇嘲諷,「別這麼看著我,早在你籌謀大位的時候就該想到這個結果。您可是狀元出身,大燕律法原該倒背如流才是,這會兒來裝什麼糊塗?」

她再次離開,宋演雙手握著牢門木欄,看著她背影越走越遠,終是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讓我斷子絕孫了還不夠,非得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我?你就這麼恨我?」

葉薇腳步未停,「父親,你自己都說了我像你,那麼你就該知道,我的心腸和你一樣,都是鐵石做的。我從不對辜負了我的人留情。」

.

那個人已經離開了很久,宋演仍然維持著僵立的姿勢。沒了她充滿恨意的指責,這牢房又變得一片寂靜,之前他還能安之若素,此刻卻只覺毛骨悚然。

剛剛發生的一切不斷在腦海中重演,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女兒竟變成了那樣。狠戾又絕情,彷彿地底爬出的復仇修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唯一一次在不是祭祖的日子回到惠州。四月下旬,正是櫻桃熟透的時節,他途徑果園時看到八歲的她捧著紅漆盤子站在棵櫻桃樹下面,眼巴巴望著枝頭沉甸甸的果實。發現他靠近,她驚嚇地縮了下,結結巴巴叫:「父親……」

他來了興趣,「你在這裡做什麼?」

「櫻桃……祖母喜歡吃櫻桃,我想自己摘了給她送去。可是樹太高了,我夠不著。」

他後來知道那是她和蘊初胡鬧的常見項目,而她之所以嚇得不行就因為蘊初那會兒正藏在另一株櫻桃樹上。可當下卻被她的孝心打動了,再看那張玉雪可愛的小臉也生了愛憐之意。

「既然你夠不著,為父舉起起來好不好?這樣你就可以親手摘櫻桃給祖母了。」

她愣愣地點頭,他於是果真把她舉起來,她摘滿一盤后才小聲道:「可以了。」

他把她放到地上,她捧著漆盤猶豫了下,小手將它舉高一點,仰頭問他:「父親您喜歡吃櫻桃嗎?這裡有很多,送去給祖母前您也吃一點好不好?」

他揉她腦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怎麼吃?這樣吧,你回頭用井水湃過後留一份在那兒,父親晚上得空了就來吃。」

她用力地點頭,他笑了下就走了,拐彎前回頭,還看到她站在那裡,依然望著自己離開的方向。

他答應了她,可惜一個時辰后棠音突然帶著楚怡出現,說在煜都待煩了,也想回老家住住。他忙於陪伴她們,等終於想起和楚惜的約定已經是第二天。他去見她,她乖巧地對他福了福身子,道:「沒關係的,楚惜知道父親另有要事,一時忘了也是有的。不打緊。」

她說不打緊,他便真的以為不打緊。可如今想來,那時候她一定很氣他吧?

她說他不在乎任何一個兒女,可她也許永遠不會相信,當年之所以選擇將她留在惠州,也是因為擔心她去了煜都會被棠音迫害。他有為她考慮,但這愛護之心太過微弱,說出來也只會引人發笑。

她說她是他的報應,果然,這禍及滿門、斷子絕孫的下場真的是他的報應。她甚至不肯承認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外孫,一心只想與他斬斷一切聯繫。

罪名加身、霸業成空之際,他尚能安慰自己技不如人,一死而已。可如今孑然一身、煢煢獨立,只能用最倉皇的姿態離開人世間,才讓他真正明白了什麼叫一敗塗地。

將他送上絕路的,竟是他的親生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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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輦停在守晨宮門口,葉薇扶著安傅母的胳膊下來,抬眼便看到皇帝立在台階之上。她腿有些發軟,低低道:「櫻桃,我想吃櫻桃……」

「什麼?」安傅母糊塗了,「櫻桃?這個季節去哪裡找櫻桃啊?若水……若水你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哪裡不舒服嗎?」

葉薇苦笑,「是我糊塗了,現在沒有櫻桃。也好,反正我很多年前就不愛吃櫻桃了。這世上的櫻桃樹都該砍了才好。」

她說話沒頭沒腦,臉色也不對勁,安傅母擔心得不行,好在皇帝很快走到面前,「怎麼了?」

葉薇朝他微微一笑,「沒怎麼,就是把該說的都說了。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皇帝摸摸她額頭,一手冷汗,「都說了不讓你去,你偏不聽!行了,御醫已經等在裡面了,先讓他們把把脈。這一通折騰,恐怕累得不輕。」

葉薇點頭,一個小宦官卻忽然急匆匆跑來,衝到兩人面前便跪下了,「陛下,刑部那邊剛剛傳來消息,說罪臣宋演用腰帶在獄中上吊,死……死了!」

葉薇身子一軟便朝後倒去,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她。然而她還是坐到了地上,身子一點力氣都沒有,靠著皇帝的胳膊才沒有直接躺下。

他抓住她的手,嚇得聲音都變了,「阿薇,阿薇你怎麼了?」

葉薇臉色慘白,掙扎片刻才艱難道:「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皇帝順著望去,只見她雪白的裙裾上有一團血紅泅染開來,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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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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