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晉江首發

104晉江首發

春雨如油,有時也淋起來沒完沒了,淅淅瀝瀝地,從昨兒夜裏一直下過了今日午後。天陰得不重,只是灰濛濛不大敞亮。

三間的門面,整面牆的葯櫥,清新的雨腥摻入濃重的藥草氣味中,讓這起生救命之處略淡了些沉重。此刻偌大的鋪子裏只有夥計在給一個短打打扮的人抓藥,銅盤銅稱,葯槌細碎,難得的清靜。

藥房盡頭一掛棉布簾通往後堂,穿過不大的天井便是大夫偶而坐診、休憩之處。此刻賽罕坐在書案前,滿滿的墨蘸了又蘸,提起筆端正半日竟還是落不下,只得又擱下。雙肘撐在案上,輕輕揉捏著陰雨天隱隱作痛的傷手,看着那空白的紙張,不覺咂了咂了嘴,牙縫中絲絲的涼氣。自會走路就跟着阿爸出診,多少年手上過命無數,今日卻破天荒頭一回心中有了猶豫。阿爸曾說醫忌畏懼,忌莽撞,不但要對症下藥,更要學會對人下藥。他心細手利落,許是莽撞,卻從未畏懼,且只對症從不計較人,不想這一回才真真悟得那話中的意思……

兩日前柜上來了一位求診的男子,彼時賽罕正要出門往肅王府去,心不耐,瞥一眼過去瞧他並無性命之憂便囑阿木爾應對改日,那人未再多言一句起身離去。今日如約而來,再見方仔細打量。此人與他年紀相仿,五尺身型,略是清瘦,白凈的面色幾是未著風雨。一身啞色長衫,除去腰間一塊白玉配再無他飾。賽罕並不善品人的衣着打扮,唯一能瞧得出的是這長衫質地考究,絕非尋常布衣人家供得起。棄馬乘車,身邊隨着一位小廝,兩手空空連京城公子們應着節氣好拿的畫扇都不見,裝扮清素,舉止內斂,又不覺讀書人的清高怪僻,言語寡淡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一時真是難辨其實在身份。

尋醫就診,脈下只有病患不論來去,遂賽罕並未多問,只與二人相讓往後堂去。一前一後,主僕二人默聲而行。自來到中原,賽罕已是儘力放下曾經那看人總要刻骨刮心的犀利,況且中原人與草原人行為處世實在是相去甚遠,若想不被人究,須得先不究人,可此刻這亦步亦趨的僕從卻又引得他的注意。此人十七八歲的年紀,從不開口,從不與人對視,只低頭服侍主人。這些時出入王候相府、大富人家,賽罕也見過不少隨身小廝,卻從不像這一個這般恭順謙卑,若非還在人前,大有匍匐之勢。再仔細瞧那低頭掩下的面容,紅唇白膚如此細膩清秀,衣領束得高看不到喉結,像是個伶人。

疑惑重重,落坐之後,賽罕借雨天假意吩咐先飲口茶暖身,一個眼色遞給阿木爾便失手擋下一隻熱茶碗。說時遲那時快,那僕從立刻上手接,賽罕也一把握住,只是瞬間的工夫便一切如常。

指尖細弱的脈跳得他心驚不已!此人身體里陽氣怠盡、齊根而斷,若非幼年大難,他只能是個……宮人。

若如此,那面前他這位主人……又是誰?

強壓震驚,賽罕把住這位主人的脈。果然是養尊處優,內里空空,眼下尚無大害,卻把清了能讓這位屈尊到此僻靜之處來尋他這江湖大夫的因由。若是料得不錯,這主人已是多日不得歡處盡興,空怠了良辰美景、大好的時光。男人的耐力實則遠不及女人,力道可練、氣可攢,可所謂精神須得養蓄。夜夜歡歌,再是龍精虎猛也根本耗不得年少,更況眼前還是個金玉軟柔砌出來的坯子。

脈絡清,病根深重,若是尋常風月場上的富家子弟,嚇唬嚇唬也就罷了,慢慢調養,能保命延壽就是大功德。可眼下該如何是好?看着面前空白的紙張,賽罕輕輕吁了口氣站起身,踱到窗前。原先與魚兒閑來榻上也常聊,記得她說起那姑表哥哥,只道任性討寵、喜怒無常,當年老父嚴厲尚且不曾約束,如今更是無所忌憚。眼下的病情已然沒有兩全齊美的法子,是該給他助興,討他歡心,而後悄悄隱退?還是下狠手慢功根治,負一時之重,得長久之計?

窗外雨幕漸薄,原本將要傍晚的天也似亮了起來。賽罕佇立窗前,百思不得解。他怎敢篤定?如今雖已身無牽掛,卻更是割捨不下。絕去巴勒莫的虎狼之師,他只是個無半分勢力的小大夫,一旦沾惹上這天下獨尊,治得好是累贅,治得不好就是死路一條……

「主人,」

賽罕應聲回頭,阿木爾恭敬地候在身邊,因問,「怎樣?」

「那駕車從咱們鋪子出來一直穿城而去,晌午的時候在西城德慶茶樓吃飯,像是還點了曲兒。用過飯,馬車又折轉回來,沿途只走僻靜小巷,最後出城往南繞到了壽熙園,奴下沒法子再跟。」

賽罕聞言輕輕一掙眉,壽熙園乃是太后吃齋禮佛之處,依山靠林,清靜雅緻,心道果然是謹慎。「你看清了?」

「千真萬確。」

聽聞主人不再作聲,阿木爾起身,悄聲問,「主人,那人究竟是誰啊?」

賽罕微微一笑,雙手抱拳衝天拱起,「當今聖上。」

……

將入六月已是一片繁華,京城的天氣不比草原,總要濕潤幾分,再是無風少雨,日頭一曬一整天。

雖說自北山受傷大失元氣,賽罕身上再不見那炙熱,可眼瞧著外頭明晃晃的依舊有些燥。好在或公或私,一日總是忙碌也便少了計較。此刻夜靜,安置景同睡下,賽罕回到自己房中用涼水好好兒洗了洗。出浴后見這無人小院只一小彎月好是清涼,便大敞開門,只著了中衣坐在案前,夜風習習而來,人神清氣爽,總算靜下心來。

端起手邊的冷茶抿了一口,賽罕看着案上新下的藥方與施針的脈絡圖,仔細斟酌。原本開藥鋪、行醫館不過是存身的權宜之計,為的都是把通往肅王府的路鋪平整。怎奈事世難料,眼看着就要被聘為小王爺季景同的貼身侍奉大夫,卻無意無奈接下個天下獨一的病者。為着這一個人,賽罕深居簡出不敢再過多出入官宦世家,以免樹大招風帶來不測;更不敢從此駐入肅王府,守護妻兒。繼續在東城坐診,醫館不再擴張,更多地接攬布衣百姓,隱於民間,讓那位病者來得越覺安心。

手下是大周的江山、九五之尊,更是自己的性命與長久的計較,賽罕不得不小心謹慎,七日一個藥方,捕捉他每一處細微的病情變化。好在這位皇帝雖是心急,倒還懂得病來山倒、病去抽絲的道理,對短短時日已見的成效尚覺滿意。且為着這不能與人言說的羞病,與這冷麵寡言的大夫有了些與旁人說不得的親近交情,偶爾還會說起那禁忌之地的趣事。賽罕聽着,手心捏汗小心應對,暗中合計興許有這麼一位病者並非全無益處,許是有朝一日要堪大用……

提筆蘸墨,又在那藥方之上稍加改動,正要重新謄寫,敏銳的耳中傳來輕紗撫地、撩//人的聲響,賽罕抬起頭……

纖腰玉帶,霞冠霓裳,清水芙蓉著出牡丹的顏色,耀眼的光華,惹盡風流!四目相對,真真是好久不見,華服閃灼掩不住冰清玉潤,月光小燭,盈盈楚楚。這些時日將將暖熱的人與心又生分了許多,只這思念一絲一環一扣一繞,解也解不開,此刻印在彼此眼中周遭都不見,不嗔,不怨,不動,也不響。

「進來吧。又沒人,還得我去迎駕啊?」

他終是擱了筆,低沉的聲音傳過來,雅予那不管不顧熱熱奔來的心忽地湧起一股酸楚……

看那小嘴撅了起來,人站在門檻外就是不肯動,賽罕只好起身走了過去。

撲面來清新的水汽香,淡青的水綢中衣兒沒有形狀,軟軟滑滑的柔勾出那山一般的骨骼,春意融融的倦怠;日頭風雨捶打出的膚色燭光里透著水浸的光澤,濃眉高鼻,幽藍如洗,刻薄的稜角在這清幽淡然的沉靜中只若精心雕琢,再辨不出半分增減之處,彷彿是那天宮中主司情意的神靈下了凡間,嘴角一絲不經意輕蔑的笑紋都撥在人心弦上……

他從不知道自己出浴后是這般模樣,也從不知她總是愛看,看他孩童般乾淨清爽,淡去眉目間那擱不下的狠與戒備。這便不那麼霸道,不那麼壞,笑起來眸中顏色盡顯,像是,像是真的深情款款……

見他來在身邊俯□,雅予微微歪頭,笑意悄悄含在唇邊,豈料這笑尚未綻開便覺腿一打彎,身子往後一仰,軟軟地跌落在他懷中。

「哎呀!快放下。」

從未見過她如此妝容,紗裙輕柔,似水如煙,將這曼妙的人兒裹得若隱若現,托得露濃初透、水潤嫣然。捧在懷中他像摘下天邊美麗的雲朵,埋在其中何等的飄飄然?掩不住的笑,瞧著那嬌嗔儂儂、紅撲撲的小臉。

「越來越不懂禮數、不知尊重!」

「都捧在手心兒里了還要怎麼尊重啊?」

「哼,」雅予踢了踢,在他懷中顫顫的,「不行跪禮,人前也敢這麼着不成?」

她輕得像一隻小貓兒,軟得像一隻小貓兒,任是撅了小嘴、挑了小眉,依舊懷裏蹭得他心癢,貼在口邊他只覺身子熱,忍不得就咬牙,「慣成了你了,整日跟我擺公主架子,跪啊跪的!」

「從前我可是日日給你跪,一天跪好幾回呢!」

她言詞鑿鑿,理直氣壯,他笑了,「定是要跟從前比,定是要找補回來啊?」

「嗯。」

「那好,」攏近些輕輕咬住她的耳垂,沉在喉中的聲音他極是膩,「那會兒,主人可是夜夜把小奴兒你窩在懷中、暖在榻上啊……」她立刻要掙,被他牢牢拘緊,「公主是不是也該許我日裏夜裏陪侍閨房啊,嗯?」

只掙了一小下就住了,被他這麼抱着、膩著,說着那不知輕重的話,比起從前閨中帳下那羞死人的戲耍已是收斂許多,可雅予卻突然覺得被他委屈著了,心酸不已,「你是何人,誰又管得着?何必說什麼日裏夜裏的話。前兒還駁了景同,也不怕傷了孩子的心!」

賽罕抬起頭,笑意依舊在唇邊,「這是為兒子啊還是為你?」

「為我何來?你來不來,留不留,與我何干?每日不用記掛着你帶累王府,走了倒清靜!」

「總是攆我,真走了啊。」

「走吧!明兒就走!即刻就走!」

尖尖的話音靜夜裏乍響,驚得輕風小燭不敢動,只待那懷中氣勢悄悄落了去,餘音繞繞……

「唉……」他仰起頭,長長一聲嘆,嘆得英雄好是氣短。「捨不得啊……」

他這一聲如此無奈,如此繁難,像是她是個甩也甩不掉的累贅,拖得他好是辛苦。可不知怎的,雅予心裏的委屈偏是隨着這一嘆熱熱地化成了淚,累贅就累贅,橫豎他捨不得丟……

懷中安安靜靜的,委屈的人兒輕輕咬着唇,眸中好大一顆淚,晶瑩剔透。他低頭埋在她頸間,喃喃地蹭著,「可想死我了。」

軟軟地,任他抱,任他揉搓,雅予這才願意記起早些日子他就仔仔細跟她交代,說時日尚短,如今病者遍佈京城,把握不清底理,不敢貿然行事,須待時日,局面穩定再做計較。此刻被他蹭得心軟如水,口中還是不依不饒,「……你忙啊,忙去吧,還顧得誰。」

「我今兒可是一大早就來了。原想着帶你和兒子往郊外去騎馬,你往哪兒去了?」

雅予一挑眉,「你就是成心的!當真不知道?」

聞言賽罕笑了,今日是左相府娶少夫人,滿朝皆賀,連太后都賜下厚禮,這京城地界還有誰人不知?想那褚安哲也算一片痴心,多少年積攢早已成病,如何化解?只是不知堂堂男子漢,可能像五哥那般一醉解千愁、從此擱下,與自己的女人好好度日?旁人的事不管了,賽罕只在意魚兒的心從未有一刻離開過他,此刻嬌柔滿懷但覺心滿意足,戲耍道,「安哲哥哥成親了,你哭沒哭?」

「我為何要哭?歡喜著呢!新嫂嫂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女紅針線,樣樣都是好的;性子又乖巧,模樣也俊俏,真真世間少有的女子呢。」

小魚兒只管贊得緊,賽罕聽着卻是搖頭,「我不信。」

「怎的不信?」雅予瞪大了眼睛,「禮部尚書家世代書香,子弟們讀書上進倒還罷了,兩個女兒更生得天資聰慧、花容月貌,引得多少人家上門求親。與褚家結緣是太後娘娘親自作保,皇城裏哪個不贊?都說這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呢!」

「管旁人說什麼。」賽罕悠悠然道,「天底下,哪還有女人能比我家公主更乖、更巧、更好看,嗯?」

雅予一愣,一下子噎咔了殼,本就被幾杯喜酒燙紅的臉頰映在那清澈的幽藍中越發窘,可他一臉的笑卻是實心實意,抱着她不許她躲,目光熱得發燙,直看得她答不是,應不是,羞不是,惱不是,絨絨的睫毛顫顫的,兩隻手再不知往哪裏放,捻着他領口的扣子,系了解,解了系,心裏濃濃淌著蜜。忽地想起今日在喜宴上聽說這金陵大夫有個怪癖,出診除了高壽老人從不診女眷。當時入在耳中只管受用,多飲了酒都不自知,明知他所為何來,此刻卻還是嬌滴滴嘟囔著問道,「如今嘴學得這麼的巧,怎的還應付不來女眷?倒不知你瞧病還有這忌諱。」

「那哪是忌諱,是不敢。如今就是一隻雌貓往我跟前兒來我都得躲著,免得又有人掉醋缸里撈不出來。」

「哼!」沖他聳聳鼻,雅予好是不服,可臉上的笑卻怎麼都收留不住,抿了唇屏著,臉頰紅撲撲地燙。掙開他的懷下了地,又被他一把撈回來,老老實實地圈在懷裏。

「魚兒,」

「嗯,」

「今兒,可眼熱人家?」

心早被暖化了,貼在他胸膛聽着那咚咚有力的心跳,雅予此刻的眼中早不見了白日那鑼鼓喧天大紅的喜堂,她的天地只是他的懷抱,口鼻中只容得下他的味道……

「怎麼不吭聲兒?」

他定要問,她卻不想答。事到如今,對錯皆無力。生死別離,揉碎了自己的心方才看到他的心……今生還能相見已然是老天垂顧,可人卻貪心,想見,就想得,隻眼下這情形再不是當初他一騎快馬就能追着她天涯海角,盼好久才能盼到他懷中,不甘心,卻不敢不滿足……

「……什麼眼熱不眼熱,盡問這沒意思的話。」

他低頭,想吻她的發卻碰在了發間那顫顫的小步搖上,「怎的沒意思,不想做新娘子啊?」

「你不也說……這輩子沒本事了么。」

「也不是不能。只是,你得等我,等我回到草原……」

「哎!你要做什麼?」這一句話里的意思嚇得雅予心驚肉跳,趕緊抬頭掩了他的口,「我,我幾時說要你怎樣?不要!什麼明媒正娶,不過是個過場。往後,往後你照管景同,一個屋檐下住着,不也……」

「景同長大了呢,娶媳婦兒了呢?」輕輕握了她的手,他面上依舊是淡淡的笑,「公主府和王爺府早晚要分開,到那個時候,怎麼辦?」

懷中熱熱的人忽地有些冷,那貼着他軟軟的依賴也僵了僵,分離開來。她低着頭,好是落寞,唇顫顫地動了幾次都沒發出聲,末了,推開他,「不早了,你歇著吧。」

她轉身,卻抬不了步,被他從身後攏著,輕輕吻在耳邊,「當真不想與我長久?」

溫暖的氣息呵在心底,只一句輕聲的問就揉碎了心腸,淚,終是吧嗒吧嗒掉了出來……曾經怨,曾經恨,怨那一身婦人的衣衫,恨那太師府後相守的小院,委屈從何而來,只想要他的所有,想占他的全部,卻如今人是物非,該用什麼來換回曾經那一聲:六夫人……

看着那淚雨綿綿的小臉,賽罕俯身,雙臂抱攏下巴磕在她瘦瘦的肩膀,高大的他幾乎是將小小嬌人裹在了身//下,「傻丫頭,我不能娶你,可你能娶我啊。」

雅予只覺得雷劈了一般,「你,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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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情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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