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阿木・成長之痛
這幾日春意愈發盎然了,和風暖陽,青翠蓬勃。清澈的河水一波一波衝上河床,精緻靈巧的鳥雀在垂柳間追逐嬉戲。
一柄摺扇伸出來,為身旁的人挑開了前方的細長柳條。
「林大人真是體恤下屬,下官受寵若驚。」沐小木從他臂彎下鑽了出來,笑嘻嘻的道。
「我早就說過我很靠譜,是你一直不信罷了。」玉石質地的扇柄敲上了沐小木的腦袋,林賢一身素白,風度翩翩。
「下次若是您帶著玉石的扇子,我就不跟您出來了,太疼。」沐小木捂著腦袋,又不好生氣,只得嘟嘟囔囔的道。
「你這些日子,脾性見長啊。」林賢收了扇子,同她在河邊閑閑散著步。
「沒有沒有。」沐小木躲開他的壞笑,假裝四處張望,岔開話題道,「近日城裡的人有些多啊。」
「嗯,因為會試么。」林賢抬眼望去,河邊儒衫的莘莘學子,三五成群的立在一處,神情或高昂或低落,或激情或落寞,總之,是比往日多了數倍。
「會試不是已經結束了么?」沐小木被暖和而溫軟的陽光曬的渾身愜意,長舒了一口氣道。
「由於出了舞弊的事兒,如果牽涉比較廣,興許要重考,因此這些學子才不能歸家,要在這裡等消息。」
「重考?搞這麼大?」沐小木驚訝了四處望了望,道,「施大人不是就泄題給蕭泰么?怎麼會牽涉這麼廣?居然要重考?」
「不止呢。」林賢拿著扇子敲擊自己的手心,微風掠過,掀起他的額發,他壓低了聲音道,「城裡有人買賣試卷,據說很多考生都有參與。」
「有這等事?」沐小木驚呼,眉頭一皺又覺得不對,忽然抓到重點,道,「買賣試卷?施大人不是……」忽而想起林賢的身份,打住了脫口而出的話,睜著眼睛瞪著林賢,憋的很是辛苦。
「你想說施亦是污告么,那麼就不應該存在題目在外流通的事兒,對吧?」林賢好笑的看她瞪圓了眼睛的樣子,道,「我都知道。」
「那麼您……」沐小木小心的問道。
「我會怎麼判?」林賢止了步子,轉身面對河岸,眺望著遠方隱隱的青山,道,「我只能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兒。」
林賢被風吹起的長衫擦到了沐小木的手臂,帶著陽光的暖意和河水的清冽,乾爽柔軟。
「照施大人的說法,他根本就沒有泄題,那麼,考生買賣的試題又是哪裡來的?」沐小木有些不解。
「你我知道不是他,別人又不曾知道。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泄題給蕭泰,那麼,坊間買賣試題的事兒主審官定然也會認為是他指使。」
「這樣一來,施大人不就……」沐小木臉色一僵。
「如果沒有這事兒,我興許能保住他的命,最多告老還鄉,如果這事兒他也認了,那麼……」林賢不再言語,只是沉默的望著遠處的行人。
「我去勸勸施大人,叫他莫要如此固執。」沐小木心頭一酸,便要往回走。
「你往常執拗起來,聽勸么?」林賢沒有阻攔她,只是在她身後苦笑道。
沐小木步子一頓,停了下來。
「大人說的對。」沐小木乾脆轉過身,回到了林賢身邊,道,「施大人這事兒一直讓我十分苦惱,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做,我不想施大人遭受牢獄之災,亦不想有人蒙冤入獄。可是我也不能否認,施大人的做法的確有他有利的一面。於湛首輔、於朝廷,甚至於我都是有利的。」
林賢將身後的石階稍一清理,便坐了下去,順手敲敲身旁,沐小木便隨他一道,坐在了他的身側。
「每個人都有他所堅持的東西,興許這件事兒就是施大人的堅持。我怕是勸也沒有用。」沐小木將臉埋在掌中,道,「不過,即便如此,也不想看著他去送死。」
「我也不想啊。」林賢在她身側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此刻河岸邊賞景踏青的人愈發多了,河面上也多了許多泛舟的遊客。大戶人家的小姐藏在船舫里,丟下引人遐想的絲絹,一眾青年學子追捧著獻殷勤。
科舉舞弊的事件在這裡倒顯得渺小起來,彷彿平日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抑鬱的學子也暫時拋卻了煩悶的心情,變得活潑起來。
沐小木與林賢並肩坐著,出神的望著宛若畫卷一般的子午河畔,楊柳如煙,流水如絹,嬉鬧喧囂伴隨著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波一波的衝進她的耳中。
「林大人。」沐小木忽然出聲道,「你們都不曾勸我,即便是施大人,明知道我會做拖他後腿的事兒,仍是把實情告訴了我,甚至連湛大人也說會縱容我。明明我最可能做的選擇對大家都不利,可卻沒有一個人阻止我,甚至連一聲勸都沒有。」
林賢朝她望了一眼,沒有開口。
「其實我知道。」沐小木燦然笑道,「大家都不忍我痛苦,違背自己的理想。因此才會任由我選擇,大家只想我沒有干擾的走自己的路。」
「小木……」林賢低聲喚道。
「我確實痛苦了很久,但是我也能想明白。」沐小木對著林賢笑了笑,又道,「有些時候,必須向某些事兒妥協。即便正直,也該學會變通。雖然學會變通這個過程很艱辛,但是人總要成長的。」
「你長大了。」林賢難得沒有取笑她,伸出手揉亂了她的頭髮。
「蕭泰這事兒,我願意相信施大人。」沐小木任由他在她腦袋上胡來,仍兀自感慨著。
「施亦想必很欣慰。」林賢方才沉鬱的樣子消失不見,又恢復到了平日的閑散慵懶。
「對了,林大人。」沐小木渾然不覺的頂著一頭亂髮,忽而激動道,「其實這事兒也不難,若是能找到買賣試卷那人,不就能洗脫施大人的嫌疑么?」
「找到也不能說明問題啊,完全可以說是施大人指使的。」
沐小木皺起眉頭細細思索,忽而驚呼起來,用手拽著林賢的袖子,道:「你還記得前些日子湛大人夜宴么?」
「就是你被灌醉撲倒在湛首輔身前那次?」林賢搖著摺扇。
「大人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沐小木紅著臉支吾了半天,尷尬的擺擺手,道,「那日大人遇見我們的時候,其實施大人正又哭又鬧說自己丟了試卷呢。」
「怪不得他那天要跳河。」林賢恍然大悟,片刻后又咬牙切齒的道,「那你攔他做什麼?讓他去死啊。」
「您消消氣,消消氣。」沐小木替林賢拍拍背,待他氣順了之後道,「我是想說,他當時的試卷會不會是被人偷了?」
林賢略有所思。
「如果真是被偷,然後泄露了出去,那麼若是找到那個偷試卷的人,施大人不就可以洗脫嫌疑了么?」
「重點是先確認是被偷還是他自個兒糊塗給弄掉的。」林賢說著說著,又氣了起來,道,「算了,不要管他了,還是讓他去死吧。」
「大人您別說氣話啊。」沐小木急忙安撫他。
林賢站起身來,一把摺扇搖的飛快。沐小木趕緊跟著他,兩人又沿著河岸心事重重的往西邊踱去。
結果沒走兩步,就看見河岸邊立著一個孤獨寂寞的男人,正出神的望著腳下清澈的河流。
「蘇大人?」沐小木仔細的辨認了一番,招了招手,道,「我們正要去找你呢,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
蘇默望著歡騰的沐小木,抽了抽嘴角,對著身後的林賢點了點頭。
林賢憋著笑,搖了搖扇子。
「蘇大人,您這表情怎麼愈發古怪了。」沐小木蹦蹦噠噠的跑上前,湊近蘇默,隨他一同望向河水,道,「您這是看什麼呢……啊……」尾音剛落,便失聲尖叫起來。
林賢一見形勢不對,就往蘇默身後躲,還把扇子遮在臉上,假裝沐小木看不到他,妄圖侮辱沐小木的智商。
沐小木尖叫過後,果然氣勢洶洶的沖了過來,怒道:「林大人,你、你、你真是令人髮指。」
林賢扶著蘇默的肩膀,在扇子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蘇默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沉穩的道:「其實,沒那麼難看。」
沐小木憤怒的戳進自己被林賢弄成鳥巢的髮型,道:「蘇大人,你是怎麼好意思說這不難看的。」
「別動怒么。」林賢露出一雙眼睛,笑道,「配你正合適啊。」說完還捏了一下蘇默的肩膀,蘇默想了想,配合的點了點頭。
沐小木氣的手都在抖,她記得自己剛才正在真摯的抒發感情,暢談人生感悟,林大人一番溫柔的安撫簡直如一束晨光照進了她的心中,驅散了她的不安迷茫,令她在成長的疼痛中倍感溫暖。沒想到……沐小木一想起他方才溫柔而多情的眼睛就不由得怒火中燒。
「你要實在生氣。」林賢無奈的攤開手,道,「大人我是極其負責任的人,再給你順順?」
「你想的美。」沐小木猙獰的拒絕了他。
蘇默忍不住又抽了抽,道:「其實這個表情配那個頭髮,更合適。」
沐小木哀嚎一聲,便朝藏的不甚好的林賢撲去。林賢急忙圍著蘇默繞圈圈,看著沐小木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一顛一顛的追他,簡直要笑岔了氣。
「好啦。」蘇默被兩人夾在中間,終是出聲阻止道。
「蘇大人,你不知道,我方才同他從河堤的最開始一路走到了這裡。」沐小木指著遙不可及的起始點,聲淚俱下。
蘇默聞言掃向身後的林賢,將他一把抓了過來,推到沐小木面前。
「這樣委實有些過分,給你個報仇的機會。」
林賢稍稍掙扎一番,見他捉的緊,便扭過頭對著蘇默道:「蘇默,你快鬆手,再不鬆手,本官回頭就去折騰施亦,本官說到做到,定叫他生不如死。」
蘇默一頓,不為所動,道:「那就更不能鬆手了,記得用烙鐵。」
林賢無計可施,便尷尬的對著沐小木笑。
沐小木擼起袖子,活動了一下筋骨,惡狠狠的瞪著林賢,深吸一口氣,努力朝上一蹦,伸手去揉林賢的頭髮。
林賢頭一昂。
沐小木一蹦一揮,空了,再蹦再揮,又空了,彎腰蹲下起跳,一蹦一揮,仍是空了。此種羞辱衝破了她的心理防線,丟死人的沐小木咬著嘴唇,「哇」的一聲跑旁邊哭去了。
林賢蘇默俱是一愣,林賢掃了掃剛才蹦起來都被他輕易躲掉的小御史,惋惜的道:「這麼矮,恐怕今生都報不了仇了。」
蘇默鬆開林賢,亦是痛心疾首的道:「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沐小木蹲在地上,淚流成河。
夕陽西下的時候,沐小木仍未能從抑鬱的心情中走出來,以至於林賢蘇默不斷的安慰她,直道她這個年紀,還是會發育的,一席話開導的沐小木更加不振。
三人離開河道,順著長街往燈火深處前行,一路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問過蘇默之後,才終是確認稀里糊塗的施大人,試卷十有八、九是被偷了。三人一合計,當務之急,便是找到偷試卷那人,不過今日還是先喝酒聽曲比較適宜,畢竟施大人不在,生活驀然變得清新了許多,也沒那麼聒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