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壹章、人質
原先癱軟如泥的丁三不知何時爬起,一刀一手制住了花憶蝶,眼中寫滿瘋狂:
「想殺我?!想斷我手腳?!我先要了你們寶貝小姐的性命!」
——
包括王周二老在內,南庄村民集體驚恐萬分,像是土狼們才發現垂死掙扎的鬣狗嘴裡,還叼著它們的女酋。
雪東鸞剛在樹下安頓好夫人與蘭兒,匆匆趕來見此場景,想出手卻已喪失最好時機,當下恨恨跌足:
該死!雪東鸞啊雪東鸞,舍車保卒,你這份婦人之仁一朝不祛,何日能成氣候矣!
剛爬起身的董四,則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尋死路!不行正道,偏出險招,這女子本來可以保全我們的,你卻……這下自掘墳墓矣,便是脫身回去,無顏見承王,又開罪了花煥州,兩邊都非將我們置於死地不可!
心中恨甚,嘴裡不住喃喃:
「瘋子,此貨真是瘋子,完了,完了。」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只在心裡嘀咕:
我終於知道,你是怎麼逢賭必輸的了。
場中火光微弱,風起即滅,黑灰飛卷著起舞,點點散揚開去,宛如一聲將逝的嘆息。
……
尼瑪!
救了兩隻中山狼,花憶蝶腸子都悔青了。
眼角餘光掃過去,分明是自己的防身武器,居然落在這廝的手中。感覺一下,右袖輕飄飄,肯定是混亂中掉在地上——還無巧不巧地落在這個瘋子的手邊。
形同連人帶刀送過去讓人挾持,這分明是自己找死的節奏啊!
身後火光熊熊,丁三惡魔般狂笑:
「來啊!你們不怕傷了花家小姐,就只管來!」
王伯和周伯眼中怒意如焰,卻倒底怕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只得恨聲道:
「大家都退後勿動!」
「丁三,交出我家小姐,我南庄發誓讓你兩人安然離去便是!」
如今已成騎虎難下之勢,怎麼辦?
董四一邊想著,一邊只能向張牙舞爪的丁三靠攏,還得時刻留意隊友的刀,別先把自己給切了。
丁三戲謔地挑了下眉毛:
「交人?笑話!此時若放了此女,我等哪裡還有命在?!」
瘦胳膊下意識地緊了緊,花憶蝶肋下一窒,險些喘不過氣來,王周二老看在眼裡,心如刀割,丁三冷笑道:
「此地現由我說了算,南庄人等,且來!當面燒掉你們的佃契!」
這招不可謂不毒,佃契是維繫佃農與主家的唯一證明,一旦毀去,佃戶們便於這塊土地再無任何關係。
「燒了我們也不會跟你走!」
王伯怒不可遏,一張苦瓜臉漲得通紅,猶如長生廟裡一尊橫眉立目的座前神將。
「丁三,強扭的瓜不甜。」周伯畢竟老成持重些,忍氣勸道:
「放開我家小姐,刀山火海,我隨你去便是。」
「哧!」丁三譏嘲的眼神上下打量老頭一眼:
「憑你這老貨,便是拆了骨頭賣,也不及我手中這小娘的一根指頭,我丁三從來以小搏大,豈會蠢到與你做這虧本的買賣?!」
「你!」周伯幾乎岔了氣,眾人不敢動,卻也不敢不動。
全然不知場外南邊的樹叢中,隱現一條黑影,須臾便到近前。幽靈般悄無聲息,貼在人群最後排,竟無一人覺察。
便是雪東鸞的身手也完全無感。此時的他如熱鍋上的螞蟻,繞場疾走了三圈,那挾持花憶蝶的胖瘦兩人,正擋住利刃的各個角度,難以下手,饒他武功了得,智計百出,一時間卻也沒了周章。正苦惱間,卻見花夫人和蘭兒從歪脖樹下匆匆而來。蘭兒心繫小主加閨密,竟不顧夫人,一路小跑在前,夫人也是滿臉的又是害怕,又是傷心。
雪東鸞目力甚好,一眼望見夫人保養得體的臉上滿是淚水,心中沒來由地一痛。
姑母……
他暗嘆口氣,迎上前去:
「姑母,表妹她——」
花夫人一個踉蹌,雪東鸞連忙扶住。說話間蘭兒已是擦肩而過,不知哪來的神力,一氣沖開人群,跪倒在丁三董四面前:
「求你們高抬貴手,放了我家小姐,蘭兒,蘭兒願以身相代,隨你們去哪裡都行。為奴作婢,死而無怨!」
說罷,磕頭不住,白皙的額頭上瞬間沾滿黃土。
董四自詡風流多情,見小美女下跪,多少於心不忍,且想藉機下台,便道:
「丁三,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看便算了——」
「不成!」
丁三鼻孔噴出兩股熱浪,弄得花憶蝶耳根奇癢:
「穩贏不輸的好牌,如何能就此放棄?!空手回去,下場如何,你我自是清楚!」
董四何嘗不知厲害,只是仍糾結著要不要喚那美婢起來,聽得花憶蝶冷然道:
「蘭兒給我起來!向他們跪拜,真是丟臉!要跪的話,」
她充滿感情地望著四周一張張純樸的臉龐,此刻只有一種表情——
孩子被搶走最心愛玩具時的傷心、不舍與緊張。
她點點頭:
「要跪便跪南庄父老鄉親罷,你們今日的款待之情,花憶蝶沒齒不忘。至於你們——」
丁三貼身看不到,她只得努力回頭瞄了眼董四,後者雖在緊張狀態,一個對望之下眼中仍是綻開兩朵心形。花憶蝶不屑地冷笑:
「你們敢拿我如何?我卻不信這煥州便是你家最大!」
丁三充耳不聞,董四倒深以為然,但畢竟刀不在自己手中,也沒奈何。乖蘭兒聽話地站起身,淚花兒在眼中直轉。
這時雪東鸞與花夫人走近,只聽夫人道:
「燒吧。」
夫人淚流滿面,語氣卻坦然:
「便是將這座南庄全部給了你家主子又何妨?些許阿堵物,太寒山花家卻還不放在眼裡!」
但關心則亂,她最後還是不免哽咽了一下:
「只請你還我女兒,我雪輕涵對長生神發誓:必保得你兩人無恙,違誓之時,便是我氣絕之時。」
丁三不答,只冷笑著吩咐所有人:
「去燒契!一張不留!」
……
場中烈焰再次熊熊燃起,一張張佃契,一式兩份,分別由趙先生和各戶佃農取出,核實無誤后,投入臨時生起的一堆篝火里。
丁三辛苦大半夜,體力不支,勉強控制著花家大小姐,心頭卻是暖洋洋一片:
煽動南庄佃戶退佃挖金一事,雖未見效,但畢竟完成了任務的基本內容:打擊了花家的勢力。過了今天,此地將成為徒有田契,而無人租佃的荒地。花家與南庄各戶皆沒了憑據,即使雙方均有意重訂契約,按天啟田律,需遣少司庫(天啟官職,主地方的農經倉漕等)重新丈量田畝,評測良劣,耗時日久不提,佃戶沒了衣食來源,縱懷恨不去金山為工,也必然遷離。
這番細節董四肯定不知,乃是自己出此趟差事前,費盡心機才從一位高級王府幕僚那裡打探得到的:無論許重利雇傭挖金工人之事能否成功,只要能將南莊田地荒蕪,便算成功。
想到此處他不禁得意起來,竟哼起了小曲:
「我一不愛酒貪杯如醉猴,二不愛斗好勇似瘋狗,三不愛那美嬌娘呀,最愛還是耍錢得意又風流。……」
花憶蝶不知這是首盛行於坊間的賭友歌,只見他唱得開心,存心打擊,當下冷冷道:
「唱得好,但是你不愛的那幾種,卻自有人喜歡。如今佃契也將燒盡,你且放我走,萬事皆休,你若傷我,小王爺那裡,恐怕——」
花憶蝶感受著脖子上刺骨的冰涼,儘力平緩語氣說道。
「呵呵,」
丁三桀桀怪笑,湊近她耳朵壓低聲音:
「管你是真是假,我今晚便將你獻於小承王爺。便是假的,春風一度之後便自然成真了。姑娘日後若能得寵,萬萬不能忘記我這個大媒呀,呵呵,哈哈!」
一箭雙鵰,這下大小主子都開心,想到自己忍不住壞笑了起來。
擦你大爺的!
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火大,花憶蝶鼻子幾乎氣歪了。
自己成了禮物么?直接被打包送到陌生人的床上?然後再上演一出古裝版的強暴戲?
老天爺,別這麼玩我成不?
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刀鋒架頸,直接先踩腳,側身一記沉肘擊他心口,再回頭一拳打他個朵朵桃花開。
現在只能暫時忍耐,見機行事。而且對方顯然是個綁架方面的初哥,一把刀如同刮汗毛般,神經質地不斷在動脈附近顫抖,花憶蝶唯有祈求刀刃千萬不要太鋒利,否則今天真的要香消玉殞在此了。
眼看董四示意佃契已盡投入火中,丁三不再遲疑,以胸頂花憶蝶的背:
「快走!」
「要帶我女兒去哪裡?!」
夫人徹底出離憤怒了,右手在袖中摸索著什麼。
丁三露出一口營養不良的差參黃牙:
「花夫人放心,我帶令千金的去處,必是金屋銀樓,享不盡的榮華福祿。呵呵,哈哈!」
夫人銀牙緊咬下唇,沁出絲絲血痕,丁三不理,趾高氣揚地喝道:
「不想花小姐有事,便統統與我閃開!」
蘭兒悲鳴一聲:
「小姐!便是火坑,蘭兒也與你在一起!」
說罷便轉身向夫人深深一躬,再回來緊跟上幾步,跟著三人向未知處走去。
那匆匆一禮時,火光中映現她俏麗臉龐上寫滿慨然與決絕的表情,連雪東鸞一瞥之下,都不禁為之動容:
好個義僕!不讓鬚眉啊……
花憶蝶聞聲心中一慟,幾乎掉下淚來:
「蘭兒,傻蘭兒,你又是何苦?」
同時,另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為什麼?我會如此悲傷?
是發自靈魂中本有的善良?還是從這具身體所感知到的,與蘭兒多年的姐妹之情?
……
投鼠忌器,人群再無之前的戰鬥氣魄,唯唯諾諾地分開一條道來。
一條充滿不甘與壓抑的人肉巷道。
丁三與董四,就這樣挾持著花憶蝶,一步步地向場外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