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思(一)

第七章 相思(一)

卻說安魯戈將白衍笙送返后,獨自回了歸南山。寨子里正雞飛狗跳,四處找尋不到二人,林師爺將當晚值夜的一干人等叫來一併詢問,才知二人深夜駕馬出了寨子,直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安魯戈自執掌上位以來,從不隻身外出,外面雖對歸南山畏懼有加,也保不準有些人於虎口捋須,伺機報復。

虎子最耐不得瞻前顧後,一步上前,對林師爺請纓說:「師爺,您就發句話,我帶上大隊兄弟下山去,必把大當家毫髮無損地帶回來!」

林師爺見他粗枝大葉,言語無腦,不由更加唉聲嘆氣:「弄得人盡皆知,事情只會更糟。既已至此,先派幾個穩妥機靈的,去到臨溯白家的幾條路上打探打探!別露了口風,越隱秘越好!」

虎子正待這句話,振臂一揮,就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跟我走,其餘的分兩隊!」而後蜂擁著走到了空場上,馬夫早將馬匹上了鞍,靜候著,剛躍身上馬,見安魯戈打馬而入,皆大歡喜,又落了馬,迎上去,紛紛喚道:「大當家的,當家的,你回來了……」

有手腳利索的,早上去接過了馬韁。林師爺一臉憂色地走上來,說:「大當家的,你怎麼能枉顧安危,隻身一人跑出去!你將兄弟們的託付置於何地?!」

林師爺於安魯戈有開蒙之恩,也等同幕後智囊,安魯戈向來感念,對他敬重幾分,自小從未見他辭嚴厲色,此次顯是出於擔心,不由望他一眼,又向眾人微微一笑說:「沒事了,都下去吧,啊!」

林師爺這才發現,他獨自一人歸來,又問:「夫人呢,婚禮怎麼辦,都備好了!」

安魯戈略一怔忪,答道:「告訴兄弟們,酒照喝,拳照划,菜吃好,好好樂上一樂!」漸漸地語氣中卻帶出無盡失落,在林師爺肩上拍了兩拍,示意他去開席。

林師爺看他神情落寞,眼中現出從未見過的柔軟,不由更加憂心。

房中圓几上擺了數幾小菜,林慧雙靜立於一旁,自她誤入寨子,便隨身服侍他。她進退有識,安安分分,從不做出格冒尖的事,漸漸安魯戈身邊像沒有這麼個人,卻又少不了這麼個人。而她,褪去初時的惴惴不安,已安於此地,習慣於日日面對——守著他。

她面無表情看著他灌了幾壇酒下肚,前院里的喧嘩笑鬧隔了幾重厚實的石牆,依然清晰如在耳畔,圓几上新換了印有艷紅喜字的桌布,糾葛的斜紋絲理湧入他漸漸迷離的眸中,模糊成一泓艷華。

持壇的手已不能自主,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她略覺看不過去,伸手去奪。他眉頭一擰,舌頭打結似得吼了一聲:「走開!」她乖乖收了手,復又立成毫無生息的模樣。

只是,這世間,沒有第二人比她更了解他。冥冥中似有一隻覆雨翻雲手,再荒唐的安排也是安排,由不得她與他。

一連幾日,他閉門不見人,只喝酒取樂。喝到昏天黑地,不知何年何月今夕何夕。酒罈倒在圓几上,汩汩灑了一地,也不知去扶。

林慧雙拿了換洗衣物進來,見此情形,只往近旁的矮凳上隨手一扔,就去扶他起身,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甘冽的酒香洋洋四溢開來。

外面正起風,婆娑而起的風走著旋,揚起黃濁的細塵,又沙沙打在透明的玻璃上,窗頁子正哐當哐當響著,鼓動起不安分的人心。她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步履艱難地邁著步,兩人歪歪扭扭朝床側移動。

他半睜著醺然遊離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浮遊變形,唯有臂下的身體是溫軟可感的,嘴角漸漸溢出笑意,輕聲道:「蓮兒,原來你沒走!」

他近乎蠻橫地一把擁住她,滾落在喜紅流淌的床榻上,他的狂熱如烈火,而她虛弱難應,眼前的紅更令她目眩神迷,只有閉上眼睛。

次日清晨,她是被雨喚醒的。即便天光晦暗,也照亮了內室,一室的新紅依然故我,瀲瀲生輝。豆大的雨點啪啪敲打玻璃,又不由自主滑落下來,像人臉上一道道淚痕,她自角落拿過衣物,手不經意碰到他,才發覺燙的出奇,他猶自囈語,不停地叫著蓮兒,她恍若未聞,只將手放上他的額頭,不由縮了回來,三兩下穿上衣服,匆匆去找林師爺。

這幾日,人人知道安魯戈嗜酒若狂,林師爺早就憂心如焚,直覺要出事,聽林慧雙說病得不輕,就命人直接去請大夫,另外又讓人招了虎子來,虎子近幾日也得知安魯戈為個女人茶飯不思,正坐立不安,得知師爺請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林師爺見著他,緊忙說:「你快去請二爺回來,這種情形,也只有二爺能勸得了了!」他見虎子風風火火立時去了,才略放下心,朝安魯戈的住處走來。

雨下得正急,不知怎麼的,轟隆隆的雷聲,直讓人心尖發顫,額上滲出汗來。林師爺坐在床側,看安魯戈面無血色,懨懨如紙,不自覺用手拭了拭自己寬大的前額。也只是此時,他眼中的安魯戈不是一呼百應的歸南王,而是自小由他看護教養無依無靠的孩子。

他自林慧雙手中接過沁涼的毛巾,甫一接觸,他便知道必是新打出的井水,這姑娘做事向來周到細緻,安魯戈交由她照料,他一直是十分放心的。那涼自手心傳來,侵入心裡,才讓他逐漸冷靜下來,他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冰敷在安魯戈滾燙的額頭上。

他彷彿又回到十五年前,一個衣著華貴的孩子跪在歸南山寨門前三天三夜,請求收下他,那便是六歲的安魯戈,他從未見過那樣性情倔強的孩子,一邊哭訴自己的母親被惡徒搶走,一邊憤恨發誓要報仇。所見之人莫不為之動容,那時自己也不過是個韶華青年,歸南山都是落魄零落人,誰沒有辛酸往事,就為這孩子求了情,老寨主破例收了他。

此後數載寒暑,他隨寨里的武師學武練功,晨起晚歇,從不間斷,耍得一手好拳好腿法,寨中人無不敬服,最難得是他恩怨分明,古道熱腸!只是性子古怪,生人見而生畏,惡人避而疾走,外界所傳多有虛張,更落實了他孤落冷硬的形象。只是古語有言,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此劫是不易過去的了,因為身為寨中諸葛的他,也已是束手無策。

他可以想見一會兒大夫診過,會說什麼,無非是解鈴還需系鈴人,相思之症須由相思人來解。

果見大夫抬腳走了進來,手中提著藥箱,神色惶惶,身後跟著的是自己吩咐去的寨中兄弟。他心中再明白不過,說:「大夫,寨里兄弟多粗野無禮,請不要見怪,您請!」

林師爺邊說邊立起身,往一邊讓了讓,那大夫長須稀落,襟袍松垮,攜進淳厚的藥材味,雖未必可以藥到病除,只手回春,也讓他一時安下心來,老大夫聞聽此言,方自鏡片下,打量了林師爺一眼,坐在床側,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顫顫巍巍把了把脈,略一沉吟說道:「染了風寒,這風寒易治,只怕動情傷身思慮過度更甚,這餘下的若要痊癒,解鈴還須繫鈴人!」

林師爺又言:「那就請先生給開個方子,先將這風寒治好了,好賴讓他恢復神智。」老大夫也不多言,隨他走至圓几旁落身,提筆寫了方子,遞給他,說:「照此方一日三次,吃上三日,必見好轉!」

林師爺又道:「請先生在此處住上幾日,好有個照應!」回頭又招林慧雙說:「先生所說的可都記住了?去為先生打點下,收拾間客房出來!」那老大夫雖不樂意,也不敢有違,隨林慧雙去了。他才又命人去山下抓藥。

如此又過了兩日,他一日三次前去探看,一大早又趕去,見林慧雙正倚在床側打盹,身子險些滑下來,已一連幾日未眠,若說起來,她也是盡心儘力的,又是文墨皆通涵養見識俱佳的大家閨秀,只樣貌普通了些,否則婚配歸南王也是好姻緣。

他當初將她指給安魯戈未必沒存這樣的心思,他是於一旁靜觀其變,更是樂觀其成的,只是五年下來,安魯戈只與一些妖媚的女人胡來,卻從不染指她,倒讓林師爺困惑極了。

直到白衍笙出現,那丫頭的一怒一顰儀態萬方如在眼前,當真是攝人魂魄,得知安魯戈一面之緣,欲納她為良人,即便是閱事無數的他也大為震驚,現下想來,卻是可以理解的。天下事竟是這樣陰差陽錯,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插花花不發。

只是女子青春能留幾時,想到此處,不由對眼前之人存了幾分同情,便溫聲喚醒她:「慧姑娘,你去休息下,叫李婆子來替會兒!」

她像是嚇了一跳,慌忙朝枕上看去,林師爺又說:「燒退了,沒事了,你且放心,去休息下!」她才應了一聲,腳步虛浮滿臉睏倦地去了。

倒是虎子先走進來,通報說:「師爺,二爺回來了!」他一聽,不由喜上眉梢,急問:「二爺現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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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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