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神侍生涯四

「交易？」

阿波羅輕輕「呵」了一聲，「我可不想跟她做什麼交易。」

說着,就要將那捲手札撕碎。

「等等,別忙。」戴安娜阻止了他，伸手撫平了手札上的褶皺，「上頭似乎還有字……先看看赫拉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隨着戴安娜指尖滑過那一道道皺褶,彎彎曲曲的神族文字也漸漸顯出了形跡。從左到右一一讀過去,分明是「今天夜裏，你到天後殿裏來一趟。就你自己」。

阿波羅左手手臂收緊了些,右手一用力,這回真把那張手札給撕碎了。

「獨自到天後殿去？」阿波羅又輕輕「呵」了一聲，「我可不敢勞動天後大駕。自己一個人過去？若是『不小心』撞見了她的侍女沐浴，又『不小心』看到了某些機密文件，還『不小心』碰上宙斯去找她聊天，順便把我逮個正著。我保證，第二天整個奧林匹斯都會盛傳我的『偉績』。」

太陽神殿下從來都謹慎得很，尤其是在面對天後赫拉的時候。

戴安娜遲疑片刻，才慢慢說道：「……的確挺危險的。可若是你不去，她一頂『違背天後意願』的帽子扣下來，你同樣吃不了兜著走。」

「她不敢。」阿波羅低頭看着破碎的手札，目光有些冷，「這件事情傳出去，我頂多是『違背天後意願』，可她在宙斯面前，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但你剛才把唯一的證據給撕了。」

「……」

戴安娜看着呆愣愣的阿波羅，忍不住點點他高挺的鼻樑，踮起腳尖，在他的唇角上輕輕啄了一下，「不如，我替你去？」

「你？」

「我最能模仿你的一言一行。」戴安娜輕聲說道，「再者，我的神體就在太陽神殿中，替換起來很是方便。唔，說起來，我是不是可以『回歸』了？」

阿波羅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戴安娜一怔。

還不是時候？

阿波羅他……有什麼計劃嗎？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照顧着你的神體。」阿波羅輕聲解釋道，「但我卻發現，你始終無法徹底解除亡靈狀態。無論我使用什麼辦法，用了什麼神葯，甚至連阿斯庇勒克俄斯也叫過來研究了很久，卻始終不得求解。戴安娜，我不放心。」

戴安娜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不過是左腳小趾而已。」

「我不放心。」阿波羅堅持，「況且，我們並不欠這一兩百年的時間，不是么？」

戴安娜的表情有些呆，也有些迷惑。

雖然聽上去的確是這樣沒錯……

可總覺得……

「戴安娜。」阿波羅低下頭，在她的頰邊輕輕吻了一下，「我會親自去見赫拉。」

「可你剛才——」

「那是剛才。」阿波羅重新圈抱住她，皺起的眉頭已經漸漸鬆開，表情也鬆快了不少，「現在，我已經想好要怎麼去『見她』了。放心寶貝兒，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戴安娜又是一副呆掉的表情。

什麼「保護好自己」……他又不會被吃掉！

赫拉留給阿波羅的時間是「夜裏」，可沒說是上半夜還是下半夜。

阿波羅刻意掐准了明月高懸、啟明星若隱若現、曙光女神打着哈欠往天門處走去的下下半夜，抱着一摞厚厚的人間文書，去向赫拉「請教一些關於人間婚姻律法的修訂問題」。他走到天後神殿時，還是暗沉沉的夜；踏入天後殿中的剎那，天邊就泛起了第一縷曙光。

赫拉硬是被氣得一杯咖啡潑了希莉雅滿臉滿身。

全身上下沾滿咖啡的侍女當然不可能再以這副尊容去見阿波羅，只能頂着一臉哭花得妝，憤憤地躲進小房子裏撕著鳶尾花瓣，順便偷聽了一會兒赫拉與阿波羅的對話，卻根本什麼也聽不到。

等到阿波羅迎著初升的朝陽，抱着一摞「修訂完畢的人間婚姻律法」走出天後神殿時，小侍女終於鼓起勇氣，化了一個比先前更美的妝、穿上自己最美的裙子，羞答答地跑到阿波羅面前向他問好。

阿波羅依舊極有涵養地回了一個字：「嗯。」

小侍女初初萌動的春心再次嘩啦啦碎了一地。

赫拉把阿波羅叫過去，總共不過為了兩件事。

第一，如阿波羅所料想的那樣，給他栽一次臟。

第二，若是栽贓不成，那麼就對他說……

「你不是一直想和戴安娜在一起，遠離神界的紛爭么？我可以幫助你們。」

曾經有那麼一瞬間，阿波羅立刻就要說出一句「我答應」。

不過太陽神殿下的心思一向都縝密得過分。

他盯着天後赫拉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達芙妮曾經來找過您，是么？」

赫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微微愣了一下神，才說道：「她沒有來找過我。」

撒謊。

依照赫拉的個性，若是達芙妮沒有去找過她，她不會微微愣那麼一下神，而是立刻就冷冷地斜他一眼，用她特有的、冰冷且刁鑽的語調挖苦道：「太陽神最近可真是越來越多疑了。你說，若是宙斯知道了這一點，又會怎麼樣呢？」

阿波羅看得很透，也想得很通透。

他決定去問戴安娜，達芙妮是否去尋找過她，又是否留下了些什麼奇怪的話。

畢竟在那場夢境裏，那株遮天蔽日的月桂，總會令他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惶恐。

他擔心戴安娜。

阿波羅回到太陽神殿時，戴安娜還沒睡醒。

他趁着她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時候，半勸半哄地問出了當天的經過。在聽說達芙妮「留下了一件禮物」時，阿波羅緊緊繃起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他着實不大明白，為什麼達芙妮非要這麼做不可。就像當初他不明白為什麼王後會恨他入骨。

處於半夢半醒狀態的戴安娜小聲嘀咕了一句：「這世上，無論是女人還是女神，都會為你前赴後繼，為你瘋狂……」

阿波羅愣了片刻，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可我只為你瘋狂。」

「所以么……」戴安娜睡眼朦朧地看着他，「我活該成為眾矢之的。」

阿波羅表情一呆。

戴安娜當下正處於睡迷糊了卻又強撐著醒來的階段，說話壓根兒就沒經過大腦：「若是真找上門來了，我還挺喜聞樂見的呢。正好最近日子過得太悶……」

阿波羅眼眸微微眯起，湊近戴安娜，低聲問她：「寶貝兒，若是果真有人將我搶走了，你又該如何是好？」

「搶回來！」

「若是——搶不回來呢？」

「那我會好好教她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的滋味。」戴安娜語氣中莫名地帶着幾分陰寒，「強行拆散熱戀中的情人，她也下得了手！不過，既然她下得了手，那我也用不着跟她客氣。」

阿波羅低頭吻住了她的唇瓣，碾轉了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子問道：「你就這麼信我，不會背叛你？」

「信。」

不過短短一個字，卻熨得阿波羅從頭頂到腳趾都酥了起來。

戴安娜迷迷糊糊地被他吻了一會兒，終於漸漸清醒。等她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好吧，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她是不介意會用些「非常規」手段的。

可問題是……

「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失望？」她問阿波羅，「畢竟，我手上也不怎麼乾淨呢。」

阿波羅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一根根親吻着她的指尖，聲音略有些低沉：「你要記得今天說過的話。若是真的有那麼一天，千萬要記得將我奪過來，然後狠狠教訓她一頓。」

至於那個「她」究竟存不存在，即便是阿波羅自己，也全無把握。

但他樂意看見戴安娜將他奪走，狠狠地，不帶一絲遲疑地，困在她身邊，永遠也不放開。

至於手上不幹凈？

……算了吧，即便是當日光輝耀眼的光明之神阿波羅，身上也背負着血罪呢。

他知道她的底線和原則一直都在。

阿波羅陪她躺了一會兒，看着她在昨天的會議記錄上畫着細細的線，一條條分析著普羅米修斯的意圖，然後認真地叮囑他：「俄刻阿諾斯和波塞冬恐怕會藉著這個機會翻舊賬，重提『水是萬物之源』。雖然他們成功的可能性並不高，可你也要小心一些，別又鑽了牛角尖。」

如今阿波羅復歸為神，重新受到了規則的約束。若是鑽了牛角尖，很可能會像上次那樣，被無數變幻莫測的直線曲線死死纏繞着，無法脫困。

阿波羅應了。

戴安娜繼續叮囑他：「你從冥界帶回來的那些鬼魂，我都暫時安置好了。可是，他們留在奧林匹斯始終不好。若是德爾斐不方便，你可以將他們送到斯巴達去。——斯巴達是我的聖域，記得么？」

阿波羅又輕輕「嗯」了一聲。

戴安娜忽然有些不安：「你會不會覺得我……嗯，太啰唆？」

阿波羅嗤嗤一聲笑了，湊過去吻了吻她的眼睛：「怎麼會？」

每天早上醒來就能抱着她，聽她叮囑自己做着做那、不能做這不能做那，當真是生命中最大的樂趣之一，僅次於她抱着他，對他說：「今晚全聽你的。」

今天的議會有些出乎阿波羅意料。

因為眾神，竟然吵起來了。

也不知是為了俄刻阿諾斯突然提出來的那句「海洋孕育了生命」，還是波塞冬鍥而不捨地堅持「水師萬物之源」，眾神竟然一個接一個地執起羽毛筆，勾畫出一個又一個公式，努力證明自己的象徵物才是世上最重要的所在。

譬如，美神維納斯乾脆就說，她所代表的金星，應當是世界的中心。

又譬如，雅典娜非但為她長久以來秉持的「理念是萬物之源」做了長達三千頁的報告，還特意叮囑神官將報告附着在了神界史里，似乎對自己相當自信，篤定自己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阿波羅一直維持着前些日子那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在神座上閉目養神。碰到特別奇怪的理論，乾脆就不聽不看，偶爾用眼角餘光瞥一眼宙斯，發現宙斯一直在盯着普羅米修斯冷笑。

阿波羅猜測，這場會議上的混亂，恐怕是宙斯在做推手。

身為眾神之王，宙斯不可能，也絕不容許，泰坦神族在自己手中奪過這個世界。

即便秩序捲軸上的輪廓已經隱約表明了，普羅米修斯很有可能，是對的。

眾神在秩序神殿中整整吵了三天三夜。

連着三個晚上沒有回去，阿波羅已經忍不住開始想念起戴安娜來了。

可現在的情形……

「阿波羅！」

維納斯睜著一雙美目，期盼地看着沉默不語的太陽神，

「你來評評理，世界的中心，究竟是不是金星？」

——如果有可能，我更樂意告訴你們，世界的中心是太陽。

——不，其實它根本就沒有中心……

阿波羅微微垂下頭，用他一貫溫和的語氣答道：「若是有自相矛盾之處，那自然就是錯的；若是沒有，那眾神當然就無可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