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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進化史*第五季]

「蓮塘能修復魂魄,可這次阿湮的魂魄受損太厲害了,我都不知道過多久她才能醒來。」

就算亘古的記憶早已模糊不堪,冥冥中卻還對那滿池青墨的蓮花有所印象。氤氳的靈氣中搖曳的花葉出落得一股靜謐又幽深之色,那蓮塘中央為花苞所包裹的靈體,正在為無形的力量洗刷著濁世的所有沉澱。

厲初篁感覺得到此地禁制對他的排斥,它無法拒絕他的停留,卻厭惡著他的存在,就像是有意識般毫不掩飾得表達著自己的不喜。

他坐在池邊,靜靜望著靈體最本質的顏容。在那三十三天外永寂的太易宮中,天地間最至高無上的神祇似乎也是這般的模樣,很久以前,縱然為仙,他連看一眼依然覺得是褻瀆,可原來褪去了所有尊貴的光輝與高不可及的榮耀,她也可以是如此靜美平凡。

輪迴莫測,每一世她出現在自己身邊,都是不同的容貌。可那種融入骨子的柔和沉靜,卻連變動都細微。他想著,為何那麼多年,從未想過自己所遇的都是同一個,是不敢相信吧。因為連想象都無法,所以根本不曾叫這樣的想法出現於自己意識中,可他實是,在期待著她的到來的,雖然,他並不自知。他都懷疑,是不是很多事情在亘古洪荒之前就已經註定,不然,為何怎麼都脫不出這宿命呢。

近乎病態得執著於恆久不變的真情,其實初始的源頭,便是她。正是她叫他明白,就算努力做一個人,他也不能得到人所該有的一切。那些因果緣分都該是渡魂的殼子所有,他妄得些微,也不過是偷來的,所以天罰才能執行得那般簡單徹底,那般猝不及防。

太子長琴縱一生,不過一架琴,一座榣山。琴毀,榣山失落,殘魂所有的人生,便就只剩下阿湮一個。一次又一次得到后失去,一次又一次被打落泥塵,縱然自欺欺人假託於命運難測人世無常,可到底是,恨上這天地,恨上自己,也遷怒上她。執著於為人,執著於避開她,甚至想從凡人身上找到抵擋這宿命的力量,卻不想,他的時光太長,記憶能延續的跨度便是他情感的跨度,凡人如此短暫的命數,又如何承接得住這樣的用心。

被辜負的那些世,都是他自找的。

所以就要叫他發現,哪怕是他曾得到的那些微溫暖,也不是出自這俗世,這是他一直不肯相信卻不得不接受的真實——他的阿湮,從一開始,就不是凡人啊。

「你要我如何說清這情愫,我也記不得了。」厲初篁對著梧桐樹上趴著的鳳凰,淡淡說,「記憶太過凌亂,這數千年的瘋狂早已擾亂我的神智,此刻這點清醒也已經是恩賜,終究……不過是些烙印在魂魄上無論渡魂多少次都沒法淡褪的執念。」

騙人的。是騙人的。即使瘋狂也烙記著的是何止是一點執念,那是無法脫解無路可逃的痴戀。

她是他傾盡所有都無法觸碰的存在,因為遙不可及所以不敢奢望,因為相隔雲泥所以避之不及。那許多年前,初生的喜悅還在心頭,卻於天皇中庭之宴遠遠望見梨花樹下青影的那一眼,什麼東西,就落在了心底至深處狠狠紮根。彼時的身份便隔著巨大的深壑,他不敢上前一步,不敢透露一個字,甚至,不敢叫這份隱秘到連自己都不曾發現的情感出現在意識中。

當他怨恨上這世界的時候,也在遷怒於她。就像那年在洞靈源所見的方其雅與連雲生,直至很多年後,他才慢慢明白那苦痛是什麼。

你是為我入這塵世的。你是為我而來的。亘古陪伴我的是你,見證我苦難的是你,在慳臾也將我遺忘的時候唯一存留的人還是你,你是我唯一的救贖,當我一切情緒都已寄托在你的身上,可,你,卻永遠不會回應我。

宿命與她,就教會了他兩點,僅僅兩點,已經叫他痛徹心扉。

一個,是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終都會灰飛煙滅。

另一個,是無論愛你,還是恨你……都永遠不會得到回應。

「太細緻的東西,我記不清了,是錯誤也好,是妄測也好,我已這樣認定了。」

記憶已經錯亂,一次一次渡魂叫凡人的魂魄雜質玷污了仙人殘魂,漫長的時間洪流不待人停留,冥冥中就有了這樣的認知,有多少荒誕的臆想他也已辨別不清。

或許他還會更瘋狂,永遠得不到回應的痴戀會叫那扭曲的神經更加偏激,叫這僅剩的一點理智都煙消雲散,但那又如何呢。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能留下她。

*

「是你造的孽。」雪皇蹲在樹上冷冷道,「上一世你那些葯禁錮了阿湮的血肉與骨骼,可你不知道連她的魂魄都沾上了那些東西。」

蓮塘得將她凈化乾淨,輪迴才肯接受她下一世的輪轉。就這點來說,他曾經那些可笑的妄想還是有幾分道理的。這天地真愛她守護著她,溫柔對待於她——這一股力量是亘古洪荒前,曾為她所看過的那千萬年,而不是如今試圖將她毀滅的天道。

厲初篁的身體已經快支撐不住。在青玉壇遭圍攻,他解決那大妖逃出之時,軀殼已經有臨近崩潰的跡象。原本還能存在很久,那天命卻總有辦法毀去他最珍視的東西,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在衡山之巔停留的歲月,他注視著始終無法醒轉的靈體,回想起錯亂記憶中那些至深至刻的烙印,每抓住一分便痛上一分,軀體崩潰的速度便再無法緩慢。

縱然這天底下最後一隻鳳凰再歇斯底里得唾罵他,縱然她橫眉豎眼冷笑得排斥他的存在,他也只是靜靜得注視著蓮塘,感受自己為數不多的清醒。

我從來都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可我會因你而痛。

很多時候,當他有一個舉動,大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有在之後的漫長時間裡,從不斷消褪又不斷扭曲的記憶里找出曾經那樣做的緣由,然後在更漫長的時間裡,痛到撕心裂肺。

有一天,蓮塘中心的那個靈體不見了。厲初篁驚慌失措得站起來,才發現梧桐樹下一個蒼白的虛影。

「阿湮。」雪皇柔柔喚著,從枝椏上飛下來,在她肩頭懸停著身體,就如很多年前,鳳凰停駐在青華上神的肩上。

然後鳳凰稀里嘩啦流下了眼淚。

虛影站在那裡,表情木然,眼神空洞,獃獃望著蓮塘中飛快凋謝又飛快生長的花,似乎只能維持這一個形體,如定格在時間裡的蒼白的畫,無悲無喜,無痴無嗔,安靜得,如同幻覺。

雪皇倏地飛到厲初篁邊上,冰色的眸子看著他半晌,低頭一探,鳥喙便深深地刺進他的身體,幾乎是眨眼一晃,她便退開了一個身位。沒有血液與傷痕,但厲初篁便是忽然得,就感覺身體所有的力量像被抽干一樣。鳳凰口中銜著一枚珠子。

她把這珠子輕輕放在虛影的心口,只瞬間,石珠便不見了蹤影。

「撐不了多久了,你須得換一個宿體。」雪皇冷冷道,「那珠子原是阿湮神念中的力量,她為了護衛你而放在你身上,現在我取出也算是物歸原主。」

青蓮已開滅一度,阿湮該到輪迴的時候了。可是她該受損到了怎樣的地步,竟連輪迴都不肯引渡她前往下一世的輪轉。雪皇知道,這虛影雖然是一次失敗的輪轉,但要喚醒她的神智,該等到這虛影所帶的命數耗盡。

厲初篁終於離開了蓮塘。

雪皇看著他前去找尋下一個渡魂宿體,化作了人形的模樣,蹲在阿湮身邊哭得像一個小孩子。

「你……想去死……對不對?」她低低喃喃著,「阿湮,你受不住了……你早就想死——對不對!」

「你將蓮子封在那棵樹上……很多年前,你已經預見了會出現那麼一個琴靈的……對不對?」她的神祇生來就伴生有術算神通啊,怎可能算不到……她無法控制得抽噎著,「盤古化身這山河,燭龍再未醒來,五靈皆遭覆滅,你鴻蒙時的舊友再無一個留存,你厭倦這天地久矣,所以你自己將把柄送到天道手上,你想借著天道來毀滅你自己……對不對?」

「你這樣傾盡全力得護衛他,憐惜他,根本不是什麼因果糾纏,而是因為你已算計到,在他身邊,你能得到渴望已久的死亡,對……不對?」

鳳凰想起那年不死火山所遇的神祇,母親隕落時她還懵懂不知世事,然後那樣尊貴又美麗的神祇把她放在掌心,靜默的一眼,貫穿時空。

千萬年匆匆而逝,最難忘懷她在榣山之畔的一眼回顧,那是鳳凰第一次見她笑。那時她不明白她在笑什麼,可後來,在這樣苦痛的輪迴中,回憶過往,想到的是,她笑,原來她會遇到那麼一個琴靈,而她會為之顛覆了億萬年的時光。

然後,鳳凰就這麼匍匐在她主人的腳下,嚎啕大哭。

*

他又換了個宿體,是山中遇難的獵戶之子。

越來越痛。渡魂的苦痛越來越難以承受,長春當年所說真是一點不曾欺騙於他。

那痛幾乎泯滅他的意志,而他在絕望的顛倒輪迴中,腦海中唯一清晰的,也只有她的顏容。

再次醒來,記憶又是混亂的。滿腦子印刻著那張臉,可他連她是誰都忘了。

試圖想明白,腦袋痛得幾乎要炸裂開,不想想明白了,總感覺剛填補完全的魂魄又像缺失了一大塊,痛不欲生。

他艱難掙扎著,一步一步爬著也回到了記憶里那個山洞。然後他看到自己在百千世中銘記的刻痕。他被天命玩弄的一生。那滿牆壁的,阿湮。

就算已經忘了她是誰,從魂魄中漫出的幾乎難以負荷的情感都不曾減退一分。

等他掙扎著回到衡山之巔,蓮塘中卻已經沒有那一道身影。鳳凰靜靜依偎在梧桐樹上,埋頭沉睡著。

怔忪良久,他離開了此地。

他在回去的路上無意救下一個天真莽撞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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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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