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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禍到底是有些心驚。

旁人看不出來他已是渡魂之軀自是當然,他也有信心並不會令人看出端倪,可唯一無法動手腳的,仍舊是命理。那殘酷又如魘魔般無法脫解的天道,仍舊在他身上烙印下最慘痛的記痕,能為人所窺探,能為人所覺察,掩之不去。

方其墨興沖衝去抓那老道。他原是不信命數的,當年批的那兩卦,雖說印證了一半,到底是叫他師尊將他折磨得死去活來,畢竟自己用功跟他人強逼著你用功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但既然人說這貨於此道是難得的奇才,讓阿禍算上一卦也無礙——再者他也總得打發點時間,才見著方其雅,這心情自然不怎麼好,現行去找些樂子更是無妨。

然後方其墨怒火萬丈得回來:「搞什麼非要亂跑!都說了這裡風水最好了,居然還跑沒人影!」拽上阿禍就走。

每個人所求的道都不同。牽機老道多年醉酒渾渾噩噩,卻比誰都要活得清醒,他一生都在天下遊走,看過的算過的解過的更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境界,但誰也說不清他究竟在尋找什麼……或許,讓方其墨岔岔不平的不是那老道亂跑,而是他回回都選擇和桑峰。和桑峰是方其雅曾經的山頭,只她並不在此常駐罷了。

飛到峰頂停下,方其墨立馬滿山頭尋人,阿禍在原地環顧四周,見得這風光也與這洞靈源的景緻無二,一應都是寧靜閑雅到極致的山明水靜。唯一的不同之處,大約便是洞府邊上一株極其繁盛的長春樹,太過惹眼。於是這一看,也便牽動了記憶深處那些被埋沒的往事。

彼時天界成,洪涯境整個搬遷,隨木神句芒離去的,還有眾多自鴻蒙便傳承下來的稀奇木種。長春樹自然在其列。此樹葉如蓮花,身似桂樹,花隨四時之色:春生碧花,春盡則落;夏生紅花,夏末則凋;秋生白花,秋殘則萎;冬生紫花,遇雪則謝。故號長春。

當年句芒自東南海島遷此樹,獻之於東方大帝,帝甚喜,從此長春樹是為東帝象徵——亘古以來的福緣氣運壓身,便是凡胎亦能得道,更何況這原是鴻蒙異種。而這天道底下規則最繁雜的莫過於人界,遠離了那瑰麗奇詭的時代,縱然出身再不凡,也要在靈氣愈少修行越困難的地境為天道所壓制。自是不曾想到,在凡間的修行之地,還能見識到長春樹的存在。

不,要驚訝的不應該是這個。而是它為什麼會在洞靈源為什麼會在和桑峰!

阿禍站在樹下,淡淡注視那繁盛至極的紅花灼灼似火般燃燒。色澤無比濃烈,卻又不至過分放肆,與內斂無搭邊,偏又飽含著不曾蔓延的生命力。

他又看了它一眼。終於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在他的視線中,這株高大繁華的長春樹真的如同惺忪轉醒一樣,更加用力得釋放自己的生機——似乎迎著他的注目,那火灼的枝椏便像是受到鼓舞般,雀躍得展現自己試圖吸引他的注意。

於是整個世界的顏色都像是瞬間發生改變,一切都黯淡了,連腦海都只剩下這抹燃燒的紅。

負著手緩步走進他娘親的洞府時,阿禍越發清晰得感受到那股莫名的異樣。

他並不能琢磨清楚這異樣的來源,只有冥冥中一種類似於警覺的提醒在回蕩,不斷回蕩。當他注視著它時,總有一種感覺,似乎它也在注視著他。可他分明探知到,這長春樹似乎並不曾聖靈。那是因何?

……反常即為妖。

或許,過後他有必要探聽下這樹的來源。

*

出乎意料,最後方其墨並不曾在和桑峰上找到牽機老道。

兩人又轉往主峰,飛劍一落地就見著石桌邊自顧自喝茶的大師兄,不由驚愕:「大師兄?呃……師尊在哪?」名義上說他管著整個洞靈源,但底下各項事務皆有各弟子所束,不過大方略需他做主罷了,於是算起來,倒是他最清閑,尋常整日里閉關修鍊,偶有出府也只拜訪些故友。方其墨的山頭本就偏,一貫少跑主峰,這會兒竟見著他,倒也稀奇。

男子一身氣度無比優雅閑適,雖為劍修卻並不曾環繞有銳利或侵略性之感,反而如沐春風般自然又淡泊。臉容缺乏精緻的俊朗,卻勝在大氣。散發素衣,與天地山川相容,單單憑石獨坐,自是天然去雕飾,洒脫而不羈。

大師兄放下杯子,視線不著痕迹在阿禍身上一點,對著小師弟笑了笑,解釋道:「這一回,牽機師叔只算了一卦,我也不知算的是什麼,總之師尊因此卦,早些時日便出了山門,卻不知去何處,要做什麼。至於師叔,剛與我對飲了一杯,這便離去了。」

石桌上確實只一個茶壺幾個茶杯,底下石凳邊上卻散落著好幾個酒罈子。只酒味不濃,因此不明顯。

方其墨抓了個重點,大怒:「混蛋!這便走了——我都說了我要尋他算上一算!」

大師兄對著他,明白他性子,也不因話語中的肆意而責怪他,只是含笑得搖了搖頭。

那老道要走人,哪怕只走了沒多久,也別想將他追上,因而方其墨只是在原地轉圈圈,一點辦法也沒有。阿禍剛把視線從舅舅身上挪開,就見對面的男人對著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微微一頓,他就順從得坐下。然後得到一杯靈茶。

「嗷師兄!也給我來一杯!」這茶不是一般人能喝到的,出品又極少,連師尊想跟大師兄要,都要經過好一番糾纏。

阿禍盯著杯中的清湯沉默了好片刻。終於舉起杯子,慢慢下咽。

方其墨沒聽懂的意思,他聽懂了。

那老道是特意避開了他。他不想、或者不能為他算出命數。

本該是慶幸的。可他現在卻覺得……無論哪種答案,都如此可笑。

*

大師兄請完茶就自顧自遁了,彷彿留在這裡特地坐上那麼會兒就是為了與他們說那幾句。

方其墨沿著主峰慢慢遛過那麼幾圈,到底還是在石桌邊又坐上了。他將阿禍帶走前,方其雅正要去重洛峰,而重洛峰頂還有個練雲生,他實在不想再過去自己找瞎,索性在外面多拖會。況且不知為何,心中總有那麼點不安,卻又說不出是什麼緣由。

然後當那一道劍氣以力拔山兮之勢猛然出入雲霄時,方其墨一個用力,被捏碎的杯子便狠狠嵌進了血肉里。

甫一瞬間,阿禍的注意是為那劍氣奪去的。那筆直向天的一劍太過於奇詭,分明是冷厲到深淵寒潭般生人勿進的外在氣勢,可是骨子裡蘊著的,竟然是柔,柔腸百轉千回的柔。而這點軟和生生嵌在寒冰中,倒無半分突兀,甚至叫人覺得,兩相此般融了亦無多少不對。

隨即他的注目便放在方其墨的手上。

靜靜的、沉沉的視線在順著瓷片滑落的鮮紅血液映襯下,越發幽深。可視線中的那人似乎並不曾意識到這身體細微的疼痛,只是抬著頭,遙遙望著重洛峰方向的上空翻騰如同即將爆裂般的雲層。

無窮無盡的劍意自那個地方蔓延開,帶著像要將天空劈裂成兩半的威勢,浩浩不休。

方其墨看著看著,頹喪便慢慢爬滿了眼眶,最後他很輕很輕得說:「走吧,阿禍。」

他即可就帶著阿禍出發,倒不是回去重洛峰,而是再次向和桑峰的方向而去。

身後那般鬥法的聲勢依然無比浩大,約莫整個洞靈源的靜寂都為這種氣勢所奪,但這些山頭的主事者沒一個趕往那廂,光芒一閃,反倒同樣往他們這個方向而來。

「舅舅?」阿禍詢問了一聲。

「沒事。只是瞞不住了而已……」方其墨摸摸他的頭,神情倒是淡淡的了,「你生時我們就知道定然會有這一遭了。」

重洛峰上只有兩個人。那麼出這那一劍的必然不是練雲生便是方其雅。可,想來,劍是練雲生的劍,出劍的卻是方其雅。方其雅入道時學的是陣圖,誰也沒見過方其雅出劍,也從沒人教過她劍,不過今日過後,所有人怕都是知道了,原來,她的劍,是這樣的。

一個有情道一個無情道,怎能共生?當年,所有人就在想,最後會是誰毀了誰。世人只看方其雅成就了練雲生,方其雅避守洞靈源數百年,以為方其雅在這場糾葛中落敗——可若是如此,為何一忍再忍的,是練雲生?那心境當真固若金湯沒有縫隙?當事人不說,連方其墨都不清楚其中的緣由究竟是怎樣,旁人看著看著,只會更費解。

阿禍看不透練雲生,更看不透方其雅。

出乎意料,他們不是最先到和桑峰的。方其墨拉著他直接到一個禁制前,便看著,方才似乎在重洛峰大打出手的兩人此刻已在此地對峙。

出劍的明明是方其雅,那劍至此都在她手上,可更狼狽的也是她。她所注視的男人,依然白衣勝雪,寒若冰霜。

「讓開。」練雲生這樣說。

方其雅柔柔一笑,那眉眼間的愁色更濃,濃得近乎凄慘了。她經常流淚,可此刻,眼波只是溫美瀲灧,連一滴淚都不曾落下。

「你會後悔的。」她笑得如此慘淡,「我等了三百七十五年,就為了等你這一場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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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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