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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禍這短暫的十幾年生命中,最大的執念,也許就是練雲生。

他本就知道自己是不該出生之人,哪怕僥倖存在,始終有身體中缺失的一魂一魄、有那冥冥中無形又緊追不捨的宿命,在不斷提醒他,所有的壽命都是偷來的,隨時都會還回去。

這令他註定不能如尋常嬰孩一樣成長。但他又不甘逆來順受。即便有母親還不如無,可方其雅到底是將一骨子的倔強堅韌一併生在他血脈里,越是求不得他便越要踏上長生途,原來就是逆天改命才有了他,叫他怎般去坦然信得命數?

阿禍冷眼看過多年的糾葛,被當成筏子的次數也不是一回兩回,方其雅與練雲生都不曾有任何上心,偏是旁人鬧得上躥下跳,後來他眼冷了,心也冷了,跟著舅舅方其墨徹底脫離了方家,洞靈源中就此安家,什麼都不理會得專心求仙。

說來真是可笑,一個有情道,一個卻是無情道。

方其雅清醒得瘋了那麼久,約莫練雲生便是那塑造她道心的基點,才執拗又一廂情願得守著這痴戀不肯離開。可練雲生呢?山河日月自顧自運轉,他始終是一塊磐石一縷清風,無所轉移。天地萬物在他眼中都是虛無,哪怕與方其雅有眾多牽扯,亦從不曾因此而動搖。阿禍於他似乎是唯一的例外。

方其雅生阿禍時已經損了道基,後來愣是斷了阿禍與練雲生的因果,差不多更是毀了自己一半的道行。阿禍不恨方其雅,自然也不能恨練雲生。他安安靜靜活著,從來沒怨恨過任何人,只是執著這種東西似乎向來不遂人願。

拚命得修鍊,拚命得想要成為一個完整之人,那一切的源處,大約就是多年以前,遠遠見到的那一道劍影——執劍的人憑風而立,眉目間凝聚著亘古不化的冰雪,無窮無盡的劍意自他身上放射,只是淡淡一眼落入心底,任他今後受百般磨難千般辛苦——也不舍追隨。

*

無數記憶殘片在意識海中遊盪。

見到練雲生前,他已有稍許明白了阿禍的身魂能與他如此契合的緣由。若非長久得缺失魂魄,否則很難有相同的體會。而或許,他正是如阿禍般,努力想要成為一個完整之人卻不自知。

這一切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嘆息一聲僥倖。

渡魂之術畢竟是上古奇術,神魔分界,洪荒遠去,流傳於這世間的連隻字片語都不存在。凡人只知命魂改換為奪舍,卻不知這世上還有藉人命魂以生的怪物。

練雲生或許敏銳得覺察到了他的異樣。但他身體里還有個盈盈。

盈盈睜眼的那一剎那,死死糾纏著他魂魄的濁氣一掃而空,魔印炙熱得像是在燃燒,似乎是在比思緒流轉還簡短的刻度里,那些事物便如煙霧般熔解消失。眼熟得讓他記起,多年前鬼童尚幼時,那個道袍女子的一個擁抱,化去他此後生生世世都要為妖的痕迹。

那都是她。再沒有比那瞬間更清晰得認識到,那都是她!

天地都如山崩地裂般搖搖晃晃,痛不欲生的時候,卻連自己也想不透為何那一刻會痛不欲生。他在原地站著,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已經什麼情緒都不敢表現,連伸手都不能。

然後眼睜睜看著她消失。比渡魂之苦更深沉的劇痛襲得他幾乎要崩潰。

『你為何要來到這世間呢?』他用盡全力思考著,整個世界都充斥著一種可怕的響聲,類似於尖叫或者爆炸,這讓他對一切都模糊得想不真切,『為什麼你會在我身邊?』

彷彿某個稱謂進入腦海之時也點亮了什麼,那些原本要隨渡魂歲月忘卻的記憶便都浩浩湯湯湧來——她的存在,本就是天地間最大的奇迹,所有規則在她面前,都蕩然無存。

可這天地最初的神祇怎可能下界?

哪怕是她曾於此世留下的一襲剪影亦不可能。這人世間,哪怕只對著青華上神的一眼眷顧都承受不起,怎可能留得下她的影子!

他還記得,天地的屏障隔絕了三界,時空的所有縫隙都聚集在神魔之井,可就是神魔之井也只通了天界與魔界罷了,天道能允許她離開九天之頂?可若是要他相信人世間就是有那位上神的,他又壓根不會生出任何懷疑。

唯一的解釋,便是她是青華上神,她又不是青華上神。九天之上太易宮中的上神真身定然存在,人世間為天道認可的這麼一個神魂也同樣存在。兩者或許相連,或許不連,不管她用的是什麼方式,她總歸在他身邊留存了!

所有的記憶在腦海里翻滾,一遍又一遍得回顧著親身經歷的過往。大腦嗡嗡作響胸腔痛徹心扉的,或許就是……她這苦難的輪迴是因了何。

小心翼翼得想要解析這個疑問,又恐慌著答案會讓他陷入更萬劫不復的境地。

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那高高在上的神祇會捨棄所有的光輝,陷入輪迴的糾葛。她這樣一世一世在他的世界里浮沉,可曾有萬千年前遙遠的記憶?她可與他一般,還有著過往的殘破記憶?

那些他錯過的,他不曾錯過的,那些他得到后又失去的,他遠遠望見連伸手都不曾的,那些他留守過的,他親手推開的……最先開始,是哪一世呢?

但無論如何,他已經知道一個事實,在他生命中留下最鮮明印記的,原來都是她。早該想到的,他骨子裡那些不曾泯滅的驕傲,始終伴著清風明月,縱然流落人間歷經慘痛,都註定與這凡世格格不入——而原來,他在人世間所感受到的溫暖,本就不是這塵世帶給他的。

他痛的便是這個么?

深深憎厭著那曾帶給他巨大屈辱與苦痛的天界,甚至徹底拋卻為仙的一切時,為什麼還要有她來提醒他,他所不自覺享受的福蔭,原來還是來自於蒼茫無情的天外?

他在自己的意識空間中作繭自縛,無法脫解。

每想到一分,便痛一分。每想通一點,便絕望一點。

這殘破的生命本就毫無希望,到頭來,仍要清醒得告訴他,他所以為的那些救贖,原來就是一場幻覺。這宿命已經將他打落深淵,為何還要殘忍得落井下石一把?

他不該怨上青華上神的,千萬年前,他便知曉,他不能對那位神祇投注任何思想或許情緒。哪怕是不自覺的憧憬,哪怕僅僅是注視。

可千萬年之後,他在骯髒殘破的污泥中,發現到她的存在……這不是欣悅,而是更深的絕望。

所以痛不欲生。

*

「阿禍怎樣啦?!」意識剛迴轉,練雲生稍許蹙眉還在思索著什麼,身側一個人影已然飛快得竄過來,迫切道,「阿禍沒事吧?他怎麼還不醒!」

在外甥安危面前,再多對於清微真人的敬畏與遠離都成了浮雲。方其墨緊張得查看著阿禍的身體,卻是見得那雙眼,不知何時已然閉上,長長的睫毛因著光影,在眼下落下深深的濃密的影,正顯出蝴蝶折翅般的脆弱。方才木然中透著絲可怖的臉孔,此刻也漸漸舒緩柔和起來,如同睡去般的安寧。

方其墨終於長長吁出口氣來。

忽然覺察到什麼,猛然扭頭看下一邊——視線盡頭的那人,已然轉身向屋外走去。

勝雪的白衣,纖塵不染,只有他留下的那道劍痕依然橫亘在那裡,淺薄的血色已不存,連細微傷口都癒合了。烏髮如水般淌在身後,綴著的也是毫無雜色的白玉。通身的劍意永遠環繞,倒不是顯出那身衣袍白得刺眼,只是如光般能侵襲入觀者視野,令人敬畏得連第二眼都不敢看過去。

可這回方其墨不僅看了第二眼,還一直注視到他背影消失。

回身戳了戳外甥的臉,他挑了挑眉,大概有些明白方其雅那些沒來由的愛戀的究竟是什麼了。

這天底下愛慕清微真人的女修何其多,卻都是不願出口的小心思,連遠遠望著都不敢。怕都是知曉的罷,於練雲生來說,此世皆虛無,唯道者永存——正是明白無法被回應的愛戀何等傷人,所以不願對他投注一絲一毫的注目阿!

可方其雅不同。

道心是他,道基是他,天地是他,整個世界都是他,哪怕明知道所謂的愛戀更多的只是自己的幻覺,也深深地執著著,不願變更,不舍離去。因為,一旦放棄,便是死。

阿禍他……原來從一開始就不是意外。

方其墨定定得望了外甥許久。又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張與練雲生極其相似的臉。

『阿禍你想不想知道,你那缺失的一魂一魄究竟在哪裡?』他的嘴唇顫抖了一下,這些話到底是沒說出口,『我也想知道……原以為是逆了天命的懲罰,是天要你魂魄殘缺,可我現在……卻想

著,若這不是意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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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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