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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瞬間的黎明,還是亘古的永夜?

似乎極漫長,又像如此短暫,他在幾乎被碾作沙塵的劇痛中,遊離的意識茫然迴轉。

一開始,連睜眼都沒辦法做到。整個身體都像是曾被活生生撕裂,又生硬殘酷得拼湊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火灼般刺痛,沒有任何部位願意為他所支配——這新的宿主雖然天生少了一魂一魄,但命魂尚存,又是打小修行之人,與其廝殺吞噬又怎會輕鬆簡單。

……可他還是贏了。

侵佔宿主的命魂,融合殘魄,擊碎其剩餘的所有意志,痛到極致的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被割裂,夙世的苦難混雜著天命的嘲弄,充塞了大腦中所有的角落,他要靠著怎樣的憤怒與仇恨,才能掙脫死亡的陰影!

該是早已習慣的,可是,這次,似乎不一樣。

無論負面情緒怎樣洶湧得可怕,他身體始終殘留著一股溫柔的力量。這力量從魂魄深處發散開來,順著血液的奔涌滲透到骨肉的每道肌理,蔓延至思緒的每寸末梢,暖洋洋得就像拂面而過的輕風,撫慰得人忍不住落下淚來,可仍舊是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纏綿悱惻。

盈盈啊,這個名,為何在渡了魂換了宿主之後,依然這般刻骨銘心?

待他能夠掌控些新的身體時,以為過了那般長久的時光,可抬頭時,還看見床頭的玉蘭依然新鮮綻放如前,連花瓣的輪廓亦沒有蜷曲泛黃。

他坐在那夜冷寂的月華中,艱難得伸手抹去額上近乎潺流成束的汗水。

宿體的身體當然孱弱。魂魄天生殘缺,怎能讓體質命格也跟著健全起來。而現在,孱弱的這個人要換做是他了,雖為渡魂,但好歹將魂魄填補完整,只是魂力要反饋到身體的過程太過漫長,何況他現在連身體亦無法操控完全,對此也無能為力。

他努力調動內息巡查身體與魂魄。他得找到隱藏魔氣的方法——曾入魔的痕迹像是烙印般刻在魂魄中,而宿體就像一汪水般清澈,莫說魔氣了,連功體的任何變化都顯露無疑。他最好選擇一個肌體,亦或一場經脈,將其擴充至可以貯藏魔氣,不求完全掩去,至少也莫如現今這般鮮明顯眼。

於是突兀得,發現泥丸宮中沉睡的那個魂魄。

幾乎是在即將觸碰的剎那,整個人都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剋制不住的悸動讓渡魂殘留的疼痛都加深了幾分,可他面上已隱約露出微笑——每當看到她時,條件反射性的,笑容。

她蜷曲得閉著雙眼,無知無覺留在丹田近乎混沌的地域中,仍是離世前的模樣。長長的白髮如毯般覆蓋著身體,蒼白的膚色近乎透明,顏貌柔美而靜寂,如同山巔飄落的最後一片輕雪,柔軟又脆弱。

『盈盈……我的盈盈……』

遲鈍的腦袋開始回想渡魂前的那場變故。

重明鳥那曲鳴歌,強行加速了梁少陽身體的崩潰,以致他需要立即渡得魂新魂,而盈盈呢?他還記得,盈盈化身的石像也是在那歌聲中消散……可是盈盈怎可能在此?

她生來並不承天命,卻擁有那樣龐大的濁氣,這本就是不應該的!但使身死,她便該是脫出這番不公的折磨,為何不能前往地府投胎?

重明鳥……那隻重明鳥……現在想來!它跟隨著他定要尋找到盈盈的原因,難道就是要毀去那濁氣的牢籠——它知道盈盈即使離世,依然為濁氣所困,魂魄不得轉生?這般想明,便開始絕望起來,他怎可能想得到,倘若不是重明鳥相救,那個軟軟求著他要離開西玄、代替看遍此世風光的女孩,在死去的那刻起,就此被圍困於永世的濁氣中——她生前逃脫不去這可怕的宿命,死後依然陷在其中無法解脫。

他連嘴唇都顫抖個不停,伸手小心翼翼覆蓋著丹田的部位,一滴淚就這麼毫無預料落下。

因果通徹之後,他才發現,過去他曾虧欠盈盈良多,現在,依然還需無休止索求。

心念一動,身體中還蔓延的魔氣便像是有了指令一般,飛快往手心所按之地涌去。越是靠近,越是運行艱難。及至一縷魔氣成功匯入丹田,也像是開啟了什麼閥門般,所有魔氣皆流入其中。

雖然不知重明鳥將她潛藏在他身體中的緣由,可這並不妨礙他發現,盈盈的魂魄中仍蘊含著難以想象的濁氣,濁氣與魔氣本就是同類氣息,天底下沒有地方比他的丹田更能掩去魔氣而不為人覺察。

沉睡的女孩微微蹙起眉,那柔美的臉容便帶上了憂愁。

他痛得幾乎要閉息過去。

*

短暫的一夜竟像過去了百數年般漫長。

這夜天還未亮的時候,他終於折騰得精疲力竭,在劇痛中強迫自己失去意識。

可脆弱的神經還連接著警覺——渡魂之初的宿體實在過於脆弱,他在那無盡的苦難里,已經學會了時刻保持自己的警惕,否則,哪怕成功得以渡魂,一隻禽鳥一隻走獸便有可能趁著他的疏忽,將他再次覆滅——他猛然睜開眼,聽到窗再次被掀開的聲音,有人跳進來。

那個男人像是一陣風般卷到床前,一手抓著塊古怪的貝殼,一邊絲毫不控制音量得喝罵:「你不要你兒子,我就能眼睜睜看我親外甥死?!你跟那賤人都是一路貨色,滿腦子渣滓!求你的大道去吧!索性連我也不認了,無親無緣,無牽無掛,豈不快哉!!」

忽而像是聽到了什麼,這會更是暴怒起來:「也就那賤人的頭腦,才能把他送到這破地兒來——西玄算是徹底毀了——我要撈我外甥關你什麼事!滾滾滾特么我養他成了吧!我早八百年沒姐姐了,你算是什麼東西!」

那人的視線往床上一掃,然後傻了下:「……走火入魔?」

他慌忙把手中滑落下去的貝殼接住,聲音抖著:「滾滾滾你的大道去!就是有你們這樣不靠譜的爹娘,我外甥才會傻成這樣!」

約莫是床上掙扎的少年情狀實在有些恐怖,他直接一道氣勁灌入外甥腦中,將他弄暈。發現外力很難控制他體內亂竄的氣勁,索性衝上去抱起他就往外跑。手一揮,發冠上懸的小劍便驀然暴漲,他跳上飛劍就走。

*

他再次醒轉的時候,耳邊各種聲音充塞著嗡嗡作響,只是那些聲音與耳朵間像是隔著幾個空間般,所有的聲音聽來都顯得模糊不堪。

先是心驚,確定自己處境尚可,並未被人覺察到一樣而稱妖孽,就微微放寬了心。這一鬆緩,就像解開了什麼禁制,那聲音一股腦湧進來,讓他本就暈眩的大腦更為迷茫。

「師尊師尊!我外甥怎麼樣了?」

「師尊你快啊!阿禍怎番疼得這樣厲害?師尊你到底有沒有在使勁,這裡沒有外人你不要這樣仙風道骨了啊——我就這一個外甥!」

「逆徒!再吵就給我滾出去!」

「阿墨,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魂魄是那麼好玩的東西么!隨便拼拼湊湊就特么能補完的么!混蛋!他從哪兒找來的殘魂,安全不安全,要不是命牌沒動靜,我都以為被奪舍了!」

「滾滾滾你哭什麼哭!說不要他的也是你,這會兒哭成這樣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麼著?!」

「逆徒——快去你師叔那裡坑一罈子犀靈露回來!」

「離我遠點!看見你就煩!」

「他到底什麼時候能醒?」

「特么來也不見!要來了就給小爺把那賤人轟出去!山門也不給進!」

「師尊阿禍的靈根居然變異了!這樣下去會不會有問題?」

……

從茫然的意識海中掙扎到岸,睜眼時,他就看到一張憂愁寂寥的淚顏。

女子有一頭濃黑及地的長發,只在腦後用配飾淺淺墜了,容顏並不能說是絕色,但那骨子清冷含愁淚眼婆娑的恣情卻足夠令人傾之忘俗。

盈盈是憂,風輕雲淡般的永遠安靜而微小的憂。而這個女子卻是愁,深入骨髓難分難解的愁,那愁濃密得繚繞在她的眼角眉梢,叫人看一眼,都似暈染到了她的苦痛。

「阿禍!」女子見他醒了,眼睛忽得就亮了,面容難掩欣悅,「阿禍你可還有不適!」

「滾!」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怒喝,「看到你,再好也不好了!走遠點,別逼我動手!」

女子面一僵,流著淚掩面走到一邊。

「再走遠點!磨磨蹭蹭的,礙眼又礙事!」

女子眼淚流得更凶,又走開幾步,打算停了,卻又在男人惡狠狠的注視中,艱難挪到門口,再不肯走遠。

男人哼一聲,轉頭卻像是換了張臉似的,焦急而熱切得注視著他:「阿禍阿禍,來告訴舅舅,有哪裡不舒服?」

「……無。」沉默良久后,他只能嘶聲吐出這一個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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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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