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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幔堆的帘子在許久之後又被輕輕拉上,逐漸密閉的空間掩去了窗縫的涼意,也將床頭木料斜飛的彎鈎上掛着的琉璃燈散發出的暖光掩在外頭。

素娘嗅到淡淡的雪的氣息,雪中還有細微的竹的清香,在熟悉的沉香味道中格外得清晰。少年緩緩坐在床邊,卻是什麼動作也未有,只就著朦朧的光線,細細凝視她的臉容。她穿着棉綢裹細絨的夾襖,內里有奶娘拿小羊皮縫的襯子,便就這般掀著被子坐起也沒有覺得怎麼冷,反倒屋裏燒的爐火滾動着氣浪滲進床簾,長時間縈迴不出,在她的臉上染出淡淡的暖暈。

臂上一股冰寒,幾乎叫她打上一個冷顫,茫然低頭,蹦蹦跳跳還打着哈欠的雛鳥已經從枕畔滾入她袖中,直滾入她的血肉化回模糊的紋路。於是這一番動靜也像是打破了此間某種僵持,錦被掀起裹在她身上,一隻手在她臉上碰了碰,觸到滿指尖的燙,便回手撩開一段床簾,叫外面的氣流沖淡些燥氣。光也映照了進來。

少年的手指修長乾淨,昏暗光火中並無蒼頹病態的白,反倒瑩瑩如同白玉。他的側臉沐在暖光中,那點光線漏在漆黑的眸子裏,也為之點上星子般璀璨的光色,可另一邊卻為幔簾的陰影所掩,一絲光都不曾照見,叫他看上去,一半明媚似朝暉,一半沉暗如深淵。

「阿湮。」他輕輕得喚。

聲音還是年少的清脆悅耳,卻很輕很輕,輕到帶着飄,像是刻意壓在嗓子眼不盡數吐出的緩慢與小心。她甚至覺得,外面落雪的聲音都要比它響。

她仰起頭望着他,一動不動,很長時間之後才從被中掙出手臂。很快她就連人帶被被擁到一個懷抱里,軟綿綿的雙手又被塞回去,少年熟練得將她放腿上,就像曾經所做得無數回那般。

「為何要避着我?」他說。佛堂中那被扯上的帘子叫他想了很久也沒想通。

明明牽上了天之鎖,卻總是要到遇見的時候才明白這個時刻到了,大概當年太初水神的隕落,也叫天道抹消了幾分神物的力量,只是,從來沒有哪一回,在明知道他存在的剎那,她還會轉身跑開。

素娘的臉埋在他胸口,那股雪竹的味道更加濃郁,並不是鼻子嗅到的氣味,而更類似融入了骨血所以只能由靈魂隱約窺見的感覺。

她悶悶回道:「……累你苦等。」久未歸家之人在終於踏上故土時,總會有一種近鄉情怯之感,她多年未見到他,也似乎有這般莫名的不忍之感。喻得不確切,但大致便是如此複雜之情感。二百餘年,是她錯估,那時她在北海囑託白龍王之時,也不曾料到,因她所做的一切,蓮塘得耗費那般力量填補她的缺漏,真應了最後一場輪迴之說。

她不來,他便在人世空等。輪迴鏡中她與雪皇一年一年望着的,他在凡塵中一年一年變老。

雪皇說,不挺好的?你等相遇等了他多少輪迴,總該有一次,他也嘗嘗等你的滋味。

雪皇又說,看……現在他跟你一個模樣了,我好不容易將那粒珠子取回來,結果你轉頭就用在東海,你們的魂力都支撐不了太久了,若是這次不成,一死便妥妥化作荒魂。

後來雪皇還說,再這樣下去,沒準撐着他的就會是混沌蓮子……蓮子一旦現行,你說天道會想出什麼損招等着你們?

「不苦。」他說,「不及你萬一。」

她抬頭望望他,不說話。

少年低下頭,將下巴抵在她的腦袋上,竟是靜靜笑起來。等的時間長了,能想的東西也多了。他沿着這數千年來的歷程一步一步往回走,看到那些他不曾注意過的東西,看到那些時過境遷變了面目的東西,看到她曾為他留下的東西,才發現,以為遺失在時光里的,不管經過了多久,都還停留在原地,等他回來尋找。

他等得一點都不苦。只要想到那些年裏無數場相遇無數場離別,連留都留不下的身影,便知道,原來最美的,竟還是等待。

「最後一次了,」他笑着說,「阿湮,我們終究能等到一個結局了。」

*

早上醒來,床帘子合得嚴嚴實實,她從被沿探出雙眼,張望了一下,人不在了,朦朧的光線里只有枕邊伏着的光團清晰可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從她身上跑了出來,軟軟地趴在枕頭上,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顯然睡得挺香。

她伸出手指頭,戳了戳。沒動靜。又戳一戳。

雛鳥的小翅膀掩著腦袋,挪了挪身子,不小心滑到邊沿,平衡沒控制好,直接從枕邊滾落下去,陷在柔軟的床鋪與被毯之間,醒轉,掙了掙沒掙出來。

素娘抖一抖被子,那糰子便咕嚕咕嚕滾出來,迷迷瞪瞪拔出腦袋,仰頭看。

『阿湮阿湮!』它很快又歡騰地撲扇起了翅膀。挨過來,蹭蹭她的臉,然後把身子鑽啊鑽埋進她肩窩裏,與她的臉蛋擠在一起,滿足地眯起眼睛。

「去哪了?」素娘小聲問。昨個飛出去到半夜才跟着人回來,若說沒什麼吸引它所以樂不思蜀了她都不信。

『聽他彈琴。』大概是體型回去了,連聲音都變得小小軟軟的,『阿湮,他的琴真的不一樣了呀!』

聽琴都能聽那麼久么……她想:「怎麼不一樣?」

雪皇卡殼,思考了挺長時間:『阿湮你曾說的,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同樣軟綿綿的女孩兒認真點頭:「嗯……說過。」

『他的琴藏得太深,連天地萬物都聽不懂,可這回的琴,我聽懂了呢!』

蓮塘靈氣氤氳,輪迴鏡中畫面一幕一幕流轉不息,可大多數只能見着畫面,任何的聲音哪怕藉由因果牽繫傳達過來,也是失真的。大約,這還是雪皇自天界之後,首回聽着他的琴。

素娘問:「你聽出什麼了?」

雛鳥偷偷轉了轉脖子,探出眼睛瞄瞄她,很快又把小腦袋縮了回去。

『就是……就是……』它有些支支吾吾,『大約就是……有情了罷!』

這真是很難說得清的感覺。情是什麼,它是有所概念的,神也有情,可愛是什麼呢?它不懂。天底下最後一隻鳳凰,雖說涅槃再生,它也就不是它了,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不死不滅,天地間總要有這麼一隻鳳凰的,便就是它。而且它誕生在比人族出生要更早得多的時代,所以它不通愛,縱然看得再多,也只會是自己的理解。

不知什麼時候,似乎有誰說過這樣的話,它還記得很清楚。大概是在還沒有太子長琴的時候,伏羲做瑟神農做琴那會兒,樂風在洪涯境諸神之劍始盛,有誰說,戀琴之人合乎山水。在這由盤古大神開闢的天地間,甫一誕生,便有了一份因果,最初的緣分,便從這裏開始,神于山水皆有情,哪怕最初的,只是自身對這天地的尊敬。

合乎山水,後來雪皇想,這話的意思,也許就是琴者多情吧。

而太子長琴是琴靈。他付諸天地的情,天地萬物皆不懂,於是覺得這琴無情。很久以前,雪皇便喜歡聽他奏樂,但他撫的,她也聽不懂,只覺得是一種很孤高很內斂的情感。能應和天地萬物,卻融不進這世界,旁者藉此融會的也只是自己的意境。多情者必自傷,他的琴必然也傷了他自己,可數千年輪迴匆匆,這琴中的情卻叫雪皇能懂了。那樣直白,那樣純粹得,溫柔得能叫人落下淚來……請留在我身邊,以及……請回應我。

雪皇想着,這琴定是因阿湮而變的,它只聽了一段琴,便足以因此原諒曾予他的一切怨艾。

『真美啊。』它說。

素娘聽着它的話,也有些嚮往起來。

她是聽過的。他琴中細微的變化,她一世一世感受着。她在夢裏聽到他不曾說出口的吶喊,在夢裏回到亘古之前的不周山,來自後世的仙抱着琴抬頭仰望她,罡風拂散他的頭髮,他沒有說話,可滿天際都回蕩着他心中的聲音。

他說,神啊,請您看着我,請您看着我。

他所有的琴音都在述說着,請不要忘記我,請留在我身邊。

*

一人一鳥依偎在一起,很久很久沒這般身體相觸——直到奶娘輕輕撩開窗帘。

賴床的小小姐已經醒了,睜著大大的眼睛仰頭望着她,然後奶娘表情木然得僵了一會兒,有幾分不可思議得盯着枕頭邊的某個東西。

「哪來的……雞崽子……」

「啾啾」雛鳥憤怒得叫了聲,小翅膀撲騰撲騰一閃,竄到素娘懷裏。

在奶娘還沒反應過來前,素娘就環起雙臂做出了護衛的姿勢,眨著純潔無辜的眼睛回望。

「臟。」奶娘冷靜道,尋思著是山野里的野雞崽,大約是冷了找暖窩不知怎麼的就進了屋裏,慈祥得勸解道,「讓奶娘幫你去洗洗?」

「不臟。」自家小主人奶聲奶氣得搖頭說道。

「阿默——」奶娘喊。

毫不費力拎起雛鳥,趴一下丟到進房來的高大身影身上,彎腰把素娘抱起來給她穿衣服,完全無視了懷中小孩瞪大眼睛看阿默把雪皇拎走的驚嘆眼神。

——「妹妹,妹妹!」蘭生蹦蹦跳跳得跑來尋她一同用早餐。

素娘在坑邊抬起頭,對他笑了笑,又把頭埋回去,戳了戳攤在桌几上的小小身軀。

「啾」雪皇簡直是欲哭無淚。

虧得它不是普通的小鳥,否則大冬天的這樣一衝洗,絕對是一命嗚呼的典型。它也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恢復了形體啊,在阿湮臂上修養聚的靈力肯定是不夠的,那麼是在太子長琴那裏吃的幾個丸子的緣故?

「小雞小雞!」蘭生也蹦上坑,趴過來看它,「哪裏捉來的?」

雪皇懶洋洋把自己翻了個身,不理人。

「是小鳥。」素娘說。

看到奶娘端著粥走過來,她馬上把雪皇掃到自己懷裏,無辜抬頭。

奶娘心平氣和往她的粥碗裏磕了個水煮蛋,盯着她慢吞吞喝粥。

「妹妹,吃雲片糕!」

吃完早飯,被方蘭生拉着遛雪皇。

積雪的寺廟很安靜很美麗。沿路跟諸小和尚打招呼,遛到山門口,遙遙卻又看到有人在從下往上清雪道。

「耶,大早上的,又有客人呀?」蘭生興緻勃勃得往下望。

一直懨懨沒力氣的雪皇撲騰著飛到她肩上,也跟着張望。

『阿湮,他來了。』

蘭生疑惑得看看左右,幻覺般細細小小的聲音,他並沒有聽清,但他確實聽到有別的聲音啊。

因為他這怪異的舉動,素娘好奇得抬頭看他,雪皇也回過腦袋看他,小孩子撓撓後腦勺,搖搖頭道:「妹妹我好像聽到有別人在說話。」

素娘跟雪皇都怔了怔。小小的鳥兒看了她一眼,又抬頭看方蘭生,很快蹦蹦跳跳飛到她另一邊肩頭。蘭生低頭,它抬頭。

『喂,你聽得到?』雛鳥好奇得張望着他。

蘭生眨眼,再眨眼,抬頭看素娘,又垂眼望它,小孩子不知道害怕,竟還覺得很有趣。

「妹妹,它會說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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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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