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尾聲 消寂

第五十三章 尾聲 消寂

龍陵王朝永鄴十四年七月末

炎炎夏日,熱浪襲來。

倚卧在臨波而建的涼亭里,貪享著這一方天地的涼意。看着池塘里的碧葉連波蕩漾,粉荷嬌艷,清爽中透著愜意。

「好快啊,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個月了。」站在亭階前,望着一池的碧荷,莫嚴君攏了攏身上的皮裘。酷暑的天氣,絲毫不能帶給她些暖意。

回頭看了一眼正自斜倚靠卧的人,淡淡的笑容,溫和如風。

「咳—咳—」兩聲輕咳,連帶着逸出口中。

「嚴君!」舒服倚卧的身形,猛然坐了起來。緊張不已的皺起了眉頭,幾步走了過來。

「沒事,沒事。」莫嚴君沖他擺了擺手。

「要是不舒服,就回去吧?」輕擁着她,龍天風柔聲道,一身的純黃色單衣綢衫和莫嚴君身上厚重的皮裘形成鮮明的對比。

「不礙事!」莫嚴君搖了搖頭,指向遠處,道:「子毅,你瞧,這一池的碧荷,美不勝收,若是放之不賞,豈不可惜?」

「美景有的是時間欣賞,不差在這一時。」龍天風心疼的看着她憔悴的臉,柔聲道。

莫嚴君笑笑,不再與他強辯,轉身入亭,溫和道:「子毅,你我好久不曾對奕了,戰上三局如何?」

龍天風雖然心疼她的身體,卻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嘆了口氣,吩咐著宮人取來棋盤。

莫嚴君攏著厚衣,拈起一子,落於棋盤。笑對着龍天風,說道:「子毅,專心一些,可不要因為我的身體弱了,便手下留情呀?」

「莫相面前,又哪裏有我手下留情的餘地?」龍天風跟着一子,抬眸回道。

「堂堂龍陵天子,怎麼也學會謙虛起來了?子毅你下的一手好棋,旁人不知,我豈會不知?」

「人人都說棋局如戰局,兩軍對戰,沒人比嚴君你那一局下得更漂亮了。他穹櫨國君,恐怕到現在都還想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莫嚴君手上的棋子頓了頓,跟着放了回去,神色有些黯然。

看她這副表情,龍天風心裏一陣一陣不舒服,一推棋盤,「行了,行了,不下了。」

噼里啪啦,棋子連同棋盤一起摔到了地上。

莫嚴君哭笑不得,道:「子毅,你這又是生得哪門子的氣?」

龍天風把頭一扭,冷哼一聲。

莫嚴君瞅着他似同孩子般的任性表情,『撲嗤』一樂,說道:「子毅,你這飛醋吃得也太沒道理了吧?」

龍天風轉過頭,不情不願的說道:「你那表情,明顯就是在心疼他。」他像是一個吃不到糖果的孩童,在跟大人撒著嬌。

子毅啊,子毅!是我虧欠你了。莫嚴君莫名的感到一陣心酸。

「子毅,我的心裏一直都只有你,旁人從不曾留駐過。對他,我僅有的那份相惜之意,也早被他親手毀去。我只是想起那些死去的兵士,心裏有些難過而已。畢竟,是因為我,他們才喪命的。一想到這些,我就無法釋懷。」莫嚴君輕聲一嘆。

這些時日,隨着身體的虛弱,越加想起戰場上那些死去的兵士。長久以來,見慣了爭戰的場面,死亡對於她來說,早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只是,這一次,卻是無法輕易釋懷。

古語有云:人之將死,其言人善。

難道真的是因為這樣,她早已冷硬的心腸,開始變軟了?呵——,看來,她的時日真的不多了!

龍天風拉過她盛夏里仍舊冰涼的小手,緊握在手掌心裏,說道:「嚴君,兩國交戰,必然會有傷亡,你也不要太往心裏去,免得勞神。你看,你都瘦得沒幾兩肉了,再這麼瘦下去,真得會被風刮跑了。」

「我也不想再想,只是……唉!」想到那些兵士死時的慘狀,莫嚴君再嘆了口氣。

「怎麼,後悔了?」

莫嚴君搖了搖頭,道:「為了龍陵,我從未後悔。從下了決心,跟他回穹櫨時起,我就已經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果。只是沒有想到,得嘗所願了,反倒對這樣的結果無法釋懷了。」

龍天風聞言心頭一緊,幽幽道:「是不是我當時不該答應你?」

莫嚴君搖了搖道,道:「這本就是我的意思,你答不答應我都要這麼做。而你也看出了我的勢在必行,所以才沒有狠下心來攔下我,不是嗎?」

龍天風一陣沉默,跟着說道:「我知曉了你的心意,卻終是不忍心讓你隻身涉險,當時追上你們時,下定決心不管你如何說,都要將你帶回去。只是,你卻以死相挾,我不得不放手。」

莫嚴君微微一笑,道:「怎麼,你當時就已經看出來了?」

龍天風輕輕一哼,道:「當時,若不是你的意思,他又怎麼會扼鎖住你的咽喉,來要挾我?他終是對你有情的。」

后一句,龍天風說的有些不情不願。但卻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殷震廷扼鎖住莫嚴君咽喉的手扣,看似狠辣毫不留情,卻內藏着玄機。只有他這樣的高手才可以看出,那一指扣並不含絲毫的內勁。

他敢冒着被他識破的危險,而不肯真正傷害到嚴君,由此便可以看出,他到底還是對嚴君有情的。

「有情又怎樣?太過霸道的情,終是無福消受的。」莫嚴君淡然道。

「要他出手,的確是我的意思。我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子毅你了解我的決心有多大。還好,你最終還是同意了。否則,又哪裏來得龍陵的全勝。」

是的,這一切,都只是一個計謀。

打從莫嚴君在客棧里見到殷震廷那一刻開始,這條計謀便開始在她心底萌了芽。

她很清楚,他不會輕易的放過她。於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主動出擊。

一旦有了這個決定,便開始醞釀一條可以將他徹底擊敗的計策。

身為一國君王,最讓他心痛的,莫過於失去江山社稷。

穹櫨的強盛,終歸是龍陵的一大威脅。兩國一朝開戰,勝負不定。就算龍陵險勝,也必定元氣大傷。

如果她還在朝,或許還可以輔佐子毅重新再讓龍陵繁盛起來。只是,她這樣的身體,怕是等不到那時了。

所以,她必須趁著還活着的時候,將穹櫨這個威脅除去。

於是,便有了她的溫順,她的柔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圍繞着一個目地進行。

讓殷震廷信任,相信她的真心,是她最先面臨的問題。

面對着發病時瘋狂如魔的他,她至死地而後生,終於得嘗所願。繼而稍加離間,除去了何楚湘這個後宮之主。

失了這個善戰的王后,就等於斷了殷震廷的左膀右臂。

因為長久以來,每一次爭戰,都無後顧之憂,讓殷震廷全付身心投入到戰事中。

一旦這樣的情形有所改變,定然會讓他感到不太適應,心裏不知不覺的便惦記着王庭,總覺得不塌實,這是必然的結果。

而莫嚴君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人心一旦有了疑慮,便有了潰口。

也正是這個潰口,引著龍陵的兵馬一步一步,走向全勝。

只是,這個勝的背後又隱藏着多少的悲酸。

龍陵那犧牲的幾萬兵士,只是讓殷震廷入瓮,讓他掉以輕心的誘餌。

為這幾萬的兵士,莫嚴君也曾不舍和難過。

正如龍天風所言,兩方交戰,必定會有所傷亡。雖說這幾萬兵士的犧牲,以最小的代價,換得此戰的全勝。但是,到底是幾萬的性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入陣即死,莫嚴君心底掙扎了良久,終是狠下心來,隱忍了下來。

她知道,龍天風這麼做,為的是保護她,讓殷震廷徹底放心,這才不會將隨後的破陣和她聯繫在一起。

要知道,她畢竟曾經是龍陵的國相。要想讓殷震廷相信,她不會出謀相助,這是最好的辦法。

而事實的結果,也真是這樣。

殷震廷對她不再有所防範,這才有了之後的戰策。

這一出鐵連環,設計的好,使起來卻很是艱難。

不過,終是結束了。

她又回到了龍陵,回到了子毅的身邊!

莫嚴君攏緊身上的衣袍,輕倚入龍天風的懷裏。

「龍陵勝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唉,嚴君在你的心裏,龍陵總是第一位的。」龍天風輕嘆了口氣。

「我是龍陵的國相,護守龍陵的繁盛,這是我的責任!」莫嚴君堅定的低喃道。

「是的,嚴君。你是龍陵唯一的布衣國相,永遠都不會有所改變。」龍天風擁緊她,緊貼在她的耳邊柔聲輕語。

「永遠?」莫嚴君黯然輕語道:「聽起來好漫長,那要經過多少個日日夜夜才能夠等到的期限。咳—咳—」窩在龍天風懷裏的身體縮了縮。

「你放心,不管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陪你一起度過。」龍天風的眼眶已經濕潤。

「好。」莫嚴君輕咳著,勉強笑着點頭。

一陣微風吹過,池塘里的碧荷,隨風擺動,空氣里滿是荷花的清香。晴空映襯著美景,這一切,都讓她看也看不夠。

貪戀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帘卻是如千斤之重,慢慢的合了起來。

察覺懷裏的人呼吸均勻而輕淺,龍天風終於忍之不住,一滴男兒淚滑落下來。

一直隱藏在亭柱后的身影,慢慢的轉出身形。

他那沉暗的目光落在莫嚴君平靜而蒼白的臉龐上,眼裏儘是訴之不盡的痛楚。

「她累了,想要多睡一會兒。你先回去吧,秋。」龍天風頭也沒回,低頭看着懷裏人的睡顏輕輕的說道。

駱秋沙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裏,一如亭柱,豎實牢固的立着,一直默默的立着。

他答應過她,要一直守在她身邊,不管她去了哪裏。

龍陵的皇宮如此,穹櫨的王庭亦是。

丁泉山,只是一個平凡而普通的護衛。一個背後掩蓋着一個名叫駱秋沙名字的穹櫨護衛。

默默的守護着她,默默的看着她一步一步完成自已的心愿,又默默的護着她回到了龍陵這片她付出心血,熱愛着的土地上。

靜靜的看着她回到了心愛男人的身邊,靜靜的守候着,直到天荒地老。

見他沒有動作,龍天風知道他的心意,不再強求。擁著沉睡中的莫嚴君,擁著,一直擁著。

兩個男人,守着同一個女人,一個不凡的女人。一站一坐,同樣的痴情,同樣的悲凄。

亭外是夏日炎炎,亭內是冰雪寒冬。日月穿梭,夏過秋來,大雁南飛。

池塘里,夏花調零,秋風捲起了落葉,打着旋兒的降在了雨後的泥潭裏。

秋日的蕭瑟,在一場秋雨後,更加顯現。

皇城南郊十五里處,一座樓屋依林畔湖而建。

平日裏,勝似仙境美景的住處,在連着三日的陰雨過後,有些狼狽不堪。

樓屋外,一處處積水的泥窪,落滿了半黃半紅的楓葉。沾染上了泥水的葉身,早已不復枝頭上的清朗之姿。

樓屋內,纏綿病塌的人,咳出一聲聲揪結人心的咳嗽。

慢慢的,咳聲平息了。

守候在床前的人,忍着心中的痛楚,綻出俊朗的笑容。

「嚴君,好些了嗎?青兒剛煎好了葯,喝下吧?」龍天風拿起絹帕,試了試她的嘴角,跟着端起旁邊的葯碗。捏起葯匙的手,不自覺的有些微微顫抖。

莫嚴君看了一眼他藏到身後的絹帕,虛弱的一笑,道:「子毅,不用藏了,我自已的病,我自已最是清楚不過。」

龍天風捏折后丟藏在身後的絹帕,慢慢的展開,上面是一塊淡黑色的血跡。

推開遞到唇邊的葯匙,莫嚴君搖了搖頭,道:「沒用的,子毅。」

「嗚——」一聲壓抑的哭聲響起。

同樣守在床前,看着她的衣霜青再也忍不住難過,捂著嘴,踉蹌著跑出門口。

「青兒——」莫嚴君想要喚住她,已是不及。望着她衝出去的背影,輕嘆了口氣,道:「人,總是要走這一遭的。活着的人,總是要活下去,還是不要太難過了。」

蒼白的臉上,毫無神彩。瘦的皮包骨頭的手,握住龍天風的手,扯出一抹笑容,道:「子毅,答應我,我走了以後,你要把龍陵治理的更加繁榮昌盛,做一代名主,讓世人稱頌。這也算是我這做相輔的最後一點要求,好嗎?」便是此刻,對他,她仍不放心不下。

龍天風含淚強忍心痛,笑道:「嚴君,什麼時候你都放不下龍陵國的江山社稷。身為國相,卻比起我這作君王的還要上心。」

莫嚴君虛弱的笑道:「我是龍陵的國相,你的第一權臣啊!」

「是,你是龍陵國獨一無二的女相。」龍天風用他那溫熱的大手,溫暖着她的冰涼。

莫嚴君滿是安慰的點着頭。

寬慰的目光,看向床前一直默默站立的人,心中一陣酸楚。

「秋——」

駱秋沙緊咬着牙關,不讓心中的刺痛溢出來,看向她的目光,溫柔似水。

「秋,你總是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的走。」是她負了他啊!眼淚順着她的臉頰,靜靜的滑落至枕頭上。

僵立的駱秋沙,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過來,曲膝與她平視,冷俊的臉,早已儘是悲苦。

莫嚴君看着眼前兩個在她生命里,充當了重要角色的男人,能得到他們的愛,是她一生的幸。灰暗的目光瞬間亮了起來。

龍天風和駱秋沙看着莫嚴君臉上紅光乍現,心頭俱是一顫。

「子毅,秋,外面是不是天晴了?扶我出去看看!」莫嚴君望着窗外,支撐著坐起來。

龍天風偷偷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強笑着應了聲。

兩人扶着她出了門。

雨後的空氣,清晰透涼。

向來畏冷的莫嚴君好似一點也不怕冷,推開兩人的扶持,向前走了幾步。

抬頭望着雨洗過後的晴空,入目掃盡湖光楓林,吸著清晰透涼的空氣,從未有過的舒服平靜。

閉上眼,渾身輕的像是一根羽毛,飄啊飄啊……

好捨不得啊,捨不得啊……

「嚴君,嚴君!」

「嚴君,嚴——」

「嚴君——」

「—君—」

耳邊的喚呼聲,慢慢變得模糊……

龍陵王朝永鄴十四年初秋

莫嚴君病故於皇城南郊湖畔。

據龍陵野史記載,永鄴十四年,秋。國相莫嚴君重病將歸之際,有異域謝姓神醫,從異域帶來神丹妙藥,及時挽回其性命。

其後的數十年間,諸國皆見一白衣君姓智者遊走。據傳,其像貌與龍陵國相一般無二。

一代女相的故事,卻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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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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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尾聲 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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