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烈士無聲出雄關

第六十八章 烈士無聲出雄關

引導校尉捧軍令一路點引五軍駐紮,將左右兩翼分出小半步卒,自有各營將校統帥直赴目的,所余軍里,輕兵營位在最重。

衛央仰著脖子往四下里瞧,前頭高後頭稍矮,左右兩廂乃是東西走向山脈,只在這雄關處,開天地時盤古以巨斧劈出的一般,陡然往下凹陷下去,因勢利導,遂成今ri雄城。

這洪德寨甚寬闊巨大,按紮下十數萬人馬,竟並不顯得擁堵。四面八方各已有軍駐紮,尤在南北城下,連營的軍舍勾結左右,城頭戰起,只須飛步趕上數百石階便可抵——當然,若無內鬼接應,只在裡頭看,便能知在外頭要搭雲梯攻這雄關那須多難。

麾下三百餘眾,除開甯破戎這正經的乙屯隊正,其餘一個竟折在了前時的戰場里,方下馬背,衛央教又任寅火率軍吏的竇老大去請見孫四海,將周快打發到了丙屯權代隊正之位。

昨ri周快便在丙屯裡瞧過了,如今盤旋衛央身前,為難道:「丙屯雖都是老卒,那是由二隊合為一的,砧上魚肉待死羔羊似,恐怕難以驅使。」

他是新來的隊正,不比甯破戎有人和之利,自然整束軍心為難的很。

衛央冷冷道:「你原也是主軍里的猛將,豈不知恩威並用的手段?戰事迫在眉睫,哪來工夫一個個教化?臨陣時必要上下同心號令如一人,若有在生死關頭敢壞事的,提前發現,提前先一刀殺了。三百餘人,焉能教區區數人壞卻xing命?」

國法無情,軍法更無情,治軍之術,周快自懂得,衛央有此令,他便有了主張,提刀將先來親近的老卒幾個引著,一起往丙屯處去了。

衛央又教徐渙:「一隊百人,所餘十數個我都選的是年少者,你且將他們統起來。」

徐渙甚踟躕,衛央哼道:「不是還想封侯拜將青史留名么,你當戰場是兒戲么?一時不忍,一時不察,咱們這三百餘人一個也別想活著回去。你不要看這些年少者痴痴獃呆的,不過不知活的希望在哪裡而已。倘若臨陣殺敵,恐怕你倒要教他們小覷的很,沙場里從來都是勇者活怯者死,不能約束區區十數人,還敢盼回家見你姐姐么?」

徐渙一咬牙,抓起刀便走,走不數步,訕訕又轉了回來,央道:「衛大哥,我自知好勇鬥狠比不上這些已沙場里砍過人頭的同年,倘若做不好,你定要來救命才是。」

衛央敲敲他腦袋笑道:「我知,我知,只管去便是了。」

按說徐渙如今尚沒有那個本領去統管一火多少年老卒的,但戰事已起,哪裡來的工夫計較這許多?輕兵營,那是誰刀利誰便有理的地方,衛央倒要瞧瞧,事已至此更有誰可能會在要緊時對自己的命令視若罔聞。

若有這樣人,趁早提出來最好。

自然,他不會擔心徐渙真教那些木訥而冰冷的少年老卒損壞了,那一火又一伍的老卒他見過,十七八上下的年紀,雖心如待死之囚,畢竟也有生的渴望,徐渙此去,只消他能不慌不忙,自無礙。

此處並無軍舍,只搭起巨大草棚遮擋天空里落下的碎屑,衛央尋個沒人的草席處席地坐了,王孫早打一瓮清水送來,咕嘟嘟灌個半飽,正與王孫要說話,忽聽北城下馬蹄亂作,前頭有本城守軍紛紛叫道:「老羆出擊了,老羆出擊了。」

「萬五陌刀老羆,少了罷?」衛央甚為讚許李微瀾選擇此時出擊的決意,只這城外據說少也有二十來萬聯軍,只老羆,足夠么?

「去,找人問問鳳翼衛與豹韜衛如今去了哪裡。」想公主府下十六衛左衛里,如今也只隨身帶來了這三衛,衛央打發王孫出去探聽。

走不出百步,前頭又喊:「這是鳳翼衛,啊,豹韜衛也出擊了。」

四下里老卒們紛紛奔走,各尋自伍剎那間將一身疲憊傷痛都忘卻了般,都叫:「快,持械候著,三衛既出,咱們必也要上陣了。」

不片刻,北城外又傳來叫聲:「老羆們突將進去了——鳳翼豹韜也不差,三路並進,快看,賊潰矣!」

王孫忙要取鞍韉搭配戰馬,衛央擺擺手:「不要忙了,今ri無事,決戰恐在明ri之後,教咱們率上下好生歇息,你幫我出去打探打探,看能不能找一幅本地圖子來——詳細的不能有,有個大略也不錯。」

這分明教他大海里撈針似處處去問,王孫在這裡畢竟人生地不熟,又不知戰場里上去生死屬誰,心中發毛惴惴不安,只在寅火率里,他方略略能得心安。

只是衛央既教他去辦事,那也不能不去,只好苦著臉一路出寅火率駐地,正待往東去尋洪德寨駐軍時,前頭孫四海駐處竇老大陪著周嘉敏,後頭又跟著個壯漢快步而來。

那壯漢王孫認得,那天夜裡馬家坡子鎮斜坡上,驟然發難一刀梟了趙典空首級,教衛央事後笑稱有三國時馬岱斬魏延之風的,那便是他。

竇老大遠遠叫道:「老王,你作甚去?」

王孫扎著手哭喪著臉道:「率正要瞧本地圖子,我尋洪德寨守軍里的率正校尉,看能否討得一幅來,這可難煞我了。」

周嘉敏揚著手中的錦囊笑道:「王大叔,我這裡便有最詳細的圖子,要我借你去應付衛央哥哥么?」

小姑娘嘴兒甚甜,在馬家坡子鎮時,到甲屯中來便與眾人都廝混熟了,將個竇老大也一口一個竇大叔叫地眉開眼笑,上下誰不當她是難得的自家妹子?

王孫心下大喜,小姑娘來寅火率,自是來尋衛央的,她帶著圖子,那自也要給衛央瞧,只這人油滑的很,心中雖喜,面上卻將皮肉都擠作一團,叫苦連天道:「好周小娘子,咱們哪會有心應付率正,畢竟率正所圖,也是為咱們這些賊配軍多個活命的機會。」

說罷方眉開眼笑道:「周小娘子要借圖子給咱老王,咱自然免卻一番走動——以老王的薄面,這裡能尋甚麼高級的軍官借圖子一用?能借到的,恐怕不錯也粗糙,與周小娘子這圖子比,那可不敢拿來瞞哄率正了。咱們率正勇冠三軍,有這圖子,少不了弟兄們多些活的來路,說不得,當多謝周小娘子啦!」

周嘉敏格格地脆聲笑著止住王孫裝模作樣的拜謝,將那錦囊丟給他懷裡:「好啦,好啦,我難衛央哥哥麾下,王大叔是頭一個能說會道的——衛央哥哥在哪裡?咱們快去找他,多半ri不見,好多話想與他說哩。」

說是好多話要說,到見了,便只三五句,而後小姑娘便撐著腮坐在一旁,她寧可閉著眸甚麼也不想,只在這裡坐著,不為侯甚麼,只要他有要用物時,取物什遞他;有要武時,撿兵戈送他。

如此,心中便無限安定了。

將這圖子大略瞧過,衛央閉目細想,他曾背過舉國地圖,大略對比,倒也能憶起一二。

六盤山山勢兇險,即此圖來看,南城外山坡斜谷,一條大道直通向南,果然只在馬家坡子鎮那裡方劃分四方。而在東山西山之里,群林茂密,人不得行,為斷賊火攻,連綿烽火台下早空了林木。

而出北城,那是一處難得的平川,最合騎軍突擊,衛央將手指張開,方丈量了尺寸,將圖子北面的詳略看罷,竟那平川足有千畝之廣。

「倘若有一軍繞后斷他糧草輜重,重步重騎一ri也活不下去,你們看,這山口頗狹窄,賊虜怎會不察?」衛央手指點在圖上城北更北之山外兩山相錯處,周快與甯破戎趴在一邊細看,聽衛央如此說,均以為然。

周快大手拍在那兩山相錯之處,不解道:「只是為圖雄關如洪德寨,我料高繼嗣不至愚蠢如此。此人用兵一貫謹慎,休說兇險而不必定要全力取下之地如洪德寨,便是要緊的原州,他也不會將偽魏一國前途都賭在這一戰之中。」

甯破戎想了半晌抬起頭問:「會不會這廝懷恨党項不曾及時出兵,與拓跋觥密謀賺党項軍教來往洪德寨石城上撞?這廝一貫行事只圖目的不問緣由,這樣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這拓跋觥雖也與契丹拓跋雄同出一族,畢竟分了家,偽魏坑党項,那也說得過去。」

周快不語,只將目光在那兩山相錯分隔開的兩片平川空地上移動地更加快了。

甯破戎等不到兩人回復,又拿目光去瞧竇老大,竇老大雙手一攤,此後他就專心做個軍吏,這排兵布陣的本領,那可沒有,也沒那資質。

衛央將目光落在竇老大身上,站起來抱臂踱步幾個來回,問竇老大:「老竇,你是jing於算計的,你說,倘若這魏高兩軍能將党項軍留在洪德寨城下,而咱們又突在更北那錯山之處掐斷這拓跋雄大軍的歸路,党項轉押來的輜重物質都教這高繼嗣兩人握在手中,李繼遷一時又不得突破錯山處阻攔,拓跋雄該怎樣才能求活?」

竇老大好容易理順了這裡頭的干係,毫不猶豫一?腳下:「自是死命打下洪德寨,別無它法。」

周快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問:「率正是說,這高繼嗣好大的胃口,想教拓跋雄拚死在城外攻擊,一來潛質咱們城內往錯山處救援的腳步,一面因拓跋雄是為党項逆渠又引党項部jing銳李繼遷只得拚死教錯山口外的党項人發了瘋往裡打,他好落個漁翁得利的局?」

衛央點點頭,這聯軍既是聯軍,那怎會鐵板一塊?

借敵手消耗聯軍力量,使党項死戰之下洪德寨唐軍也jing疲力盡,兩虎相爭之後高繼嗣終得漁翁之利,這樣的心思,高繼嗣必然有。

然高繼嗣既有此心,深得李繼遷信賴的大將,拓跋雄如何便沒有?

倘若高繼嗣存有此心,難保聯軍在平陽一擊之下土崩瓦解。須知,休說党項蛾賊,縱是契丹,以一國之力也絕不敢自信能在平陽麾下jing銳面前佔多大的便宜。

因此,雖聯軍里高繼嗣yu圖拓跋雄,那偽魏的統軍大將拓跋觥必也有此心,但決戰伊始,這樣的坑害盟友的行為,想這三人既能迫使平陽親征抵擋,必然有他的大局觀,眼下當不會發生。

不過,料定這同床異夢的聯軍既有彼此虎狼之心,衛央心想戰事進行到一定階段之後必可有用處,暫且將這個念頭按在心裡,看周快趴在那桌案大小的圖子上比較錯山口南北的兩塊平川,遂問:「老周你怎麼看?」

周快搖搖頭,又點點頭:「我與率正所見一致,但尚不敢確定。」

甯破戎睜大眼瞧了好一會兒,問竇老大:「老竇你也瞧出甚麼來了?」

竇老大略一猶豫,走到圖子邊上將刀點在錯山口外北地里那平川處,踟躕著道:「率正的意思是,胡虜蛾賊yu引咱們北出此山口,將決戰之地擺在這更寬闊,更能大用如平山鐵鷂子軍的地帶——然有一事不能自解,賊何必多此一舉,將只寬闊了這麼一些些的平川選為決戰地?莫非yu引咱們出關,好教契丹輕騎繞后襲取洪德寨,種將咱們這十數萬人一役盡殲於關下平川里么?這胃口,也不怕撐死了他?」

甯破戎恍然大悟,忙又趴在地上瞧那錯山口處之北地平川,嘟囔道:「賊既有吞天的心,這樣的自大,自然也生得出來。我瞧哪,契丹輕騎自戰起便無動於衷,恐怕圖的正是這裡。倘若公主有失,勝卻擄掠咱們萬民,攻取咱們百城。」

左右計較,終不得知,周快站起來拍拍一身的泥土,看衛央沉吟不定面sè忽喜忽又搖頭,忙教竇老大與甯破戎噤聲,漸漸城北之外殺聲已靜了,草棚之外大軍一時俱動分小半已往北門外逶迤開出,至此衛央竟尚不見有動靜。

張了張嘴,周快又將到了嘴邊的問壓了回去。他只是猛將,沖陣殺敵那是行家,這謀算的本領,並不比竇老大高明到哪裡去。至於甯破戎,眼看又是個瞪大眼萬事不通的。

「如今的原州是柴使君看守,渭州秦使君幹練果決,以二地城堅弓利,料縱是契丹揮十萬輕騎南下,急切也圖不得。」聽報時,已是晡時的時候,衛央終於停下了時快時慢走動的踱步,轉頭命竇老大將圖子收起,徑問周快,「那麼,如今東部有符彥卿把守,長安守將是誰?」

周快轉瞬明白他言下之意,搖搖頭笑道:「這倒不必擔憂,那些個諸侯王並無兵權,若非如此,公主不會輕身冒險來前線。」

「去教弟兄們收拾收拾,恐怕咱們也該出城往錯山口處駐了。」衛央將三人先打發著走,「另外,軍令既未下,老周大哥你去尋軍頭問問,咱們想上城頭先看看風景可行否。」

三人一愣,上城頭看風景?

衛央笑道:「當年諸葛武侯使空城計,那也要在城頭瞧敵營個明白,咱們怎能不先看好退路?自去問了便是,無妨。」

諸葛武侯甚麼時候使空城計了?

一頭霧水的三人去后,衛央伸出手接住小姑娘歡歡喜喜伸出的雙手一拽將她拉起來,一手撥弄了幾下她的雙丫髻,拍拍她微紅的面頰笑問:「枯燥不?冷了罷?」

搖搖頭,周嘉敏笑道:「才不,衛央哥哥,你定能成大將軍!」

這小姑娘,盡會撿人高興的說來聽。

「戰地兇險,一時不察便有xing命之虞,何況流矢那樣的多,你不善騎shè,只在這城內候著咱們凱旋便是了。」她的新換的湖綠裙襖有些亂了,衛央細細替她撫平褶皺,又將衣領往深處放開,雙手掐著小姑娘的雙頰柔聲道,「千萬記著,無論外頭怎樣,切不可自上城頭,更不可設法出關,待戰勝歸來,我教你一手漂亮刀法玩,好不好?」

周嘉敏千百次聽說過這戰地的兇險,只是在她心裡,衛央怎能與常人同?千軍萬馬傷他不得,流矢自也要避著走,縱然心中也恐懼的很,這一番卻甚麼不安都心中壓下,當時也踮起腳尖掐著衛央的臉膛輕輕地搖,格格笑道:「敏兒自然聽話的很,來時姊姊替敏兒備有另一身漂亮裙襖哩,衛央哥哥,待你戰勝歸來,敏兒穿給你瞧好不好?」

「好,我定要好生瞧瞧。」衛央吸了吸鼻子。

外頭周快三人又復返回,在遠處高聲道:「軍頭教咱們自便,率正,該上城頭啦,片刻輕兵營開拔北去,果然駐在那裡。」

「好,那麼走罷。」走出幾步,衛央又停下腳步,回頭沖背著手亮著小虎牙沖她笑的小姑娘招招手。

小姑娘跳著蹦了過來,又抱住他胳膊仰著小臉笑:「還有甚麼要囑咐敏兒的么?」

沉吟著,衛央輕輕道:「回到了原州,多尋柴使君府上玩耍,寧兒定喜歡你的很。」

周嘉敏微微垂了下眼瞼,飛快又笑嘻嘻地抬起眸光,瞧著衛央的眼道:「我記著啦,我與杜姊姊說好待戰罷回了長安,我們定去西市的貨棧鋪子里勾得上好的布匹,衛央哥哥,敏兒也做得一手好衣裳哩,將你扮地好看,待天子賜見。唔,到時我去央柴家姊姊,我們同去。還有徐家花蕊姊姊,她說要教我怎樣繡得上碩大而不難看的花朵在衣衫上哩。」

待這一行直撲城頭而去,小姑娘皓齒咬住唇兒,眼眶裡湧出大滴的淚,她卻再也不肯哭出聲了。

那奉命護佑的壯漢悶聲道:「這是在與你訣別了,明ri決戰,輕兵營……恐怕側翼地帶,方最不安全。」

「好男子上陣殺敵,那是天賜的榮耀,有甚麼不好的?」小姑娘狠狠將袖子擦掉淚水,咬咬牙哼道,「戰陣之上,沒甚麼周全不周全的,殺敵賊寇便是安。」

城頭觀望,極目處,烽火台冰冷成了雕塑,一望之下,儘是肅殺。

翻下城頭,衛央一聲不發飛身上馬,輕兵營,無聲地開出了雄關,孤零零地直奔北山口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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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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