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原來霹靂怒,只為小兒女

第六十三章 原來霹靂怒,只為小兒女

「如若長槊烏騅在,我當附驥從戰!」這半晌來,周快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

只有闊刀在手,譬如雄鷹折了一翅,猛虎少了利爪,雖也殺得敵,沖得陣,畢竟少了七分的凌厲,自也教周快少三分膽略。

如今,百騎橫在平川,萬軍不敢來破,此等的雄風壯烈,周快縱也曾衝鋒陷陣無數遭,自忖合起來也比不得這一次。

見衛央問,周快大聲笑道:「百將沖陣斬將如探囊取物,咱們本領雖不濟,但也願附驥之後,無非只是戰死,有甚麼可怕?」

王孫這廝,本是個不安分的生意人,逢年過節倒是也殺雞宰羊有過這等勾當,今ri連剁戰馬,又釘殺一人,渾身上下盡教血染透了,舔著嘴唇伏在馬鞍上,喘著粗氣興奮地隔著周快衝衛央道:「百將神威,著實教那些個都開了眼界——我也宰了他一人,只是這廝們上陣不成,逃跑卻快的很,怎樣追也不及,只好勉強只得了一級首級。」

衛央不滿道:「你這廝,砍了人還要留腦袋當收藏,那是野蠻人做的事情,你看我是野蠻人么?你要學我,不能再這樣野蠻,明白么?」

王孫訕訕,又聽衛央嘟囔道:「往後還要在這裡混呢,你這麼野蠻,壞了我名聲怎生是好?」

轉目一瞧,衛央訝道:「我聽劉文禮大哥說,咱們屯中弟兄已折了幾個,哪怕只是受傷,那也該在鎮里休養才是,怎地依舊百人滿員?」

遠處有人笑道:「兄弟,這半ri來,你竟未瞧見哥哥到了么?」

這聲好是耳熟,忙趴在馬鞍往遠處瞧,衛央大喜,招招手笑道:「大哥,你怎地到了?甚麼時候到的?我這出門一趟,你倒鑽的好空子哪。」

非呼延必興是誰?

呼延必興笑道:「今ri早上到的,眼看你單騎沖陣,作哥哥的放心不下,又沒有你那本領,只好來接應著了,怎地,兄弟殺得賊虜,哥哥便不能么?」

難怪這半晌來連王孫這廝也得首一級,原來又呼延必興帶著本家家將作鋒,衛央笑嘻嘻道:「那怎會,只不過大哥遠道來瞧我,竟然只能以這些個烏合之眾來歡迎,實在失禮的很哪。」

呼延必興笑道:「這個容易,待兄弟明ri破樓蘭時,許哥哥一個先登銳士的位置,那也就夠了。」

衛央哈哈大笑,瞥見躲閃著往人後靠的徐渙,這小子一個勁拿目光偷瞧自己,這是怎地了?

不及問,扎住陣腳那聯軍里,豎起的大纛下嗚嗚地吹起號角,陣前又飛快挺出兩面旗幟,風雪裡朝這廂揮舞了幾下,甚有挑釁的味道。

衛央大怒,按住大槍取自拓跋斛馬上奪來那硬弓,箭囊里探手取狼牙箭三支,手指縫中夾地穩當,覷眼瞧個正准,丟手時,弓弦震處,啪啪啪連著三聲響,那狼牙箭破折了陣前新立三桿旗子,朔風卷著,那三個半幅旗幟飄到這廂來,衛央縱馬又踩住旗角,再發三箭,手中一輕仰頭看大吃一驚的聯軍搖旗三人駭然掉頭便跑。

哪裡來得及,狼牙箭如連珠,但聽衛央喝道:「左中右足,右中左足,中中後頸。」

口中喝,箭中的,正在那左邊搖旗右足踝上,右邊搖旗左足踝上,中間搖旗後頸上,半分不偏,半分不差。

衛央又喝:「再中左左足,右右足。」

自無毫釐差池,至於中間那個,早教第066章氣里的老梨枝丫上盛開千萬朵白生生的梨花,但見紅的血在濺,馬上神將突破聯軍前軍里騎軍前鋒,匹馬又殺入調頭正逃的烏合之眾當中。

尚未殺本鎮人,它處也是大唐的百姓,如何殺你不得?

尚未yin辱本鎮女子,別地也是大唐女兒,怎地殺你不得?

驀然,衛央心中想起只看史書里承載的便教人怒不可遏的五胡亂華之故事,有馬家坡子鎮里例子在眼前,放大了千萬倍,活生生便是那千江水難洗、萬山竹不足書的時候,稍稍緩退的眼眸中猩紅陡然又起,這番更為厚重,衛央卻覺心中無比的清明。

「還我xing命來!」衛央大呼,繼而周快大呼,一怔之下呼延必興大呼,又殺一騎的王孫大呼,百人大呼,山野也在大呼。

呼聲激蕩鎮前坡下那紅臉將軍的心神,禁不住飛身上馬,手持一條點鋼長矛走馬上坡,望定藍衣女郎拜而請戰:「這樣的好漢子,趙匡胤願與之同死生,但求殿下允我,匹馬衝去也好,當助一臂之力!」

原來他便是趙匡胤,他也是趙匡胤。

本該為兩宋開國者的趙匡胤是他,為大唐出生入死鐵甲裹大小數十傷的趙匡胤也是他,這樣的人,合該是英雄。

女郎道:「准你出戰——且慢,引鳳翼衛騎軍去罷,不斬盡賊酋,不必來見。」

「死戰不還!」趙匡胤大喜,高叫一聲率先飛馬沖將下來,後頭三百騎緊隨,戰馬呼嘯著狂風,捲起的雪擊打著臉龐上的護面甲具。

這是真jing銳的騎軍,身披鐵甲,手持馬槊,腰間橫刀,馬背上懸弓壺一口,箭囊三袋,上馬能旦夕襲敵於百里之外,下馬可持陌刀橫掃千軍於平川草原,是為鳳翼衛,天策府三衛之一,平陽公主李微瀾親勛衛隊中頭一個。

這是一支沉默的鐵騎,與敵浪撞在一起,雪白的刃迸出艷紅的血,旁人的,自己的,鳳翼衛的銳士老卒竟絕不哪怕哼一聲,往前沖,將利刃往賊寇骨肉里送,甚麼時候轟然倒地死了,甚麼時候停下衝鋒的鐵蹄。

蒼茫的夜sè里,兩支鐵騎匯在了一起,以燃燒的刀鋒,將這寒冷的雪地劈出灼熱的猩紅。

兩軍相逢,我不懼死,你也不懼么?

若不懼,來戰!

若生懼,滾蛋!

西北方向,貼著地滾雪般飛來三道影子,一道白如月光,一道紅似烈火,一道金黃如錦緞,起越落下,已到了坡前,不敢直面血淋淋的殺人場,將小臉埋在杜丹鸞手臂里的周嘉敏歡呼一聲,奔下去張開手臂便要攏那影子,叫道:「月神它們回來啦!」

女郎不為人見地悄然吐出一口濁氣,鳳眸一抿,心道:「這個人哪,好懸沒有壞了大事——倒是這魯莽的一闖,反將賊儘早幾ri引入彀中了,這個人,忒地,忒地大膽!」

既無大纛指引,又不知主將死活,縱有萬軍,怎敵這又添了三百虎狼的鐵蹄踐踏?

這聯軍的軍心,自大纛落地便失了,鳳翼衛殺入不過片刻,南邊山外號角連天,方有聯軍將領整頓半分軍心,又教銜尾里這四百軍好生一通沖犯,刀光里,又落了,這一番軍心既落,縱有孫吳復生,諸葛再世,那也無能再行整飭了。

后軍里瞧見南邊山口外疾行來人馬黑纛黃甲,再也受不住約束,拔步便往南邊逃去,有一人逃,尚能約束。千萬人一起逃,幾十個將領能奈何?許也是半推半就的,聯軍將領們一面謾罵著喝叱著,一面夾在軍里飛一般往南邊第066章奏看,李煜那小子也應該沒了,這樣一來,敏兒便不會成那勞什子小周后,便不會有趙光義那廝的無恥行徑,好得很!

趙光義沒的好啊!

趙匡胤倒還算是個厚道人,當然,只是和他那兄弟比。

點察人手,鳳翼衛無一人傷亡,甲屯與呼延必興百騎也無一人折損,只是人人帶傷,呼延必興翹起大拇指贊道:「兄弟,我只看你來來回回敵陣里衝殺多個來去,竟渾身連傷也不見有一處,端得好槍法,這樣的武藝,我所見過的人里,你是頭一個。」

衛央手指趙匡胤笑道:「這位趙大哥也沒事,他的武藝可是真的好。」

這不是衛央虛情假意地讚揚,趙匡胤本便是個一代宗師,一條盤龍棍打遍天下,打出了兩宋百餘年的天下,自己經歷奇特,人家可是實打實的一刀一槍打出來的本領。

趙匡胤笑道:「可不敢承你這贊,不是客套的話,若教某匹馬在敵陣里衝殺這半晌,死倒恐怕不止,一身的傷那在所難免。」

亂糟糟戰場里,失主的戰馬在嘶鳴,自有鳳翼衛與甲屯將活的帶走,傷的挾走,地上隨手也撿些器械,眼見著那黑沉沉大纛后嚴整的高字軍愈來愈近,便飛馬都回了鎮口。

女郎身邊又多了個周豐,待趙匡胤交了令,周豐滿面含笑拱手賀道:「趙將軍勇武,今ri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趙匡胤不敢大意,忙也搭手回禮,奉承他幾句舒心的話。

果然這人是個有城府會成事的。

衛央瞥了趙匡胤一眼,將雁門雪韁繩隨手一丟,他自覺不是故意的,卻正落在周豐手裡,口中又叫了一聲:「這牽馬墜鐙的,還戰馬的來了。」

周豐大怒,他自忖不招惹這衛央,可他百般侮辱不算,又自尋上自己來,只這人方才那半晌殺人如麻,周豐不敢以目瞪他,往常那些話,一個字也再不敢說出口來。

「抱歉。」彷佛才看到韁繩落在了周豐手裡,衛央隨意地拱拱手,「眼花認錯人了,周翰林別跟咱這種只會殺人的一般見識。」

伸出手在杜丹鸞手心裡一勾,衛央笑笑搖搖頭,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她是將軍,不能教別人笑話。

劉文禮牽著白馬自後頭轉出,衛央料定他定會如此行事,也不驚怪,教周快將百騎引往指定處安歇,自打馬往鎮內來。

鎮內早時此刻早已安歇了,今夜無眠。

尋著那一雙小兒女家門,門扉開著,許是女主人安然回來了,裡頭多了些生氣,雖都是哭泣,終歸是人的響動。

進門來,女主人已換了一身的白衣,懷抱著一雙小兒女守在棺頭處,那年老的老夫妻,安好的那舍里,怕是早已哭沒了力氣,沉沉地睡去了。

見是衛央來,女主人起身一禮,衛央擺擺手,張臂將這小兒女抱著,親親他們的額頭,低聲道:「你們的娘,我給你們找回來了,只是你們的爹爹……」

那女主人立在當面,雖哭腫了眼睛,沙啞了嗓音,骨氣卻未丟了,漠然道:「咱們當謝過將軍活命之恩,賊未辱我,自不會尋短見,何況高堂待贍,小兒女待chéngrén,將軍自管放心。」

將心放下了一半,衛央要再勸些慰藉的話,卻不知該說甚麼。

這婦人心中是有恨的,將小兒女要還身邊,強教兩個匍匐在雪地里,自也迎頭跪了,請衛央只出門理事去,道:「鎮中禍事,將軍捫心自問,以將軍這般好男子,當問心有愧。只事已發,無可奈何,未亡人有怨有恨,將軍自也心知妾是婦人家,出身鄉野既不通文墨,更不知兵書,殺胡虜報血仇之事,只好勞煩將軍這樣吃皇糧的。唯今之盼,惟如將軍之壯士者,奮勇殺敵,早晚剪除胡虜jiān賊,朗朗世道清白太平,天下再無可圖唐土之國,無殘殺唐人之師,無欺辱唐家婦人之賊,妾便心滿意足。」

衛央不能以言對,不能以言答。

婦人又道:「待這兩個孩兒chéngrén,妾教男童學兵,女子識文,知他殺父仇人乃是偽魏餘孽,蛾賊殘存,若到時仇尚未報,便提三尺劍上陣去,唐人不死絕,仇恨便不報盡,千秋萬代子子孫孫,總要相報下去——將軍有國事在身,區區村戶人家家事,不值分神,但請將軍歸營,是點軍馬禦敵,是遣良將殺胡,盡在一心,妾不便留客,請歸!」

這婦人,見識非尋常村婦能比,定非只持家相夫那樣的女子。

衛央心中好生敬重,這母子三人拜在雪泥里不肯抬頭,便在那棺前燃起柱香拱手拜了一拜,又取三炷香拿在手裡轉頭出了門來。

鎮中路上無人,軍卒依火堆,或在鎮口防禦,鎮民們早已靜悄悄熄了燈,衛央尋個安靜處,堆土為爐將那燃香焚上,往南拜了三敗,淚落如雨念道:「高堂在上,容兒一言:兒生xing疏懶,三十年未盡哺養之恩,不意流轉到了這裡,為人子之憾,人生之痛,莫過於此。此一別時空永隔,想必再無得見之期,惟盼高堂周全安康,莫以不孝子太過為念,有小妹兄弟承歡膝下,當能稍稍彌兒失卻之苦。不來此世,兒竟不知有今ri此秉xing,一段天難滅的驕狂,將這一身的本領,當今世上方有了用武之地。如今大唐,兒不知身後將怎樣,只既要生於此,死於此,匹馬單槍,立誓要守這萬里的江山,萬萬的生靈,不為功業,不求諸侯,但願這血火的人間,可得百十年的平安,若高堂在那世里有所覺察,請將這三炷香,莫教雪水浸熄了,兒再拜。」

哭地累了,便在這角落裡蜷縮,漸漸昏沉沉一覺睡了過去,遍體生寒時睜睛來看,天已晴了,卻冷地徹骨,泥土裡那三炷香,只黑的香頭裸在地表上,竟在不知中輕輕地燃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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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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