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二妹

二妹病了，發高燒，觸手滾燙，臉上紅通通的，開始還大聲哭，漸漸倦了，有氣無力地哼哼著，小嘴扁扁的像個老太婆。

家裡人仰馬翻，二舅媽非得說是小娟帶來的晦氣，又說她昨晚哭嚇著了二妹，又哭又鬧，在房間里吵得不可開交，說什麼二妹有個好歹就要誰誰誰賠命二妹有什麼冬瓜豆腐她也不活了直接陪他去。

外婆氣得直發抖：「聽聽，這是什麼話？這是媳婦對婆婆該說的話？這是阿媽對兒子說的話？沒什麼大事都給你咒出事情來了！小孩子家，哪個沒有三災六難？就是發個高燒，打打針吃吃藥就好了，誰沒有生個兒子？」

「是，你生過兒子，還一生三個呢，兒子多不值錢，人命不是命，我就生一個兒子，我的金貴！我二妹是我的命根我的眼珠子！有什麼冬瓜豆腐我就不活了！」二舅媽嚎著要從房間里竄出來，給大舅媽攔腰抱住了。大舅媽人矮小力氣也小，何嘗攔得住，二舅媽也是作作勢，就此在房門口繼續罵。

「就怨我就怨我！生不齣兒子怨我，二妹有什麼事情也怨我！難道不是小娟那個臭丫頭！死了人就好好在家裡呆著，非要往人家屋裡來，也不管二妹沒滿月！我是豁出去了，我不疼二妹誰疼他？好端端一孩子，沒事發高燒？不是小娟那個臭丫頭的衰氣邪氣是什麼？你不管，那個傻仔當初咒二妹你也不管！人家死人崩屋關你什麼事？跑得屁顛屁顛的，人人都知道你是老好人，再多管幾件，政府說不定給你發個大獎牌掛門上呢！」二舅媽跳著腳，嚎個不停。大舅媽連聲說：「小心嚇著二妹，小心嚇著二妹！」她才回頭往房裡看了看，抹了下臉面，進去了。活脫脫又一個阿敏！這世界怎麼到處是喜歡罵人的女人！

外婆噔噔走到廚房裡，坐在桌子邊，整個臉皺成一團。

大舅媽走進來，也是整個人手手腳腳縮著：「阿媽，你也別往心裡去，她就是擔心二妹！」

「什麼擔心二妹！你們進門那麼久，我這個做婆婆的有虧待過你們嗎？什麼時候不是一碗水端平？她生了個兒子，就打分家的主意了，想法子對付我呢！沒事都找事情出來鬧一鬧，以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唉！當初怎麼挑的這個媳婦！志民給她拒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往東就東，往西就西，她再慫恿一下，志民肯定也吵著分家了。」外婆不住地嘆氣。

「分家就分家，也沒有什麼的，村裡誰家不是分家過活呢。」大舅媽小聲說。

「你！你也受夠了，也是想單門獨戶過活嗎？我知道，志民周末才回來幫幫忙，你們額外做了好多活，可，都是一家人，也不能計較太多。錢雖在我手裡，可是賣花生賣番薯賣穀米賣魚賣菜的錢，一分一厘也過過你們手才到我手中的，有多少花了多少你們都可以計數的。」外婆又長長嘆一口氣，「你們要分，我也，沒有意見，人老了，就討嫌了。可是，志堅馬上就要說親了，看樣子他早有了人，分了家也不好提親，你們哪，就忍忍，等志堅娶了親，我自然會給你們分家，那麼多年都過了，也不急在一時。」小妹在另一側伸頭伸腦，怯生生地看著我們。

大舅媽訕訕地笑：「我也沒有說我要分家，那麼多年都這樣了，一大家子過日子不是舌頭磕著牙齒就是牙齒咬了舌頭，誰家不這樣？志堅馬上要提親，就去提吧，真要分了家孤零零的就難開口了。」

「不提這些，趕緊去隔壁村請西醫過來，這退燒，還是西醫的針好使，快去，我這腰有些痛，走不大動。」外婆說著，往腰上捶了捶。外婆信命但不迷信，有了病痛不像其他老太婆先往神婆神棍那裡去燒香磕頭，而是該看醫生就看醫生，要去醫院就去醫院，從來不會逼著吃香灰什麼的。

大舅媽答應一生，碎碎腳往外就走了，她走路和大舅一樣，急，快，與他們幹活一個樣，就一陣風似的。

「外婆，我幫你捶捶。」我站在外婆身後，輕輕幫外婆捶著腰。小妹也走過來，站在我旁邊，也揮起小拳頭，一下下往外婆的腰間砸去。

「嗯嗯，你們兩個不淘氣，乖，有外婆心。重些，嗯，再重些。人老，不頂用，討人嫌。世間哪個媳婦不嫌婆婆？都當我是磨心呢，嗯，重些，就那裡，酸痛。我也不是一般的婆婆，我不磨她們，她們倒磨我，嗯，對對對，就那裡，最酸。好了，就這樣最舒服，都想過自己的小日子，舒服，不用管旁人，小日子真的那麼好過，嗯嗯，好，再重一點也沒有關係，到時就知道慘了。」外婆不住嘮叨著。我心裡頭有些難過，外婆好像真的老了，那麼高大的外婆，走起路來腰板直直的外婆，說話做事脆卜卜的外婆，也像別的外婆阿婆一樣嘮叨了。雖然嘮叨的不一定是老人，可老人一嘮叨就顯得很老。

二舅媽在房間里靜靜的，過一會兒輕輕哼起歌來了：「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埋，阿嫂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珍珠蝴蝶兩邊排。」她唱得又溫柔又輕軟，像一條綢帶子在我耳邊輕輕搖擺著，根本想象不出來是那個兇狠的二舅媽嘴裡唱出來的。她應該一邊唱著，一邊輕輕拍打著二妹，看著他吧，她唱得真好聽，要是每時每刻她都這樣溫柔，我也不用三天兩頭提著心肝擔心遇上她又發生什麼事情。

「阿原，你的手真的不痛了？幫外婆捶腰也不痛？」外婆問。

「哦，不痛，昨天就好了，你忘記昨晚是我自己吃飯的嗎？那草藥特別管用，還是大舅說得對，哈哈。你看看，我捶得夠用力吧，跟沒有傷過一樣呢。」我故意密密捶打著外婆的腰，「到時跟阿媽說我的手傷過她都不信，不過我也不打算告訴她。」

「阿原，你是個奇怪的孩子，有時候都不像小孩子，比大人還懂事。或許你外公說得對，你真的……是個秀才，不同世良朗瑛他們這些就曉得吃穿的孩子。」外婆說著，站起來，轉身低頭對著我們笑：「外婆也沒有事了，多虧你們幫外婆捶腰呢，好了，哈哈。你們乖，外婆去忙了，魚塘里的魚還沒有割草喂呢。你們大舅媽請西醫回來，有什麼就去魚塘跟我說一聲。」

其實也沒有事情，西醫也沒有把脈，看了好一會兒，拿個明晃晃涼津津的東西往二妹胸前湊，聽了好一會兒，說他著了涼，打一針就很快就會好的。「先生，你都沒有把脈怎麼準的？我們家二妹肯定是受了驚嚇撞了邪。」二舅媽斬釘截鐵地說。

「就是著了涼。晚上睡覺踢了被子吧，還小，看著點。」醫生叫二舅媽緊緊抱著把著二妹的腿，往二妹白乎乎的屁股上打了針，二妹哭了好一會兒，後來也就睡著了。

「一會兒就退燒了，現在也別給他穿太多，捂了一身的汗。」醫生說著，收拾東西就要走，大舅媽給他錢，他不要，塞來塞去都不要：「給高老師家裡看病，還要錢嗎？」他匆匆就走了，不喝水也不喝茶。

二舅媽訕訕地笑，擦著雙手：「醫生說得也不太准，肯定也衝撞了什麼東西，還是穩當一點好。」

「先看著吧，不靈再弄別的。」大舅媽說著，用衣襟輕輕擦著二妹額上的汗。

二舅媽抬頭，看著我：「出去，看什麼熱鬧呢，二妹都病了，別來吵他！」

當天二妹就退燒了，也沒有別的事情。外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照樣燉了雞湯煨好醋豬腳給二舅媽吃。